怜并不讨厌殇的触碰,就像她并不讨厌殇眼眸中时不时出现的深渊一样。
怜的世界,是层层叠叠的虚幻构造出来的真实,她一眼就能够看透其中的虚伪,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
情感,事物,这个世界处处都透露着虚假,这让怜感到厌恶,明明灵魂深处是一片肮脏的臭水,腐烂的泥土,却还要在脸上保持着笑容,假的就像是夕阳一样,令人生厌。
毫无疑问,殇脸上的笑容和她眼中别人的笑容没有什么不同,带着假意,半真半假而仍旧虚幻不堪,像是幻境一般。
她从小到打就一直生活在那片如同迷宫的荒原之上,她知道这是一个无法走出去的迷宫,每一个死胡同都有可能是出口,而任何一个看似出口的,都有可能是死胡同。
面对这真中带真真中带假的迷宫,她厌烦了,不论自己的父母究竟要对自己干什么事情,也已经无所谓了。
她其实对于这个虚幻的世界抱有一丝希望的,但是眼前的迷宫,彻底打碎了她的希望,在这小小的迷宫之中,她看到了人性扭曲一般的丑恶。
希望过后是无尽的绝望。
怜放弃了,就在她即将放弃所有的时候,她看到了这世界的最后一抹真实。是的,最后一抹。
里面充满了恶劣,无时不刻不再释放着危险的气息,毫不掩饰,好不加以遮盖的恶意几乎扑面而来,虽然很快就被收回了,在看不到一点痕迹,但是怜还是,还是看到了。
那一抹堪称艳丽的色彩。
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破碎的,即便殇总是披着一层灰色的纱衣,将自己所有的色彩都掩盖了下来,但是怜看得见,她看得见她的世界中的唯一一抹亮色。
假假真真,假假真真。
可以说,她的世界,包括她自己,都是虚假的,而在这虚假之中,她眼中的真实,便是殇的那双眼眸了,蕴藏着深渊的暗红色海洋。
虽然那片暗红色的海洋常常荡起温柔的涟漪,带着笑意,带着温暖,但是怜常常能够把他眼里冰冷的深渊看的一清二楚,泛着冷意和杀意。
火焰散去了,当莫逆行看清楚火焰中央的那两个人的时候,挑了挑眉毛,牵起身旁暮若清的手,非常自然地十指相扣在一起,道:“看来,咱们不太好打扰他们两个。”
暮若清看了一眼他们两个人,说实话,他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好打扰的,他们两个的动作,和原来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区别吗?
到底害怕打扰了他们什么啊?
莫逆行自然看得出自家阿暮的疑惑,但是他并不准备解释,只要他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发生了转变,就可以了,毕竟有些东西,还是保持点神秘感的有趣。
看着几乎已经癫狂了的,只剩下一个头颅的中年男人,怜喘了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虚弱,道:“你怎么,做到的。”
“如果怜小姐想要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殇嘴角带着恶魔一般的笑容,充满了玩味和厌恶,还有一点点杀意,“怜小姐,你的伤……”
“无妨。”
“哎呀,会失血过多的,那可不行。”
殇直接无视了怜话语中的不情愿,将染着笑意的目光投向地上的那个头颅,笑了笑,“怜小姐想要他死吗?”
表示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的怜,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虽然说自己并不是很喜欢杀人这种事情,但是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想要杀人的气息,不是吗?
“可是我不想呢。”
一瞬间,整个人的杀气都收了回去,一干二净,就好像刚才眼睛里流露出杀意的人,不是他一样,怜冷漠地盯着他,单单用眼神就表示了“和我无关”。
“算了算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帮怜小姐搞定好伤口,不是吗?”
话音未落,火焰将那颗头颅卷起,并没有焚烧那颗头颅,而是把他丢到了远处,怜不知道殇要干什么,总之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来的莫名笑意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情就是了。
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该怎么办呢?
一个眼神就可以读懂殇内心的大致想法,她和殇几乎是灵魂相通的两个人,这一点,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反驳了。
那人温暖的怀抱实在是太过炙热,弄得疲惫不堪的她,一时间只想要在这怀抱之中长眠,偏偏那坚持了十年左右的警惕心让她下意识地不愿沉沦。
虚幻的,真实的,完全无法看清他眼底的笑意究竟是真是假,唯独看得透的,只有他灵魂深处,那些和旁人无异的黑暗,以及从他眼眸之中倒映出来的,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自己。
怜从未见过那般清澈透亮的镜子,也未曾见过那般不堪污浊的眸子,既将自己的黑暗倒影得清清楚楚,也充满了那眸子本身的黑暗和冷漠。
“怜小姐,居然还能够保持自己的清醒,真是不可思议。”
那人染上了笑意的话语又一次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怜目光平静地对上那片暗红色的海洋,不恼不怒,或者说没有必要。
对于一双处处皆是伪装和防备的眸子,她不需要做出任何其余的情绪,对方的伪装换来的就是她的伪装。
只有当那双眸子出现深渊的时候,才是那双眸子最为清澈,也最为污浊的时候,也是将怜整个人,从灵魂到骨头,从骨头到皮肤,都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
“真是,虚伪。”
怜冷漠地,不带一丝感情地道。
对方自嘲似的笑了笑,但是也仅仅只将那真情实意维持了那么短暂而灿烂的一瞬,“那又如何呢?怜小姐没有办法挣脱我的怀抱,也没有办法从这虚伪世界之中脱离。”
脸色变得很快,从肉眼可见的真实苦涩,变成了现在近乎错觉一般的虚假笑容,这样的笑容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
“也不是不可以。”
怜能够理解,但也仅仅只是能够理解,却无法感受同身,那种厌烦的感觉几乎无时不刻不存在于她的生命当中,但是殇的有时候,会毫不掩饰的,露出对这个世界的喜爱。
她无法理解的,就是殇这一份不明不白的喜爱,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所以离去,也就成了一种救赎一般的存在。
“可是我做不到像怜小姐那般的洒脱啊……”
殇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似真似假,怜已经看不清楚了,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啊,可能是因为血液流失的真的太多了,以至于她现在有点贫血了。
但是殇的话语还是一字不漏地回荡在她的耳边,“我对这个世界,还是控制不住的,抱有希望啊……这个世界还是有一些东西,值得我停留的,不是吗?”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怜说话,怜不知道,总之,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不过心口处的那抹冰凉却又一次出现了。
“或许是因为我把这个世界看得不够透彻,所以我对于这个世界仍抱有幻想……我做不到像怜小姐那样,斩断自己与世界的一切关系,将自己置于整个世界之外。”
大概是药膏吧……居然还有吗……怜有些迷迷糊糊的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虚弱而产生的幻觉,她觉得自己嘴里的血腥味更加严重了。
“其实嘛……我对于怜小姐除了羡慕之外,还有怜悯。希望怜小姐听到我这句话不要打我,实际上,梁小姐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这种把整个世界都推到自己的远处的举动,很令人感到悲哀吗?”
悲哀吗?
怜不知道,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了,眼前也是模模糊糊的,但是她依稀看得见那抹红,在一片灰色的世界中,那抹艳丽的红色,实在是太过惹眼了。
“虽然怜小姐你确实是对这个世界没有希望了,但是这样的举动还真是令人感到悲哀啊……明明怜小姐也很渴望被在意的不是吗?”
渴望吗?
怜不知道究竟是殇在问自己,还是自己在问自己,总之,怜承认,自己是渴望的,但是偏偏,她得不到。
她过分精明的大脑清楚的告诉她,没有人会在意、关心她,如果真要说的话,嗯……眼前的殇大概算一个吧。
怜这辈子,也就只见过殇这么一个会尊重她,会关心她,并且不含虚假的人了,她也能够体会到,殇灵魂深处那份和自己同源的,充满了对这个世界失望了的情绪。
“没有人可以真正地把自己置身整个世界之外,毕竟,我们是人。”
怜疲惫的闭上了眼睛,眼前模糊的景象让她已经不想要继续看下去了,哦,或许还是因为已经不敢继续看下去了,她隐约看见了,那人眼底的无奈。
那不该是他应该露出的神色。
但是,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这样说殇,他们有自己的思想,同样有自己的意识,没有谁可以掌控谁,自己并不认为他会露出这种神色,可是他就是有。
是啊……他们是人,在人间的人,既然是人,就不可避免地存在七情六欲,就像自己会存在失望这种情绪一样。
怜以为自己已经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斩断了,但是这种事情,怎么说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吧……
她不会恼怒吗?她不会害怕吗?她真的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吗?答案是,她会的,一定会的。
这几乎是肯定的。
既然存在在这人间,就不会真的没有七情六欲,换言说,那并非是七情六欲,只是每个人,不同的性格与情绪。
佛祖就没有情绪?那也是不一定的,毕竟,佛祖对世间是慈爱的,所以他并非是没有感情的。
怜原本以为,自己的世界不会存在能够影响自己情绪的人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了,就像一个绝对理智的机器一样,但是,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
存在即合理……
怜的世界里,不曾出现过殇这样的人,不会掩饰自己的肮脏,他只要想,随时随地都可以露出那骨子里的黑暗。
但是就是那样突然的,毫无征兆地,就如同黑暗中的一缕阳光一般,照入了自己的世界,或许这一缕阳光本身也明亮不到哪里去,但是怜不得不承认,那确实足够温暖。
殇一步一个脚印,一深一浅地走着,倒不是怀中的怜太重,而使他感到了几分莫名其妙的疲惫,他的脚下,是一条血路。
“怜小姐啊……我和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们是相同的,却也是不同的,相同在哪儿,不同在哪儿,无法诉说,但是怜承认,殇说得对,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殇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少女,其实他们都是差不多大的年纪,十几岁左右的年纪,但是却看透了人世间的肮脏,这样的感受,其实并不好。
因为,一眼就能够看透一些人的心中所想,一眼就可以看透事物肮脏的本质,这样,这样他们就无法自欺欺人了。
这个世界,毫无疑问是腐败的。
混乱,杂乱,能力者与普通人,强者与弱者,哪个是无辜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圣灵师,又何尝没有一丝一毫的罪孽?
他尚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丝留恋,他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朋友,尽管看得出人性的本质,但是他至少还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但是自己怀里这个女孩,她什么都没有,在看透人性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将她自己一个人脱离了这个世界,让自己徘徊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将所有的黑暗和光明,一同舍弃了。
哪怕最后换来的是自己的孤独与厌世。
怜突然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清醒了,莫名其妙的,身上的痛开始消退,温暖在蔓延全身,怜一声不吭,她没什么好说的,或许,已经累的不想要睁开眼睛了。
“但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我想要看看,你在拥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的的那一刻,灵魂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转变。”
怜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想要讽刺一声,却不知道应该讽刺自己,还是应该讽刺抱着自己的人,于是她沉默了,但是,拥有在意的东西这种事情……
于她来说,不可能的吧……
她听到了抱着自己的那个人,轻轻说出了一句,足以震惊她这一辈子的话——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否任性地要求怜小姐,把我当成羁绊呢?”
怜不受控制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人不掺杂任何虚假的笑意的眼眸,那双眼眸清澈地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倒映着惊讶的自己。
那双不含杂质的眼睛让怜只觉得,自己的肮脏愈发的惹眼了,清澈的眸子,清楚地倒映出自己灵魂深处的黑暗,让她想要躲藏和逃避的黑暗,那是让她感到深深的厌恶的,黑暗。
偏偏那双眸子过于炙热,将她灵魂深处的污秽全部燃烧殆尽,如同对方的话语那般,真挚得烫人。
一向精明的大脑偏偏在这一刻彻底死机,所有的一切,都在诉说着,那双眸子里的真情实意,以及,陈述着怜的心跳加快了足足五点二倍这样的事实。
怜仅存的理智有些怀疑,这样快的心跳,自己真的不会因为心脏病突发而死吗?
“……还是,这双眸子好看。”
无意识的,完全就是无意识的,怜盯着殇的眼眸,从口中突出这样一段话来,充满了无厘头,偏偏又带着几分莫名奇妙的和谐感。
“殇先生,究竟是什么目的?”
怜恢复了一开始的冷漠,似乎并不在意刚刚自己那句无限接近尴尬,甚至已经是尴尬本身的话语。
殇笑意盈盈的,似乎也不把刚刚的那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当一回事儿,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这两人就这样把这件事情翻了个篇。
“目的?有啊,说了。”
目的?有什么目的?
他无非就是想要让怜留在这世间,让怜看看这世间的美好,无非就是因为心底的那几分任性,怜是第一个,和他的灵魂如此契合的人,无非就是因为,他从怜身上感到的悲凉。
其实明明,其实明明这个人是想要留下来的不是吗?为什么要这样欺骗自己呢?明明,还是对这个世界,有着眷恋的。
所谓的将自己置身于世界之外,将所有的一切都推到自己的世界之外,活在自己的世界之内,没有色彩的世界真的有那么好吗?
殇想要,非常想要,迫切地想要将那份空虚的,虚幻的,不存在的眷恋,弥补成为真实的,存在的,至于目的?
他的目的就是如此,简简单单的,再无其他了。
“但是,殇先生,你用什么理由,又有什么理由,成为我的羁绊?”
怜觉得自己的体力和精神都莫名的好了几分,用牙齿咬了咬自己嘴里那块软肉,让自己尽量平静地道。
“所以说是任性的啊……”
殇笑得畅快,这一次,怜貌似看出了,那笑容是九分真实,一分温柔。
“……拿殇先生的羁绊来换。”
怜冷漠地道。
“羁绊?我有什么羁绊?”
殇嘴角噙着一抹笑容,是任性还是狂傲?怜默默地想,她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那抹笑容是真实的,真实的,让她自我构造出来虚幻的世界,毫无色彩的世界,出现了一抹亮丽的光彩。
光线不必要想太阳那般明亮,会很刺眼,像殇这样的就刚刚好。
“任性的说,”怜顿了顿,垂下了眼帘,看着殇的冰蓝色眼眸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
“我。”
远方……
“靠!殇你这个臭小子!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吧!”
收到了来自活蹦乱跳的头颅的惊吓的莫逆行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