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
母亲大抵是十年前去平遥的。她归来时给我带了一对殷红的桃木手镯。母亲说,是在一条很长很长的明清老街买的,精雕细琢有花样繁复的纹路,摸起来很明晰的木质感,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气。
这对手镯陪我很久了。每每看到,总有几分向往:他日,若得空,定要去那个古色古香的地方走一走。
这一天来得很自然,一如我的想象。我渐渐靠近它时,清风朗月,暮色四合。它像一位慈祥的老人睡在这里,身裹一层层的灰砖青瓦。那灰砖青瓦,粗粝苍老,落满尘埃;偶尔,一撮青苔或杂草会从砖瓦的缝隙里钻出来,土里土气的。这大概是所有古城共同的皮肤吧?
其实,来平遥之前,我是做过功课的。这个有着两千七百多年历史的古城,被后人称为是盘踞在中国北方黄土地上的一座千年“龟城”。它的城垣重门雄伟壮观,恢宏大气;它的市井街巷店肆林立人声鼎沸;还有它的怀抱里,一处又一处的寺观庙堂、亭台楼阁、琉璃筒瓦、鸱吻脊饰,都历经沧桑而古韵宛然……总之,纸上的平遥,成了一种深度诱惑,引诱我不远千里,在深而又深的暮色里,一身尘、一身倦地赶赴这里,与它相拥。
我几乎是急不可待地奔向其中的。不过,这种亢奋和热情,只几秒钟,就被我掩饰住了。可不是?自己脚下这座经过漫漫岁月浸泡而出的千年古城,是带有一定温度的。就像人的体温,老了,自然镂刻了时光和岁月深处一份或深或浅的印记。是要轻轻走、慢慢看、细细品的,急不得、躁不得呢!我不停地告诫自己:你的两只脚已踩在千年的青砖上,怎可轻易轻浮和张狂?
中秋刚过,平遥的夜空和我的小城一样,也有一弯明月当空照耀,给人几许寂静和平宁。城内灯火阑珊,人潮涌动。黑色凝重的门楣上,一溜的大红灯笼一盏挤着一盏点燃了,像要点燃这座千年老城似的。夜幕渐深,从一家家店铺、票号、酒吧、食府里透出的绚丽灯火,暖融融的,愣是将漫天的月色和星光撵得悄悄躲了起来。灯火深处,一间又一间旧得不识本来面目的古老瓦屋、门楣、窗棂,盯着多看几眼,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想,无论是谁,初来乍到时,游离于身心之间的陌生和孤独感,都会在这灯火里一点一点褪远和消失的。
平遥夜,一家挨一家的酒吧绝对是主角。酒吧里,一桌一椅、一窗一轩,都是古旧的样式,古旧的颜色。几朵镂空的牡丹千年不变地开在窗棂之上,几只喜鹊和心愿一起,被雕刻在院子的砖墙或照壁上,属于旧时光的印记,在这里一一可见。
颇为惊奇的是,这些古旧的家具上,却摆放着现代精美的瓷器和玻璃器皿,里面盛满了浓香可口的咖啡和酒水。置身其中,古老陈旧与现代时尚的气息,杂沓交织,相互缠绕,这大抵算是平遥古城一处独特景致吧?
与酒吧,骨子里不太亲近,却也不会刻意排斥。在我的小城,每每经过,总是淡看几眼,从容离开。而在平遥的夜晚,不知怎么了,当我的视线落在“樱花屋酒吧”,落在“柔软时光”,再落在“在此等候”前时,竟然挪不动步子了。那里面,透着几多神秘、几多暧昧,还有几多温暖。我试着将脚步往近处靠了一点,想看一看里面坐着一群怎样的男男女女,有着怎样妙曼的邂逅?靠了两步,又停下了,觉得自己好无趣。这世上的情事,天涯也好,咫尺也罢,只要两个相爱相惜的人,在一段如水的时光里,让两颗滚烫的心,渐渐柔软和温润,何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正欲将迈出的一只脚抽回来,忽而听得里面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歌声:
多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嗯,这声音,低低地、柔柔地、暖暖地响起来,听得出山高水长的一往情深。
在这里,虽然是夜晚,每家店铺都开门迎接远道的客人,想看什么买什么都会如愿以偿的。我瞅着一家“往事如烟”的小店,门口放了两张桌子,属于原木,散发着一缕清漆的味道。桌子两旁,各放置了两条长椅,铺着布衣垫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渲染出一份幽幽古意。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起来。店铺很独特,两扇大门紧闭,只从一边开出一条很逼仄的过道出来。最引人注目的是,敦实的、漆黑的大门上,挂满了古典味道浓郁的裙装,热烈奔放至大红大绿,素雅清淡至黑白简约。我第一眼看到时,眼前一阵恍惚,仿若这灯影之中,一扇古朴的门,吱呀几声响动,里面走出一位清秀女子,端着针线箩筐去串门。箩筐里,没绣完的手帕、荷包或者鞋垫,安静躺着。荷叶田田,荷花婷婷;或者也会走出一婀娜小媳,拎着水桶去城口的井边摇着轱辘打水……
如此令我心动的店铺,怎可轻易错过?顺着逼仄的通道拐进店铺里,那褪色的画梁、雕花的窗棂、剥落的漆皮,向我清晰地诉说着陈旧与遥远。仰着脖子看,四面的墙上,挂满了手工蜡染的布衣长裙、家织围巾、宽脚长裤等,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墙角的空地上,随意摆放两个木质衣柜,亦是平平展展地铺着一件件短衫和长裙,或染着大朵的牡丹,或绣着艳丽的孔雀蓝。即便平放着,那细密的针脚、精巧的盘扣、纤细的腰身,都会使人莫名滋生出很多怀想来。一瞬间,我竟有一种冲动,想穿上那件斜襟盘扣的、印着清荷的衣裙,再穿上一双绣花鞋。那绣花鞋,定是心仪了很久的丝缎鞋面,柔软鞋底,用五彩丝线绣着喜欢的清瘦梅花、戏水鸳鸯,或者雀鸣枝头什么的。这副模样,像不像旧时女子呢?
因为是夜间,平遥县最大的票号“日昇昌”大门紧闭。我只能站在门外,尽情想象两千七百年前,这门里面的每一个日出日落里,演绎了怎样一场场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那风声、雨声、叫卖声、脚步声,还有柜台前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又迎来送往了多少出出进进、身着长袍马褂的平遥子民及天涯票客?如今,平遥古城里日出依旧,日落依旧,日昇昌除了几分安静和孤独,还带有几分骚动。这骚动源于如我一样前来探寻的游客,总想隔着这一块砖、一片瓦、一扇门、一堵墙的缝隙,寻找当年山西汉子走西口的沉重与收获,总想听几声从大漠深处走近的一串又一串的驼铃声声。更想知道,那个泱泱大国的票号、镖局,如何在这里落地生根,传承繁衍,又如何没落到消失?
抬头看天,平遥的夜空依然是漆黑的,包括高耸的城墙、敦厚的青砖,以及高高翘起的飞檐,都是黑压压一片。城外,一圈又一圈的灯影忽明忽暗。灯影里,一层又一层黑褐色的砖块时隐时现,仿若在向我诉说着古城的苍老。怎能不苍老呢?两千七百多年,有多少蹉跎的往事在这里轮番上演,然后慢慢遗失?如今,历史沉睡了,而时间却醒着。淳厚善良的平遥子嗣,倾尽满满当当的心意和情感,偎依在这残存的古城墙、古街巷里,一一复原千年前这里存在的繁华喧嚣和古朴幽深。他们一片片捡拾,一块块织补,力求没有缝隙,没有漏洞。而我,心怀敬畏,心存感念,淹没在这里,寻觅和捕捉意念里那份古韵盎然,想来也是幸运的。
夜已深,游人依然来来往往,如同白昼。这个时候,走来一位大叔,头戴红翎,肩上扛一杆刺枪,一身清朝打更人的装扮。他一手提着铜锣,一手拎着铜槌,轻轻敲两下,一串干净清脆的铜质声音即散开。只听得他嘴里慢条斯理地喊道:已是二更,小心烛火。不时,有游客要拉着他拍照,大叔丝毫不回避,也不厚此薄彼,一一应允。我清晰记得,他每每入镜时,那苍老的、布满褶皱的脸,镂刻着深深的温和与清宁,令我感动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