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了,四围是一片漆黑,只有连部的一盏马灯还亮着橘黄色的灯光。
大家几乎没有人洗脚——似乎都没有那样的好习惯,顶多也就是用草擦擦。再说条件也不允许,因为没有水,灶房的用水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挑回来的。
大家几乎都窝在庵子里或谝闲传或早早休息,因为这儿好几里之内都没有发现人家。
大个子三个就窝在庵子了已经做好了睡觉前的一切准备。大家只是感觉夜晚还很长,还远没有到睡觉的时间。
“你大后来咋样?……”长顺爷轻轻地问道:“还能好起来吧?”
“哎!不咋样。……我看很难好哩!”
大个子突然想起高中政治课本里所讲的辩证唯物主义基本原理: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世界的物质性首先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记得老师当时讲了许多类同的例子,你喜欢不喜欢明天的太阳都会照样升起,你喜欢不喜欢天都会下雨,你即使厌恶的绝望,即便是选择自杀,雨照样会下……。记得老师也说过:辩证唯物主义你学好了,你会客观、冷静、理智的处理你人生道路上的任何事情,避免情绪化,减少人为失误。大个子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不应该有别的非分的奢望——高血压引起的后遗症——这是科学,医学鉴定,为什么这样武断和主观?为什么这样不冷静呢?是啊,以前大个子也没有冷静、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是自己受到了母亲的感染。
“我看很难再好!只要不向后发展就很不错了。……多少人,高血压一晕倒放翻,长的就是一两年,短的就是几个月。”二叔不无感触地叹道
“你大这一生也真够坎坷的,多灾多难——现在是这,还有三个娃没有交代过手,两个娶媳妇盖房子。……”
“哎!现在要靠我娃自己了——没事,没娘的孩子天照看,背锅子好治多受点吃亏而已——我娃高中毕业了,考上学就好了,一切啥就都解决了”
“人一生那有那么顺利的?谁没个三灾六难?有难了,咬咬牙,挺一挺,三十年河东倒河西么,困难总是暂时的——只要你不选择死,还能把你压死?不会的,天也是有仁心的,不会把事做绝;只要天不灭你,你就有活路。人活着就讲一个运气;运气不来,干啥事坏啥事;运气来了,干啥成啥……”
接着长顺爷讲了他坎坷的人生经历:
四岁时,土匪杀了他父亲,可怜的母亲艰难地拉扯他们兄妹三人,母亲给人家洗衣服,做奶妈,拼死拼活地干,但日子仍然过得吃这一顿没那一顿,野菜、树皮等等救了他们一家人的命。童年生活处处都是心酸和艰难,只要母亲做好的饭,那就是珍宝,兄妹几个都抢着吃。他和哥哥曾经抢过狗啃的骨头。儿时的记忆满是饥饿,树上的柿子还是青的,摘下来就啃。包谷杆、白菜根等等都是好东西。那时候,不管啥,先把肚子填饱就好。后来,日子慢慢缓过来了,但是哥哥却被拉了壮丁,一去就没有了音讯。紧接着是姐姐得病,高烧不退,没钱抓药,最后耽搁了。这些事情可能都深深地刺在母亲的心坎上,母亲整日郁郁寡欢,记忆力急剧减退,没过多久,就一病不起,直至死亡。母亲死了,是在族人的帮助下料理的后事,起先是准备用竹席卷着埋的,后来还是用木板自己订了一个木匣子。当时长顺爷十四岁……似乎无所谓痛苦,也无所谓伤心,长顺爷只是被别人牵着鼻子在走。母亲去世,叔父和姑母告诉他,埋葬母亲应该怎么做,该完成那些程序,他只是机械地照着他们的“命令”去做。姑母和几个年龄大的老奶奶都哭的非常伤心,可是长顺爷却显得非常木讷,似乎死的是别人的母亲,一切都与他无关。特别是埋的前一天晚上,烧“诀别纸”。依照风俗,晚辈中女的要爬在棺木上放声大哭,以示“孝顺”;男的要依次跪在灵前挨个长跪烧纸,烧纸时必须要痛哭流涕,以示依依不舍、伤心、悲痛和孝敬。轮到长顺爷了,他只是木木然地跪在那儿,丝毫哭不出来,也没有一滴眼泪,也时常忘记往灰盆中添加纸,在一旁负责“执法”和“监督”的长顺爷的叔父却没有用“孝棍”打长顺爷,而是派同辈的其他孝子去帮忙添加纸,似乎是长顺爷的叔父由于同情而原谅了侄儿。而旁观者似乎是同情、是谴责、是提醒、是叹息的话语却无声无息地飘入了长顺爷的耳朵:可怜啊,太可怜了!一两年时间就去了三个亲人啊,现在只剩娃一个了;你说那大不死也好说啊!才十四岁哪;娃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一口水不烧都喝不上,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叫人看了就想掉眼泪;这是亲娘老子的最后一面啊!从此阴阳两隔。……也许是长顺爷置身事内陷入太深;也许是长顺爷真的年龄太小,还不懂得这人情世故;也许是长顺爷的感悟能力、理解能力真的太差;或者是长顺爷经历了太多的无奈和悲伤,敏感的神经已经变得迟钝和麻木;或者是长顺爷突然失去人间至亲的悲伤将一切遮盖……。真的,长顺爷不光是木讷,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痛苦感,只是在将盛有母亲的木匣子放入挖好的墓地中,开始填土时,他才发疯般地扑上去,想要阻止。
从此,长顺爷开始了一个人过日子的历史——起先的时候,姑母要带他去她家,但是他婉言谢绝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各种艰难。在叔父等人的提携下,长顺爷开始了自己独立的谋生之路。他给人放过牛,帮人收过庄稼,给人家盖房子等等,只要别人给钱或者给口饭吃,他都很乐意;活不管脏累,你看着给工钱,饭不管好坏,能填饱肚子就行;长顺爷感觉他应该感谢乡亲们,是他们帮他埋葬了母亲,也不嫌弃他,所以不管是干活还是做别的任何事情都非常卖力,也尽自己的能力做到最好。加之,长顺爷爱动脑筋,爱自己琢磨一些事情,在人们眼中,长顺爷就是能工巧匠,人们盘个猪圈或做个鸡笼什么的都爱找他;同时,由于他非常热心,邻居家或者乡亲们谁家有事或有难处,他也乐意去帮忙。时间久了,长顺爷在乡亲们心中的地位反倒非常高。后来,解放了,日子就更好过了。特别是一次,州河发大水,一个小孩被困在河中心的河滩上,形势相当危急,人们无计可施,情急之下,有人报告了当时的县政府。政府工作人员迅速到了现场,可是由于河面太宽,且河水急而一时无计可施。恰巧长顺爷经过此地,二话没说,抱了一块厚门板从上游跳入水中,很快游过了对面,同时将小孩安全地带了过来。这件事情在当时引起了非常大的轰动,长顺爷的事迹也广为流传,长顺爷从此更加受到了人们的一致好评。他在乡亲们中的地位也一路飙升。再后来,顺理成章地他被大家推举为生产队长。本来,长顺爷是孤儿,家境也非常差,娶媳妇应该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后来,居然给他介绍对象的人踏破了门槛。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这样的情景可能长顺爷的母亲在临死的时候也绝不会想到。56年,长顺爷去旬阳修路,那个地方真的非常落后,山都是石山,人住的房子不是石板房就是茅草房。很难想象有那样好的石板,几十个平方,薄而且异常平整,四围是用规则的长方体状的石块干砌起来的。那样的房子冬季冷的要命,夏季热的要命,一点保温的效果都没有,那里的女人一年四季用毛巾把头包住。一年四季除过天非常热的那些日子,人们都是在房子里吊一口大缸,下面烧火,把房子烘暖,然后待大缸里的水烧开之后泡茶招待客人或者做饭。这样做的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果就是房子里熏的非常严重,房子里到处弥漫着黑色和烟气。那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养猪,到年底之后杀掉,把肉就挂在房子里,天长日久,很自然地就制成了“熏肉”,那里的人吃熏肉吃得可香了;那里的落后表现在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吃的“药子油”是用石凹辗压滚出来的,盛油的器皿就是把竹子取一个节或两个节加工而成;那里人翻地还是一头牛在拉梨,而且那个“梨”远没有我们这儿设计的精巧,耕地的方式那儿也是单排耕地,而我们这儿都是一“梨”紧靠一“梨”;那儿的人侍弄栽稻子的地,把水放上之后,还是用一根圆木让牛拉着,那个效率确实太低了,而我们这儿都是让牛拉着“木耙子”在走。那时修路条件可艰苦了,沿河几十里都是临时搭建茅草房住的工队,大多数人穿的还是草鞋,连一双袜子都没有,到冬天脚冻的肿多高,加之石块砸伤等等,许多人连路都走不了;吃的就是洋芋或者红薯糊汤,几次小便之后,肚子里空空如也。那饿的感觉真是太痛彻了,时常是头晕眼花、眼冒金星。那些石块或者石渣子经常把人的脚扎破。那里不通车,山连着山,修路所需要的炸药、雷管及各种工具,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如面粉、洋芋、红薯等等都必须靠人力从九十里外扛过来。那真真不容易啊!通常是给你记两个工,一天来,一天去,干粮和水自己背上,每人的任务是五十斤,路很不好,全部是小路,甚至是青石皮路,一踩上去,滑多远;你路上走的快,先到的挑五十斤的面背上走了,那还好,迟了,就是两个人抬的一百斤重的炸药,那路长了,可不是个事情,上坡下坡的,反过来调过去的,两个人再合作不好,那太难受了。跑一趟,脚磨破,腿肿多粗。那儿的山啊,真才叫石山。修路全凭炸药上,有时候一炮要填充几吨,甚至十吨,几十吨炸药,埋几十个,甚至上百个雷管,那爆炸声震耳欲聋、天崩地裂的,一个山头瞬间就炸平了。放炮之前,几十分钟警戒,当时的安全措施也非常严密,每个炮装填多少炸药、多少雷管,导火线留多长等等都有技术员专人把关;装填炸药时要非常小心,绝对禁止剧烈碰撞或者火星,因为装填过程中如果发生意外,那后果是难以想象的。即便有相对严密的安全措施和安全制度,但是人员的伤害和死亡依然不可避免。整个工程几乎每天都有人死亡,长顺爷所在的县工队——在工地上就是一个连队,总共死了八个人,有几十个人严重受伤或者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