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初开分天地,天地灵生成别类。阴阳对立以为一,五行生克以为化,天人合一以为协。
千里外,山无名,霞漫天云;万里遥,谷有灵,泉润山林。鹄燕还巢,衔食归,存粮为冬临。
夜归,寒蛩北鸣。孤月高悬头,云归千里梦,一年轮。
深秋月明,风吹啸山林。惊魂,落叶归尘,又一轮。
南飞雁,枝头雀,清水幽幽共枫颜,暮染层林,已三秋。
旭日东升,明媚的阳光穿透沉沉雾霭,洒落在云烟缭绕的山林,高耸入云的青松傲然屹立在山巅。寒霜化作雨露,顺着苍劲的繁枝缓缓流入土壤,滋养依旧挺拔的身姿。
山涧的瀑布宛若银河倾泻而下,不断地冲刷山石上的青苔,汇入下方的河流中,一路东流,为这萧瑟的秋景平添一分昂扬的生机。
清澈见底的河流中鱼儿成群结队,竞相嬉闹追逐,时而跃出水面,泛起丝丝涟漪。两岸杨柳低垂,随着微风的拂拭,轻轻摇曳,好似曼妙的青葱在空中飘舞。
南望,片片枫林,秋色尽染,满地枯黄堆积。一阵清风扫过,卷着四散的落叶飘扬而去。枫树下,巨大的青石板覆盖在地,依稀可见一条缝隙在侧。
一双有些泛白的手从缝隙伸了出来,费力地将石板推开。只见一深近半丈,宽约三尺,足有一人身长的坑洞映入眼帘。
坑里铺满了干枯的杂草,一名略显病态,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佝偻着身躯倚靠在坑壁的一侧。他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双手扒在坑洞边沿,用力将自己撑起,缓缓从坑里爬出。
青年眉头紧锁,沾满黄泥的手揉着惺忪的睡眼,蜡黄的脸庞看去甚是憔悴,油腻的长发胡乱地披散在前胸和后背。
久未饮水的他口中尽是苦涩,不自然地咧了咧有些僵硬的嘴角,龟裂的双唇随即被撕裂,点点殷红渗出,空中顿时弥漫着一股铁锈般的气味。
舔了舔沾满鲜血的干裂嘴唇,晃了晃依旧昏沉的脑袋,青年拖着慵懒疲软的身体,步履蹒跚地朝着河边走去。
溪石畔,杨柳岸,恰似久旱逢甘霖。青年伏身在地,脖颈挂在岸石上,把头沉进溪水里,有如鲸吞牛吸,直至腹胀半饱。后褪尽衣衫,卧水而坐,洗去一身尘埃和污垢。
洗浴后回到枫树下的青年蹲身低头,怔怔地看着一旁的青石板,黯淡的双眸带着些许迷茫和思索。恍惚间,思绪如浪潮翻涌,一幕幕画面浮现心间。
那年风华十八,少年趁着夜色独自一人悄悄地离开了自小生长的家乡,漫无目的地走了三天三夜,也不知究竟行了多少里路最终来到了这里。
又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借着淡淡的月光,少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强忍着睡意挖出了这样一个可容其身的坑洞。以干草铺为枕席,又以石板当作墓碑,将自己葬于此地。
回过神来的青年轻轻拂去石板表面沾染的尘土,露出上面一段当初刻下的歪歪扭扭、笔锋凌厉的文字:
戒贪无欲,戒嗔无情,戒痴无求。去诸存一是为极,尽去不存是为反。一念不生,万念不存。
去七情,除六欲,不欲不求,不予不受。不言人,不语生;不果腹,不安眠;不停思,不歇念。当随天地转,无为人事兴。
生既无所求,何以入凡尘;生既无所求,何以参世事;生既无所求,自绝天地间。
“命不该绝吗?”本以为会沉眠直至身亡,岂料今朝又苏醒了过来,思及此处,青年不禁哑然一笑。
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四周的一切,看着有点熟悉但更多却是陌生的景象,青年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掀起一抹略带苦涩的微笑,无奈地自嘲道:“既不曾结束,那便继续吧……”话毕,提步轻移,拂袖转身而去。
顺着来路回返至山外,只见狂风呼号,尘烟滚滚,漫天黄沙飞扬,一望无际的沙漠荒丘蔓延几近千里。
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但经过的地方多少有些印象,青年不记得来时曾看过这番景象。心中不禁有些狐疑,思忖道:“莫非正应了那句‘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一觉醒来便已是时过境迁,沧海变桑田?”
穿过沙漠,越过荒丘,转眼间已是从清晨到了日暮。一座宏伟的城池坐落在前方,城墙若崇山峻岭,延绵无尽,好似神工天堑,将肆虐的风沙统统阻隔在外。
紧闭的城门恢宏浩大,如天关矗立,气势磅礴。斑驳的城墙铭刻着属于岁月的风霜,灰褐色的砖瓦上布满了刀兵留下的刻痕,述说着这座古城沧桑悠久的历史。
城楼上数十兵士站立,皆身披寒光凛冽的甲胄,箭弩背负在其等身后。腰间悬挂着青釭宝剑,手中散发着血色光芒的铁戈似能划破天穹。兵士阴森的眼眸透着死寂般的冷漠,一股铁血肃杀之气弥漫而出,摄人心魄。
城门洞口,鸡毛混合着内脏,黏稠的血液已然凝固。熊熊烈火燃烧,柴堆上架着一只肥硕的母鸡,肉香四溢,迎面扑鼻,直让人垂涎欲滴。
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从门洞探出,头上留着参差不齐的短发。衣衫褴褛,活脱脱一副乞丐模样的少年跪伏在地,身上裹着一张破烂的草席。
少年肉嘟嘟的脸上露出沉醉的神色,精光闪烁的杏圆小眼直勾勾地盯着柴火上正在被炙烤的烧鸡,口中清水直流,打湿了大片衣襟,浑然不觉。
青年大步流星地向着门洞走去,双脚在黄沙里迈步,一阵“沙沙”声响在这空旷的地域格外清晰,少年却恍若未闻,只是鼻翼翕动,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食物,一动也不动。
“敢问……”
“嘘!别吵,就快好了。”未等青年把话说完,少年便径自打断了他,一根食指竖在嘴边作噤声状。
闻言,青年只好作罢,静候在一旁。
约莫过了半炷香,一股化不开的香气飘扬缭绕,浓郁得让人沉醉。
少年喉头滑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猴急地把熟透了的烧鸡从火堆上取下来。这才开始打量起身旁的“不速之客”,开口道:“说吧,你想问什么?”
“我想请问,这里是何处,如何才能进得城去?”青年躬身问道。
“这个地方是坤州,每日辰时初至申时末城门才会开启,要想进城只有等到明日了。我也是刚到不久,今夜只能睡在这里了。”少年从身下掏出一把蒲扇,对着烧鸡轻轻扇动,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青年放眼望去,四周除了高耸的城墙便只有澄黄的沙石,除二人外再无人烟,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荒芜,连花鸟鱼虫都不可见。
“不用看了,方圆几千里除了你我再不会有其他人了,更没有可供歇息的客店。”见青年紧蹙眉头,四处张望,少年以为他在为住处发愁便好心提醒了一句。
青年自不是因为住处而发愁,他从小便不拘小节,离家后更是无所顾忌,不然也不会在荒山坑洞睡了许久,蹙眉只是他日常思索时的习惯表现而已。
少年见他不说话,依然在打量这处地界,也不以为意,待得手中的烧鸡稍凉,可以入口的时候,少年用他那黢黑的双手将其撕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则递给了青年,口齿不清地说道:“夜食还没着落吧,喏,这个给你。”
自离家以来青年就没进过食,早已是饥肠辘辘,干瘪的腹中空空如也。也不故作矫情,道了声谢,坦然接过,毫不讲究地席地而坐,看了看手中的半只烧鸡,问道:“有刀吗?”
半边烧鸡上还留着五道黑乎乎的指印,少年见其犹豫,心中立生不满,撇嘴道:“怎么,嫌脏啊?”
“吃的脏,不生疮。我倒不是嫌脏,只是从来不吃皮脂和内脏。”青年解释道。
“哦,这样啊。”听得解释少年顿时释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扔了过去。
小巧的匕首由精钢打制,利刃出鞘,银光湛湛的刀身闪烁着锐利的锋芒。刀锋轻轻一转,立时皮去骨断,青年不禁称赞了一句“好刀”。
“嘿嘿,这可是我师父送给我的宝贝。”接过还回的匕首,少年将之珍而又重地揣进怀里,神色带着得意,眉飞色舞地向青年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
少年名为周嗣杰,家住离州沱城山水村。村如其名,依山傍水,山灵水秀,村内鸟语花香,常年四季如春,宛若一片世外净土。
十一年前,周嗣杰方才三岁,一场连绵大雨下了整整两月,导致山洪爆发,冲垮了堤坝,滔天洪水涌入村里。
楼屋房舍被摧毁,人灵牲畜被淹没,一眼望去尽是浮尸漂橹。周嗣杰的父母也亡殁于这场灾难中,此后只剩下了他和婆婆相依为命。
时光匆匆流逝,五年过后,破败的村子才重建完好,恢复往日祥和气象。
某日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御剑乘风而来,世代居住于深山,不晓外世的村民见状一时惊为天人,直呼仙人下凡,纷纷叩首拜倒。
中年男子言称是为宗门择徒而来,想要看看村中是否有好苗子,愿将其等引上修行路。村民闻言大喜,纷纷奔走相告,将村里百余个孩童带到中年男子面前任其挑选,最后只有包括周嗣杰在内的五人被选中。
周嗣杰天资绝佳,远胜其他四个孩子,如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最是让中年男子满意,当场便将其收为亲传弟子,赐下随身多年的精钢匕首以及一块令牌。
“那你现在这是……”青年一脸狐疑道。
眼前的周嗣杰蓬头垢面,一身衣衫破烂不堪,脚上的鞋子早不知去了哪里,看上去好不狼狈,怎么看都不像是仙家门徒该有的模样。
“你那是什么表情?”周嗣杰翻了翻白眼,对青年的反应显然有些不满,恶狠狠地咬了口鸡肉,大声嚷道:“我还没说完呢!”
原来当初因不放心年迈的婆婆,怕自己走后无人照料,周嗣杰并没有立即随其师父离开。
中年男子念其一片孝心,也没有强为,许他等凡尘事了再回山门。还特意在村里多留了几日,引领周嗣杰踏上修行路后才带着其余孩子离去。
“三年前婆婆死了,然后我就从村子里出来,按照师父告诉我的地址到了这里。”周嗣杰缓缓说道。
“你足足走了三年?”青年心中震撼,两地相距是有多遥远,居然用了三年都还没有到达,同时也为周嗣杰的心志感到吃惊。
“是啊,三年了啊!”扔掉手中的鸡骨头,胡乱地擦了擦满是油渍的嘴,周嗣杰颇有些感慨。忽地神色一转,愤懑地哼道:“说起来都怪我那个师父!”
“怎么回事?”青年不明所以地问道。
“哼,师父只告诉了我山门所在,却没告诉我怎么去。”言及此事,周嗣杰的五官在圆嘟嘟的脸上皱成了一团,言语中充满了怨气。
中年男子曾经说过,为了行走方便,每座城池中都有一个传送阵,可以横渡虚空,在两城之地快速穿梭。
周嗣杰从村里出来,初时还满怀期待,以为马上就要再次见到师父了,急急向着沱城中心飞奔,只是到了城中得知一切后顿时就只剩下了苦涩。
沱城的传送阵属于小型传送阵,只能在离州的各个城池穿梭,而要在两州之地横渡需要用离州主城的大型传送阵才行。
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多传送几次而已,真正令周嗣杰无奈的是,开启传送阵必须要缴纳一定的资源才能使用,而大型传送阵所需资源还会更多。
山水村地处凡城,村民从来都是自给自足,所用的只是凡尘中的普通货币,周嗣杰哪里会有什么天材地宝之类的资源。
一道天关般的城墙横亘在两州交界处,往返两州除了传送阵便只能从外围绕行。无奈之下周嗣杰只好绕着城墙在沙漠中穿行,如此才用了三年之久。
“师父临走前曾给了我一瓶丹药,说什么吃一粒可管一月不饿。当时我还不明白是何用意,现在想来他就是故意的,瓶里的丹药刚好够三年之用。”周嗣杰一脸幽怨地说道。
“那该死的丹药难吃死了,这只鸡还是不久前我从一过往商队处用最后一粒丹药换来的,果然还是肉才好吃。”周嗣杰眯缝着眼,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丝回味之色。
“也就是说你师父所在的门派就在这坤州境内了?”结合周嗣杰之前所说的话,青年做出如此判断。
“不错,就在坤州境内,已经不远了。”周嗣杰肯定地回答道。
“我想去看看所谓的仙人,不知道可不可以?”青年试探地问道。
“你也想修行?可以啊,跟着我走就是了,我带你去。”周嗣杰一口应允,豪爽地拍了拍胸膛,随即像是后知后觉般地问道:“对了,我还没问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呢?”
青年抬头望着星光点点的夜幕,深邃的眼眸中露出追忆,良久才回过神来,缓缓道:“叫我观颐便好,至于来处……,也许是一界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