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碰见她，她总坐在桌角读书写字，焦急且认真地准备着期末考试。文心没再找她，没敢找她，她也总是闪躲着，文心一直都在盯着一个人——高老师。
“高老师，江山自有才人出——”
“各领风骚数百年。”
“嗯，我不懂。”
“不懂？别想歪啊，风骚呢是指……”
“……”文心不敢靠近，见她愣了愣神，一脸开心满足地笑了。
他规规矩矩地，令文心以为那只是一场错觉。
可是那双眼睛，文心不会忘，胜利者的讥笑在他的眼角慢慢展开，在他出气的鼻孔下，在他的嘴角扬起，在他那故作神秘的笑话里暴露，在他背着的手里磋磨着，在他每天念的君子之义大道之行中，在他的每一个毛孔蠕动，直到化成那双幽深的眼神，盯着她，扣住她，逼着她凑近看着曾经的那个盯在十字架上的人，无法解脱，输了，输透了。
七月，是火红的季节，榴花也开了，家乡的橘子花也该开了，树上的小果青涩的味道渗着清新，青青的模样在肆无忌惮地长大。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从发丝上逐渐深入，把整个身体都干净得包裹起来，文心来到云州中心医院，来来去去的人，有人在数着钱救命，有人在哭着泪送命，有人死，有人生。
一路检查完，文心坐在冰凉的椅子上手里拿着单子，安静地等着检查结果，但她的眼睛没有停歇——
对面一个奶奶在干什么呢？坐在轮椅上，在一个女人的推动下，她头发花白，嘴巴哆嗦着，舞着手臂，腰杆好似还在扭动，经过文心的时候，好像一段絮絮叨叨的咿咿呀呀的词，听不清，只知道她的眼睛里还有亮光，文心越往前走，往前活，发现许多人，像是串在一线上的。
“又唱起来了？”
“天天都在唱啊。”
“诶，精神好啊，就活得久啊——”
“得您吉言了。”
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越来越远，文心晃动着身体，四处转悠着，走进了卫生间，排上了女卫生间长长的队伍。
前几个人回头看了看，仔细瞧了一眼，没作声又回头了。男卫生间倒是人少，陆陆续续的有人出来。偶有几个勾肩搭背的男人端着尿杯，想必是检查去了。
“这次怎么样？”
“希望能合格呗，没钱了换点钱花花。”
“怎么，要不要我帮忙？”
“这还能帮？”
“当然，我可是听到我的药头说的。”
“也就是你跟他关系好，才给你讲。”
“屁，提成呢——我告诉你啊，这次的一个人五千呢，这一次就是十五个，他每个人都要抽40%。”
“谁叫我们是新人呢。”
“嗯，等我们多混几年，成了个头就好了。”
“算了，我还是保命要紧。”
“诶，我告诉你，这儿呀，影响不大！当然了，这次是癌类的，毒大点，但这进了我的身还顶个屁用？！”
“走了，瞧你这副怂样——”
几人大摇大摆地端着尿走了，只有一个弱弱的男孩跟在身边，偶尔四处张望，离得远远的，小心地捧着金黄色的尿杯，而接下来还有血检、心电图……
“这谁啊，抽了40%？”
“是啊，我才30%。”
“看来，他们也要拉生意啊。”
“这年头不容易啊。”
“您好，我想请问你们是有什么赚钱的？”
“……”两个戴着口罩的女生相视一看，沉默了，仔细探究着。
“啊，我就是……需要钱。”文心撇了撇嘴，眼神下垂，低落地说道。
“生病了？”
“啊？啊！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啊？”
“你好好养身体吧，生病了不行的。”
“可以啊，生病了，你可以试新药。”旁边女生推了推，使了个颜色给她，“你忘了？”
“啊，对对，看你得的什么了，这要是癌呢，多的是试用产品呢，这还可以免费治病呢。”
“是吗？”文心惊喜地抬起头，抹了抹眼泪，继续追问，“那……怎么去啊？找医生吗？”
“嗯……”
“那怎么行，我啊，可以给你介绍啊，你要是想去啊，随时都行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文心睁着水润的大眼睛盯着，瞧着对面的人飞了一个眼色和压低的声音，顺时懂了，“啊，我明白我明白，你放心，我就是想着钱啊，现在都可以免费治病了——”文心欣喜地叫道，两个女人点了点头端着尿杯走进了卫生间继续谈着。
“我们先进去了啊——”
“这联系方式——”
“啊，这个这个，收好了啊。”她赶紧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文心仔细一瞧是一叠，熟稔的发名片的姿势，文心乐呵呵地接过了，连番感激。
“可以啊，这又逮住一个。”
“那是……”
“我昨晚可是喝了好多水，差点没把肚子撑炸了……”
“我也是——”
两人压低着悄悄话一路说到了卫生间，文心将简单的印着号码的名片放进包里，正要急急离开，忽然顿住抱着肚子扭着腿：“哎呀，我要上厕所呀——”
“再不出来——哼哼……”文心听到洗手声探了探脑袋皱着脸赶紧往里冲去。
“啊啊——”一路小跑着细声叫道。
廊道里光从天花板上坠下来，不断地扩散，文心将那几张报告单抓在手里，一个边角起了皱纹。医生漫不经心地看着报告，仔细地问了问，听着文心平静的回答，回过头来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
“小姑娘，好好生活。”
“有什么想不开的？这沾上了可就丢命了。”
“……嗯。”文心抓了抓衣角，点了点头，不想过多解释，从他好奇打探的眼神里读出一丝善意就够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贫血，回去多吃点补血的，可千万不能放纵了啊！”
“谢谢。”
“哎，现在的人哪——”
文心抓着那张报告单，回过神，将它叠好小心地放进包的里层，拉上拉链，靠着椅子闭会儿眼睛，休息一下准备离开。瞧着电梯人多，她便从安全通道下去了。
空旷的楼道里说话声显得幽长，从楼梯口往下望，是一男一女的说话声，走得越近文心听得越上心。
女孩儿抓着他的衣袖，不松手，死死地追着他。
“不行，我告诉你啊，小孩子呢回去好好读书，不要再干这种事儿了，知道吗？”
“叔叔，我是真心的，我需要钱，我妈妈也同意了！”
“那你爸爸了？”
“他死了。”
“……”
“也不行！这就算行，都没有这样的项目啊，我怎么让你去试……”
“那以后有了，能告诉我一声吗？”
“哎呀行行行，我给你一个联系方式。”
“谢谢叔叔。”
“真是服了你了，小胖妞上初中了没有？”
“……初二了。”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身影病弱的男人神采奕奕扣了扣嘴角，而对面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女孩儿，她将那张名片仔细看了看，宝贝似的放进了小小的衣兜里，再拍了拍确保不会掉出来，甜甜的脆脆的喊着：叔叔谢谢。
而对面那人余光间瞥到一人走下来，眼神里有着探究，仔细一看，再打量了面前的人，止住脚步，摆了摆手溜走了。
“诶——”
文心越走越近，小心翼翼地前进着，在这安静的楼道里，她将脚步声放得更轻了，直到绕过那根长长的马尾辫，将人影立在她面前，文心只是盯着她，要将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看清，一脸正色，冷静且严肃地说道：“袁梦，能告诉我你在干什么吗？”
“……”袁梦往后退着，直到靠上了白色的墙壁，警惕地看着面前出现的人，眼睛乱晃着看见右边的空隙，便要迅速地溜出去。
“袁梦！”文心忽然高声一喊，老气横秋地用着尖锐的目光锁住她，“我一直叫你袁梦，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圆梦！”
袁梦的脚尖转正，肩膀塌下来，侧着头不看她。
“你能告诉我，你在干什么吗？”文心语气放软，保持着冷静，关切地问。
“……”
“如果你——”她的语气加重了，眉毛皱着，在她的脸上探询，许久继续刺激她。
“你要道歉。”袁梦回了回头，瞥了瞥她的眼睛，又转头，手紧紧地捏着荷包。
“道歉？”
袁梦回头，昂着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地辩解道：“我没有说谎。”
“……好，对不起。”
“没关系。”袁梦笑了笑，想到对面老师的等待，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和黏住的发丝，走上前：“我，对不起。”
“没关系。”文心靠近她，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那你能——”
“文老师，可以不说吗？”
软软的乞求，脆脆的声音，还是她这般十三的芳龄，她的眼睛里蕴含了她最为真诚的请求和她不想开口的秘密，她以一个人的身份在和文心交谈，她的眼睛圆圆的，睫毛不长但是很浓密，眼睑下还藏着青色的眼圈，脸上有几颗红色的痘痘，像是夏日的繁星，昂着头，领口处皱皱巴巴的，汗津津地窝着汗，一张肉肉的脸焦急地等待着。
“……好。”
文心抹了抹她脸上的发丝，将她挽到耳后，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怦地如坠入了湖里，像是一只虫子落水的微澜起伏，如胸膛上连绵的缓缓吐出的呼吸。
袁梦笑了，高兴地扬起了笑脸，白白的牙齿亮出来。
“袁梦，老师是……”为了你好。文心眸子闪了闪，及时将那几个字从牙齿间吞了回去。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如果放任你——”
“你骗人——”她忽的往后退，将她狠狠推开，马尾辫甩动着，死死地盯了她一眼，趁她不备连忙跑了。
“袁梦——”文心手臂撑在墙壁上，焦急地叫喊着，头有些发晕，手腕上一道小的血痕沁着血，想是她长指甲划到了。文心赶紧回过神往前赶着，走廊里七拐八拐，早已没有她的影子。她皱了皱，汗水也跟着下来，粘乎乎的，四处寻找着。“袁梦——”
“您好女士，医院禁止喧哗。”
她瞬间就成了失语的哑巴。
文心赶紧闭了嘴，连忙点着头道歉，无力地走着，一路的猜测和指点文心已经无心搭理了。从一个尽头走到另一个尽头，文心盯着那空旷的楼梯发呆，索性一屁股歪下来便坐在楼梯口，一手打在栏杆上，疼得缩回来手。
“哎呀——”空旷的山谷才有回响，饱满的心灵才有独白，万千思绪涌上头，文心推了推自己的脑门，塌着肩膀，缩着脖子，踢了踢脚发泄着：
“文心哪，文心……”
“猪脑袋。”
说着耷拉下头，翻找着自己的挎包，要拿一颗糖出来，急急地翻找着，将病历散开放在一旁。
“心烦？”
“啊———”文心猛地后退，抓住栏杆看着这个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是他！穿着病号服，但眼睛闪着亮光，急急地问着，充满着诱惑。
“你是？”
“刚才的女孩儿是你妹妹吧，她说缺了钱，为了你吧？”男人瞟了瞟那张单子，挨得远远地坐着。
“……是，她是不是找你帮忙？你可千万不要答应她，她还小。”文心回过神，下巴绷着，神色焦急，赶紧向他解释。
“她我可不敢动，看你是生了大病了，病蔫蔫的，医院的药啊买不起。”
“我……我没办法，我没钱，但谁又不想活呢。”文心搭着膝盖，头埋着，肩膀不时地颤动着，咬着嘴唇木木地开口。
“唉，看你这么年轻，别难过了，这多得是路子。”
“真的吗？”文心眼睛红红的，侧过头惊喜地看着他，一脸期待，瞥到旁边那张单子，迅速地将它拿回来，赶紧地塞回包里，紧紧地抱着。
“当然。”那男人神秘地笑了笑，左右看着，将兜里摸出一张名片，拍在了她的手上“救命的。”看着他一脸木愣，咳了两声，堵住了嘴，摇摇晃晃地弓着腰垂着背，垮下了脸色。
临走，回身给了她一个眼神：无波的幽光镶嵌在他泛黄的皮肤里，如一口废弃的枯井，鬓边的毛发便是那经年未修的杂草，透露着冰凉的距离。他在警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