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大的烦心事很多。
一是屋后的苹果树层层叠叠长到隔壁麻五家去了。谢老大要拿斧头劈树,媳妇不让,说这么高的苹果树,劈了怪可惜的。谢老大只能作罢,却要找麻五要苹果钱。麻五说你家果子我一个没吃。谢老大指着麻五的小崽子说,那你娃手里拿的是石头啊?麻五说那是掉地上的,掉我家地上就算我的。谢老大说,那我还站你家院里呢,我也算你的了?麻五说,嗯哪。气得谢老大一连几晚上端着尿盆往麻五家门上泼尿。
第二件烦心事是谢老大的爹死了。死在窑子里。谢老大塞给送信的一串钱,让他保密。送信的把钱揣好,说,这钱我收了,是为了让你安心。谢老大说,对着呢,对着呢。送信的又说,可我不敢保证别人不说。你爹可是跟麻五爹一起去的县里,他老的嘴,我可堵不上。谢老大挤着眼睛没说话,赶着毛驴去了县城,路上又把醉倒在水沟里的麻五爹接了回来。麻五爹拿着葫芦直往谢老大爹嘴里灌酒,说谢老大爹一泡尿尿这么长时间,酒钱都是他付的。谢老大抓起鞭子临空打了一个脆响。
服丧没几天,村里就传开了闲话。谢老大没法在家呆了。一大早要出门。媳妇说,你这要去哪。谢老大说,县里。媳妇说,不老老实实搁家呆着,去县里干啥。谢老大说,去吃碗豆腐脑。媳妇说,家里不是有吗。谢老大不耐烦了,说,你守个死人能吃得下?谢老大娘在一边说,你是孝子,守灵是你的本分。谢老大喝道,守他娘的腿。谢老大娘说,你咋还骂你奶呢?
谢老大没搭茬,出了门。经过麻五家,嗓子眼里就来了痰。刚要往门上啐,麻五端着碗出来了。谢老大把痰咽了回去,说,麻五,你家门口咋恁骚气呢。麻五说,县里飘过来的呗。谢老大讨了个没趣,扭头就走。麻五转身进了院门把碗一放,也跟了出来。
谢老大知道麻五是来看村人怎么戳他脊梁骨的,脸臊得通红,暗地把爹和麻五一家骂了个遍。但幸好昨天村人都在麦场忙乎了一晚,现在都在家睡懒觉,谢老大这才松了口气。麻五也相跟着,离谢老大不远也不近,不快也不慢。
谢老大觉得有点别扭了,转头说,咋?麻五停下了,回道,咋?谢老大说,你跟着我干啥?麻五说,谁跟你了?谢老大说,你跟狗样的搁我后边遛,还不叫跟着?麻五说,这你家的道啊?兴你走就不兴我走啦?谢老大不想纠缠,说,行行行,不跟你一般见识。说完扶着槐树在那磕鞋里的石头,斜眼一看,麻五也在那磕石头。谢老大提了鞋撒腿就跑,麻五抬着一条腿,跟在后面直蹦。
二人时快时慢,穿过小路,跑过油磨坊,掠过祠堂外的广场,又经过一座座高大的牌坊,不一会的工夫,来到一片看不到边的田地旁。
几日的忙碌,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殆尽,只剩下短促尖锐的枯茬被白霜覆盖,茫茫然向四周延伸,与晨雾混为一色。晨雾中,一排白果树扎在一堵土坡上,几只老鸹立在枝头扑棱着翅膀。一轮长满白毛的太阳就在翅膀的拍打下悠然升起,突然被白果树的枝丫挂住,不动了。
谢老大停了下来,扶着腿直喘气。不远处,麻五蹲在地上,拿着帽子往脸上扇风。麻五说,你家的地真好,还有那十几株白果树,得有七八十年了吧。听到这里,谢老大心酸地说不出话。他想起小时候在那片树下烤白果,还揍了为吃一个白果,失神踩了他家田地的麻五。
谢老大说,你跟我那么老远,就为了说这?麻五说,扯扯淡呗,总得有话说啊。谢老大不想理麻五,随口道,愿赌服输,我没啥可说。麻五说,这点你随你爹,痛快,不矫情。那我家门上的那些尿是你泼的了。谢老大说,是。麻五站起身,说,这么下作该是随你舅那边了。说完从怀里拿出一个骨朵。
谢老大直往后退,说,麻五,这可是要出人命的。麻五说,不会,我有分寸,疼是今晚的事,现在只是麻。谢老大撒腿就跑,麻五举着骨朵在后面追。跑至快到县城的岔路口,谢老大没劲了,找了一个小茶馆要了碗茶水。喝完了刚要走,县丞和主簿陪着四五个鞑子进了门。
坐在外面吃茶的几个人见来了鞑子,龟着腰跑了个干净。谢老大也想跑,就听主簿说,这不是谢老大吗?谢老大直往地上弯腰。
掌柜怯生生地迎了上来。主簿对掌柜说,甭问,好茶好茶,再来臊子面,要多加臊子。转脸又对谢老大说,你爹丧事办妥了?谢老大回道,妥当了。
县丞说,妥了就好,你爹啊,英雄一世,最后死在娘们炕上,也算是善终。谢老大臊得没话说。
一个鞑子盯着谢老大满脸疑问。主簿左手比了个圈,右手伸出一指在圈里来回捣,对鞑子说,他爹.......女人......死了......鞑子还是没明白,其他几个鞑子似乎懂了,唔噜噜地笑,主簿也跟着笑。
县丞板着脸,说,你回去跟那个姓麻的说,别整那些没用的,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要活泛点,别不识相。他那块水田必须得征。对了,还有那白果树,一棵都跑不了。
谢老大说,是是是,您老放心,保证把话带到,我爹和他爹是至交,只要我劝他,事准成。县丞嗯了一声,挥了挥手,去吧。
谢老大作了个长揖,转身竟撞在麻五的肚子上。谢老大连忙按住麻五的胳膊直把他往外推。麻五挺着身子,举起骨朵冲茶馆里骂,谁敢动我家的田,谁今天就死在这。
县丞和主簿激灵了一下,扭头看到麻五。主簿往桌子上一拍,喊道,好你个麻五,手里拿的啥?反了你了!征田是国策,不征田怎么打仗!
县丞摆了摆手,笑呵呵地走到跟前,说,麻五,改朝换代了。这天都变了,人也得变啊,更何况那些田。国策,你知道什么叫国策吧?那是天下的根本。天下之大,江河奔流,这一国就如同花开花谢,皆是飞流涌动的,是活的。既然活的就得有千万条国策与之对应和施行,这可不是剃了头就完事的。
主簿咳嗽了一声,县丞继续道,当然,削发也是国策,征田和削发互衬互补,国家才能一往无前。农桑之人不要成天只顾着自己,要体会国家的难处,明白个中的道理啊。
麻五一时语塞,谢老大抱住麻五说,大人说得对着呢,对着呢,好兄弟,得听话,咱现在回去跟你爹说,让他明天到县里把田契缴了。不,今晚就缴。
麻五混身颤抖,眼泪直在眶子里转,他悲愤地瞅着谢老大,说,谢老大,我看错你了,你爹咋有你这样的儿子。说完,挣开胳膊,一骨朵砸在县丞的光头上,顿时,县丞的眉骨一下陷到鼻子旁边,眼珠子耷拉在了嘴角。
主簿哎呀叫了一声,坐在地上。身后一个鞑子抄起弓,一箭射中麻五的胸口。麻五吭哧一声,向后仰去。
谢老大匍匐上前,跪在鞑子身边直求饶,鞑子把谢老大踢到一边。谢老大就爬到主簿身边喊,大人……我现在就回去让他爹把地契送过来。您老通融通融,给麻五留个全尸。
此时主簿正眼睛翻白,靠在凳子上直抽抽。谢老大大声唉了一口气,又向鞑子的身边爬。只见鞑子从腰后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对准麻五的脸拉满了弓。麻五哆哆嗦嗦,口里直往外吐血沫,最后歪脸瞥着谢老大,嘟囔道,我娘......话还未说完,那支箭射进麻五的额头,震得麻五全身一颤。
翌日,县令召集人手,还从临县借了不少人,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向村里走去。为首的鞑子还是昨天那几个,强弓怒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前面开道。身边骑着驴的主簿精神头还不错,好似忘了昨日发生的事。
队伍里面,谢老大身披枷锁,摇摇晃晃,脖子上挂着麻五的脑袋。麻五的额头中间还插着箭簇,箭杆上的羽毛不停地扫着谢老大的胳膊,惹得谢老大心里直发急。直到走过曾经是他和麻五家的那块地,麻五的脑袋才静止不动。两人四目望去,但见那轮白毛太阳在白果树间散发着光辉,刺得谢老大和麻五都流出了眼泪。
麻五对谢老大说,真是好地,还有那树,得有七八十年吧。
谢老大说,对着呢,对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