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归上课,我看大家都很认真,但就是害怕个别老师拖堂,该下课了不下。这样一来大家心里不高兴,两节课之间缺少缓冲的休息时间,让人头昏脑胀的。当然了,老师的做法也是为我们好,希望我们多学点东西,重视每一门功课。但有时方法不对,反倒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不仅化学课这样,英语课有时也这样。老师有事,便总会把两节课的内容并在一起。不少老师喜欢把课讲快一些,到期末考时,可以留出许多时间进入总复习。说是总复习,多半是死记硬背,特别是政、史、地就得这样。还有……”
林老师看了看表,然后对苏维维说:“你不用看我,不要有什么顾虑,继续说下去,我想听听还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很少听到下面同学们的意见。”
“还有,就是——”苏维维看看林老师,又说:“找王强,他一定不在家。”
“为什么?”
“上周我去过。他每个周末都出去。他爸、他妈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这就怪了。”
林老师觉得“拖堂”不好。但不少课这样拖,出发点是好的,或许想解决上课时无法解决的问题。最起码能听到同学们的一些心里话。长期以来,这种灌输和接受之间的师生关系,是不是有一些不正常?如果,师生之间缺少情感的沟通,缺少心灵之间的交流,会不会逐渐地疏远了呢?连班长王强都让人捉摸不透,是不是该检讨自己的工作方法有没有问题,或者还有一些什么别的原因?他有些琢磨不透。现在的孩子越来越不好管了,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小个性。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又有许多问题衍生出来。在他班上独生子女占了多一半。特别是有的家长比较难说话,一来就兴师问罪,而不是积极配合来搞好孩子的学习。高价生让人最头疼,几个刺头中首推胡鹏,家里有两个钱就烧得不得了。你不看他那目空一切的样子,在路上见了老师都带理不理的,似乎你上辈子与他血海深仇似的。上次,化学老师老赵和他说起来时也深有同感。胡鹏背后叫他老赵老赵的,要不就是阴阳怪气地喊赵太爷。班上有个姓赵的女生正好走过,胡鹏佯装叫这女生,实际上在喊给他听。老赵!谁是老赵?叫同学也不能这么叫?何况还是个女同学?对了,那女生叫赵梅。胡鹏撵在赵梅身后喊老赵,这成何体统?赵梅没生气,还笑嘻嘻的。没羞没耻的,男女同学之间怎么能这样随便?林老师记得自己和他们一样的年龄时,男女同学之间可谓井水不犯河水。有谁敢像今天这样子,那就算不正经,大逆不道啦!听了老赵的一番话,他很生气。胡鹏敢喊化学老师老赵,那也就敢喊他“老林”了。没准再和什么早些年的林副统帅之类的人物联系在一起。现在,林老师摸摸光光的脑门,然后自己骂自己林秃子。他这才解了气,心里才释然了一些。老赵的口头禅:“越是困难越向前。”每到这时,如果不是上课,远远见老赵走来,胡鹏就作革命女战士吴清华状,来一个挺胸抬腿脚尖点地的芭蕾舞动作,嘴里还在唱:“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让周围站着的男女同学捧腹。林老师觉得胡鹏功课学不好是因为他不适合念书,倒是去打打闹闹的剧团里跑龙套还成。鉴于目前这种情况,有必要发扬党的三大优良作风,重新进行一次班干部换选,广泛征求群众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只有这样,才会赢得人心,才会出现成效。并且,有必要再增选一个纪律委员。但谁来充当这个角色呢?
4
余杉在抬头望着天空,她的视线从来没有这样开阔过。她常常想着有一天自己一个人背了简单的行囊,披散着头发,走在野外的风里。她的包里有一支笔、一个笔记本什么的。在崎岖的山路上,她像那个拦羊的大叔一样,朝着对面的山头来一连串的“哎嗨嗨……”她喜欢那些绿树,还有满山遍野的花草。在田间地头里摘采野草什么的吃。那些充满泥土的气息在周围久久飘动。有一只落了单的小羊羔,在牧羊人远去的地方徘徊。它咩儿咩儿地叫着,在她怀里挣扎着。她向大叔喊,然后把它送回羊群。它的眼睛里充满了一些单纯和真实,这一切让她觉得美丽而又忧伤。她会在山头上跑来跑去。一个人抬了头凝望天边的云朵。那里装满了她的梦想。她的心胸一下子轻松、自由、宽广了。在家里,在学校里,都是一种郁闷,来自外部的高度紧张和压力感,使她的心儿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硬壳所包围。她静静跟了小羊羔走。她的目光随着天空中的小鸟飞翔。听了大叔告诉她的一些大山的传说,感觉到历史和现实的时空交错倒置。在草木叶香的温馨轻柔中,时光真的停滞在大叔的唇边,停滞在大叔的手掌里。她真的毫无理由地喜欢上了这一切。城市的喧嚣、浮躁渐行渐远,但见这满目的明亮和晶莹,春天先行一步来到了这里。她想起前不久刚刚读过的一本《林徽因传》。那是姜天寄给她的书。信中说,是他在北京三联书店里买的。书里写到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康奈尔大学的情景。那里的校园很美,有峡谷、有山,还有卡尤嘎湖。黛山碧水,教堂的尖顶,校园里奶黄和瓦灰色的建筑,特别让人觉得有情调。收到这样的好书,反倒引来许多人没来由的猜忌。谁寄的?姜天是谁?真是那个晚报的大记者吗?这一切值得怀疑。许多人喜欢没头没脑地刨根问到底,如果这种劲头用在学习上的话,肯定考大学一考一个准。但他们不,还有林老师也来凑热闹,说是好书,让她看完借他看看。妈妈则更是不依不饶,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都得弄个天翻地覆。老妈可以当法官了,而她只有扮演那些落网之后被政策攻心弄得破绽百出、焦头烂额的罪犯。师生之间、母子之间,最后成了老鼠和猫、警察和小偷的关系了。“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胡鹏说,“矛盾也可以转化,人民内部矛盾不也常常上升为敌我矛盾吗?她说让他说正经的,他说没有比这更正经的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不是?人生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你让班头王强他爷爷说一说就知道了,文革那阵子他爷爷可是单位里最大的正在走的走资派。”
余杉觉得胡鹏越来越喜欢胡说八道,他那种讲演欲是非常强烈的。你让大伙儿听听,他又唱起来了,“打倒土豪,分田地,我们要做主人。”这时,一向不苟言笑的高宇插了嘴:“恐怕现在该打倒的不是林老师或老赵之类的臭老九,你爸是大款,可比老财都老财啊!”……余杉想起这些事来,便觉得有些好笑。她现在只怀念一个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因为她总在梦想着一个最好的季节,她行走在鲜花和绿树的地方,四周遍布了灿烂阳光,有阵阵风儿飘来,白色的云絮在碧蓝的天空上游逸。那时,她会邂逅一个自己正在怀念的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给她寄书的晚报记者姜天。她现在想的这个人就是名满天下的晚报记者姜天。
那时,余杉踏着一山朦胧的氤氲,拾级而上。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和守株待兔的那个农人一样久。”
“等到了。”
“可那是谁?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
“呵!那完全是一种诗意的信仰。”
这其实是当年24岁的徐志摩对16岁的林徽因的信仰。由此,这种诗意的信仰诞生了一首诗《再别康桥》。
那天,余彬给晚报社打电话。她按照他在信中留的一个号码拨,很快拨通了。
“喂,你好!”对方是一个浑厚而有力的嗓音,底气十足,但又不乏礼貌。
“请问姜天老师在吗?”
余杉有点慌乱,既怕他在,又怕他不在。他一般情况下很忙,一周中有两天坐班。她选择他坐班的那天打电话。尽管从未见过他,但在她心里并不陌生。他总是那样出现在她的梦里,一切畅通无阻。她又想起林徽因来。林徽因和徐志摩在北京香山的一次远足中,她执意去寻访《红楼梦》中那块女娲补天的遗石。“枫林举起手臂,小心地捧住了夕阳。”林徽因的眼前闪现出那个头戴学士帽身穿黑色学士服的徐志摩来。
烈士殉国,教家殉道,情人殉情,说到底是一个意思,同一种率真,同一种壮烈……
如果有一天我获得了你的爱,那么我飘零的生命就有了归宿,只有爱才可以让我匆匆行进的脚步停下,让我在你的身边停留一小会吧,你知道忧伤正像锯子锯着我的灵魂……
余杉沉思着,在山间盘桓着。她想:可又有谁来做这一块爱的陨石呢?
那时,电话里传来了一个余杉早已祈盼的声音:“对,我就是姜天,你是谁?”
电话听筒就这样从她的手中不经意地滑落。
“喂喂喂,你是谁?”
再后来,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那头已经挂上了。
余杉再去听时,已是一片怅然若失的感觉。她从飘逸的梦幻中回到了现实。
妈妈问她给谁打电话,她说不给谁。
“不给谁,怎么听到电话响?”
“打错了,一个陌生人打进来的电话。”
妈妈有点不相信,又问:“那你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看书去!”
余杉从来没有见过姜天,可他是一个陌生人吗?她离他越远,反倒与他越近;而她离他越近,真又感觉这个真实存在的人又远了,简直如同飘忽不定的影子。“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崔护是唐朝宗贞元年上京应考的举子。当他得知曾有清明赠水之情的心上人已离去时,连呼:“崔护看你来了!崔护看你来了!”并痛哭失声。谁知刚刚离去一两天的心上人竟因为他的呼喊,一下子又活转过来了。后人把这故事编成了杂剧《桃花人面》和碗碗腔《金碗钗》。余杉在给姜天的信中就提到崔护的这首诗。而姜天又给她的回信中拾遗补缺了一番,使她知道了这样一个优美动人的传说。
余杉又在公话亭给他打了一次电话。这次她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那边一通,她就首先问对方:“请问,姜天先生在吗?”那边老半天没人,后来是一个尖尖嗓子的,然后又换了一个轻声细语的。但最后的答复是人不在。
“今天是他上班吗?”
“不在。出去了。”
对方让她留下姓名,回复的号码,而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留。
放下了话筒,她怔怔地向前走。身后看电话的大妈追了上来,喊:“交电话费!”给了钱,刚走两步,人又追上来,说:“车子上的钥匙还给你!”她谢谢大妈,开了车锁,向家里骑去。
余杉总是丢三拉四的。妈妈常为此提醒她。一次,刚出门,才想起将钥匙锁在家里了,于是,只好再给妈妈打电话。有时,人到教室才想起索尼随身听晚上没关,到现在电池大概没电了。这段时间,她的心情很糟。幸亏能收到远方的一两封信。杨晨是她最忠实的笔友。而姜天的信她最喜欢看,只是让人觉得无法走近他。“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她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推开窗子,她看到枯藤老树昏鸦背后那漫天燃烧的霞光,血红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