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姜天和余杉没有多交谈。那么匆匆地奔波,而采访完赶回报社送审、发排。半路上,他便被哭诉的老奶奶拦住去火中救人。他没有犹疑,不假思索地冲进火场。余杉想拉他一把都没来得及,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楼门里。一切是来得这么突然,她甚至毫无一点心理准备。她以为他会很快回来的,重新和她走在下午暖融融的阳光里。但她久久没有等来他。直到多年之后,她仍痛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冲进去。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身边的老奶奶早已是泪眼滂沱。
4
“事情怎么样?”
“火势得到控制。”
“人待会儿抬下来。”
“伤重吗?我上去看看?”
“人?人……人已死了……”
“呵——!……”
不知谁的手来扯扶住余杉。但她猛然推开了这只手。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她没有一点寻死觅活的感觉,甚至没有流出一滴眼泪来。直到现在她都觉得一切都像是在梦中。她也许第二天从梦中醒来,又会看到姜天的笑脸,听到他对她说:“你什么时候去北京呀?”但这眼前的悲剧是千真万确的。她的心有千万双手在撕扯、有千万张恶魔的嘴在啮咬着。她走起来轻轻飘飘、歪歪扭扭。心上布满了被撕扯和啮咬的伤痕,她脸上不再是花季明媚的绽放,不再是向日葵花盘的微笑。火已扑灾,但她的心里一直被痛苦的烈焰所包围,所窒息。
黄昏,余杉来到了一间汽车库。那里是临时的停尸房。头顶上有盏灯,电压不稳,导致光线昏暗。姜天生前的领导和同事,如梁剑老纪等人陪余杉来看望姜天。姜天的脸上蒙了一块白布,胳膊和腿都烧焦、变形、萎缩成筋筋连连,缠绕着耀眼的厚纱布,惨不忍睹。
梁剑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头低了下来,轻轻说:“小姑娘,别难过了。要节哀。
“叔叔,我能单独在这里待会儿吗?”
‘梁剑和老纪对视了一下,默默低了头,向外走去。
“小姑娘,快一点,车在外面等你。”
车库的铁门拉合的声音很尖锐,似乎把人心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又一次划破。余杉不相信他已死去,因为他最后去救人之前一直和她在一起。她仍能想起两人骑车时的情景,他让她靠里,他在外边。她偏不,她骑飞车。她远远骑在他的前面,而他仍慢悠悠地骑着,似乎心里还在琢磨着一些心事。贝贝真的“失踪”了。贝贝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他不相信贝贝永远会远离开自己。他心中一直充满了期待。那怕她真得不能走,但他会推了她的轮椅,带着祈盼和希望继续走下去。
余杉觉得姜天是在睡了。他累了。难道生命果真会这么脆弱,说死就突然死得这么干干脆脆?后来,她轻轻呼唤他,把白布掀开时她还是震惊了。她看到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了。他的眼睛紧紧闭着,而嘴张着,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他的身体整个小了许多,像衣服缩水一般。她感到一阵寒气扑面而来。生命的消失,如同转化为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这块石头的重量无与伦经,她的脸色苍白,简直被窒息的喘不过气来。他就这样融化于蓝天白云里,融化在泥土里,回归到大自然里。他在凤凰涅架中得到了永生。
群峰
笼罩着恬静
树梢
看不到一丝风影
树间小鸟寂静无声
稍待一会
你也将安息
1780年9月6日,歌德在吉息尔汉山顶的猎人小屋墙上写了这首《漫游者夜歌》的诗。据说,他一生在追求完美,他说:“艺术就是在那全知全能的上帝毁灭性力量的打击下挽救自己的企图。”
不久,姜天火中救人英勇献身的事迹出现在省报和市报上。那些重要的版面上都登载了他带黑框的照片。文章是梁剑、老纪和余杉写的。余杉还没有看到报纸,她那时已到北京参加夏令营活动去了。
5
周琴和余杉在北京一见面就格外投缘。这个从姜天家乡来的中学女孩长得很可爱。她说来北京参加夏令营。余杉在提到姜天时有些语无伦次,她一下扑到周琴的怀里。许多时候,人都这样,越是急于倾诉,便越是紧张,甚或词不达意。余杉只是想哭。她看到周琴也一样,只是不说出来。特别是已浸染在一种绝望和悲伤之中不能自拔。
周琴现在一个人过。怎么说呢?她觉得因为姜天的离去,使她和余杉的心更近了。她听到这一不幸的消息,久久难以平静。她陷入一片巨大的黑暗和虚无之中。生命的突然消失意味着什么呢?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所有人敲响。海明威如是说,她告诉余杉一些昔日和记忆碎片。你想拾捡起来,可怎么也无法复原当初那完好的样子。她看到余杉,就想起自己当年也一样的是个好学生,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小文章,也搞过类似中学生记者团什么的组织,当校广播室的播音员、小记者什么的。
在大学里,周琴就注意到姜天很特别。有一首歌叫《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但她觉得孤独的人并不可耻。有一次,她在夕阳中和姜天一起走。他出神地望了天边的霞光。他在那时很像一只落单的鸟。他的身影打着温暖的夕阳。她突然发现他是那样凄清无助。他的心中蕴藏了一些很难被人理解的心事。
周琴就是那时候走过去的,陪了姜天一连几个小时呆在操场。直到天黑尽,她才说该回去了,他就顺从地随她去餐厅、去教室或去图书馆。她帮他查资料,写毕业论文。他不屑于做那种抄来抄去的工作。他说许多人的论文缺少观点,而是抄来抄去,纯粹是为了应付差事。他不这样。他总是扎在生活实践中寻找,他想爆出个冷门。他不想寻求捷径。
日本电视剧“高校教师”中有段话:“每个人都有两张脸,一张是别人知道自己的,另一张是自己知道自己的。”周琴让余杉知道了她那张自己的脸。她叫她琴姐姐。人生就是这样多变,爱里有恨,悲中有喜。人会无声而歌无泪而哭。你无法回避也无法拒绝一些东西。那年她面对琴姐姐,就想起姜天以及许多关于他的记忆。
周琴说她10岁那年,她母亲就患肺癌死了。她在10岁的时候就面对过亲人的死。她一个人在母亲的灵柩前守夜。她久久跪在母亲的身边,父亲怎么拉她也不起来。她上初二时喜欢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你的心像鸟儿一般振奋起来。那风吹着,夹了荞麦和三叶草的甜香。晚霞中的天空仿佛在燃烧,周围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澈,如同玻璃。她陶醉在自己的梦里。她始终相信母亲还活着,她在梦里经常见到她。
6
市一中作为重点中学一定有其与众不同的地方。高一似乎离高考还有一段距离,但并不意味着可以放任自流了。胡鹏告诉大家“不能松懈这根弦”,不能高枕无忧。
朱星星排在全班前10名内。可她仍不满足,她说王强、余杉比她还靠前,这让她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如同一座高山压得她气喘吁吁。郭禹说她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他居于中下游的人就不活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所幸郭禹还不是倒数第一名,否则像朱星星这么计较功名利禄,那全班几十座高山非把他压成肉饼不成。
“郭禹,你放假干么?是不是补课?”
他觉得朱星星的话里有兴灾乐祸的成分。所以,他装没听见,抱以不理睬的态度。他发现要在高手如林的环境里保持一份自信心是件很困难的事。他把朱星星的“关心”当作耳旁风,以致于置若罔闻,采取了掩耳盗铃的态度。“不要怕别人说,别人不说,也并不等于事实不存在。”他不听林老师的话,尽量想一些别的事实。分数一直在困扰着他,他很痛苦,比旧社会的三座大山还要让人痛苦。“分数分数,学生的命根。”他是不是麻木了。“虱子多了不咬人。”便是说的这个道理。自从洪铁山和郭禹交上朋友以后,他的心又“野”了很多。不过,他对朱星星的话还是听的,因为她真在学习上帮助他。如果作业要急了,他便抄她的本子。后来,他让她给自己讲解,但他很快就又缺少耐心了。他有点破罐子破摔。
郭禹曾向郑波“取经”。郑波建议他放弃一些爱好什么的,譬如踢球,看世杯赛。但郭禹是球迷,世杯赛又不经常赛,难得一睹风采。他甚至半夜起来看直播。中国队什么时候能与巴西队在世杯赛上踢一场?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什么时候他才能长大呢?
“假期里,你能给我补补几何吗?”郭禹问朱星星,他得看课本,他得专注于解题。“你给我讲题,可以一举两得,首先对你学过的知识是一种巩固,另一点是你可以获得无私帮助他人的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朱星星倒是答应了郭禹的要求。但他一放假就身不由己。洪铁山几乎天天来找他。他不想去也不行。有了一次,就会有二次、三次,但他掌握着分寸:尽量不越雷池半步。所幸那些人似乎也不提过分的要求,他只和洪铁山又去过几次梦石。朱星星则在假期里疯狂地迷上了《还珠格格》。她没时间给他补课。据说,琼瑶是少男少女的情感启蒙大师。那些疯疯癫癫如小燕子般的可爱女孩,成为他们情感的楷模。朱星星一时间爱屋及乌地迷上了赵薇。她也想考北电。因为赵薇是北电表演系三年级的学生。
一天,郭禹陪朱星星去买赵薇新出的歌带。半路上,他们碰上了洪铁山。郭禹让她不要害怕。
“咿,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呀?”
洪铁山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郭禹拉了拉朱星星,但她没弄明白,她想回家。洪铁山真有什么天皇至尊的新专辑,她也不去。郭禹不想在这里呆太久。当他拉了朱星星要走时,洪铁山拦住说:“大家都是老朋友,唱歌、打牌,在一起玩玩多好。”不一会,陆续有六、七个男女来到这里,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朱星星更害怕了,但她强自镇静地对洪铁山说要去厕所。于是,郭禹陪她去了。出了门,她说:“咱们快走吧!”他让她先走,他先回去看看。他感觉到一种新奇的力量在诱惑着,使人不能自拔。她没等上他,就一个人回家去了。后来,她才听说,她刚走,一辆警车就停到了门口。洪铁山一伙人看起了毛片,赤裸的胳膊和腿在交织和挥舞,甚至有几个急不可待的男女模仿片子中一些幅度很大的动作或游戏,郭禹觉得眼前的一切同在《社会发展简史》中所说的原始人时代一模一样了。那时,警察及时踹开门,来了个一网打尽。洪铁山要跑,但没出门就被掀翻在地,双手就被紧紧铐住,押上警车。听说他不仅吸毒、贩黄,而且还是一个不小的贩毒团伙的头目。
郭禹也灰溜溜地垂下脑袋,和洪铁山一伙被警察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