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蜿蜒崎岖,如一条长蛇盘卧山间,道上尽是乱石杂草。马匹无法走快,卫双青一行只能走一步挨一步。爬过两个山头,道路越加狭窄,却见前方有个关口,那是上山的第一个关卡,又名虎口冲。地势险要,关隘上方是一排栅栏,中间是一块高约三丈的大石壁,受风雨洗礼,那石壁磨洗得十分光滑,望去没有抓手之处。纵是轻功绝顶之士,要想飞跃石壁亦是难能。
黄继业心道:“这如何上得去呢?”只听石壁上方有人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一声梆子响,只见栅栏缝里露出数十只羽箭,对着卫双青一行。
卫双青高声道:“连你卫三爷也认不得了吗?”
栅栏内探出个头来,是个青年,扫视众人。忽见他满脸堆笑。道:“哎呀!是王二爷、卫三爷、胡四爷和葛大哥回寨了啊,秦老大等你们很久了。收起弓箭,快放吊篮!”那些弓箭才收回去。只听扎扎声响,一只四四方方的吊篮缓缓放下,那吊篮四角用大麻绳绑缚着,绳索上方是个滑轮形状的东西。
卫双青怒道:“亏你还认得老子?老子下山之前,虎口关还不曾有人把守,是谁让你们把守的?”
那青年强盗说道:“二爷有所不知,你们下山后的第二天,秦老大就派我们守在这儿的了。想必二爷知道,最近官府派兵剿匪,严打各处山头的匪盗。二爷也应该听说过,三天前,龙虎山王家寨已被剿灭,全军覆没,没留一个活口。”
卫双青道:“龙虎山远在山西,王家寨和我们根本挂不上钩。王家寨被朝廷剿灭,跟我们有何相干?”
那青年守卫道:“我们秦家寨和王家寨是一样的,都是绿林中人。哎!近年来,我们秦家寨闯下了极大的名头,朝廷视我们为眼中钉,一直想攻打秦家寨。王家寨的覆灭殷鉴不远,算是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老大放心不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才增派我们来此把守,以备不时之虞,免得重蹈王家寨的覆辙。”
卫双青道:“秦老大也忒把细,秦家寨地处西北,背靠平凉,极占地势,朝廷若不派兵前来则已,若敢轻举妄动,叫他有来无回。不过话说回来,小心驶得万年船,秦老大让你们把守此关,作为前哨,他这做法我还是赞成的。”
那青年道:“多谢二爷体谅。秦老大还说,若有人上山的,叫我们细加盘查,严加审问,要防止朝廷奸细混进山寨。若非山寨中人,绝不放他上去,有要强行闯关的,乱箭射死。”
等那吊篮落到地面上,卫双青一行四人连带马匹挤进吊篮里,缆绳缓缓往上升,将他们吊上关隘。关口的守卫又收回吊篮,望过去静悄悄地,根本看不到人。
四周是悬崖,无路可走,除了用吊篮拉上去,真没别的办法。黄继业心道:“我不是山寨中的人,硬闯是不成的。这第一关上不去,难道要原路返回吗?”
黄继业迟疑着,咬了咬牙。心想:“人难免会冒险的,过去试试。”驱马前去,来到关隘下。只听一声梆子响,数十只羽箭对准黄继业,适才那青年探出头来。喝道:“来者何人?”
黄继业心道:“我若是按实情报说,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名字,误当是我朝廷奸细,可就遭了。”尖着嗓子。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那人向黄继业仔细看了看。道:“不认识,你是谁?”
黄继业道:“我奉秦老大号令,外出探信,今日才得回寨。”
那人两只细眼在黄继业脸扫了扫。道:“我好像从来没看到过你。”
黄继业听他已有几分相信,打蛇随棍上。道:“咱们秦家寨兵强马壮,寨中兄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兄弟你没见过我就对了,要是千八百兄弟你个个认得,才是怪事呢。”
那青年人皱着眉头,沉思起来。问道:“你好像说得对。你叫什么名字?”
黄继业叫道:“我叫黄丝米。有紧急军情要向秦老大当面陈述,兄弟,你快放下吊篮来。要是迟了,贻误战机的话,你我都担待不起的。”‘黄丝米’这个假名字,黄继业在吃得饱饭馆用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使用,熟练至极,几乎不用思考便脱口而出。黄继业心想:“‘黄丝米’这名字要是出名了,可就没人知道我的真名叫黄继业了。”
那青年人犹豫着。道:“既然是奉秦老大之命出去的,拿秦老大的手谕来看看。”
黄继业道:“我是微服私访,老大只当面口头授予我机密要事,却不曾出过手谕。”
那青年将信将疑。道:“那你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黄继业嘿嘿一笑。道:“兄弟,我打探到的机密要闻,只宜向秦老大面陈。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事关秦家寨安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青年犹豫了一阵。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黄继业厉声道:“朝廷那边正秣马厉兵,蠢蠢欲动,你快点放我上去,我好跟秦老大汇报。要是贻误战机,你吃罪不起。”
那青年唯唯否否。手一招,只听扎扎声响,大吊篮放下来了,黄继业牵着马钻进吊篮,缓缓上升。
黄继业但见数十名手持弯弓的喽啰,围在栅栏边上。居高临下,倘若放箭,万难逃脱,黄继业暗暗心惊。却有两名喽啰接过他的马,牵到一个马棚下,又见卫双青等人的马也在马棚里。黄继业心想:“上去的路肯定不平,所以将马留在这里。”
黄继业面沉如水,不出一声。循着上山的路的走,刚转过关口。只听那青年问道:“探信的,咱们秦老大的本名叫什么?”
黄继业哪里知道秦老大的本名,生怕回答不上,立时就露陷了。只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往山寨上赶去。
一路上去,没再遇到关卡。但见山峦叠障,起伏绵延。每座山头几乎都一个样,左边一条路,右边又有一条路,不知上山的路是哪一条。黄继业心想:“主寨肯定就在上面,无论如何,得先爬上去。”
黄继业选定左边一条路,深吸一口气,施展提纵术。在大石上一按一撑,高高跃起,下落之时,已攀得数丈,如此缓缓攀行。过得两座高岗后,但听得上方传来嚯嚯嚯嚯的呐喊声。
黄继业心中一凛,难道他们竟斗起来了吗?加快脚步,来到一块平地上。但见前方搭建着数十间茅屋,中间一块空阔的平地上,数十名身穿灰衣的喽啰正在操练。一队人手持木棍,操演棍法,另一队赤手空拳,练拳脚。那嚯嚯嚯嚯的呐喊声便是这些喽啰发出的。
黄继业心想:“秦家寨纠合喽啰练武,看来他们是想和朝廷对抗到底了。”
学武之人,看到别人练武,不免要多看两眼。黄继业看了一阵,但见喽啰们耍的拳脚和棍法招式都很简单,但数百人同时操练,却也声势浩大。
黄继业心想:“去那边屋子里瞧瞧,说不定能在那儿遇到林姑娘。”又想:“但霍山和刘一魁肯定也在场,他们看到我,要是又来挤兑,我却如何应付呢?”他沉思了一阵,这才有些主意。暗道:“要是霍山和刘一魁再来挤兑我。我便说‘可能是世界太小了,绕不开,所以才会遇到他们。’要是他们非要叫我离开林姑娘。我便说‘脚是我的,我喜欢走就走。我喜欢停就停,我喜欢停在有林姑娘的地方,这是没有办法的。’”
黄继业对这番话甚觉满意,暗暗高兴了一阵,沿树丛绕去,见个起落,到来茅屋后方。忽然听到卫双青的声音说道:“我曾经十分敬重你,把你当作偶像。”
黄继业心中一惊:“卫双青和谁说话呢?他的偶像?莫非是林老前辈?”声音是从中间的大屋子里传来,黄继业循声赶去,到大屋子后面,纵身一跃,攀上横梁。凝目瞧去,见是一间斗室,大约一丈见方。室内放着一张木桌,几条竹凳,此外更无别物。一个白发萧条的老者端坐在竹凳上,那老者穿一身青衫,脸如银纸,神色傲岸,双眼半闭,对他面前的卫双青似是不屑一顾。黄继业心想:“他难道就是林姑娘的父亲林万通前辈吗?”
只听那老者说道:“我早年名动江湖的时候,心甘情愿奉我为偶像的人又何止你一个?”声音颇为苍老,但中气纯正,话语中傲气十足。
卫双青急得一跳。道:“你的意思是,我……我不过是那些崇拜你的人当中的一个普通人。我……竟如此没有份量?”卫双青双眼如要冒火。
那老者双眼微微一睁,又缓缓闭下,淡淡地道:“世人总爱自我高估,陶醉于‘我最重要’的误区里,以‘天下人皆不如我’来划分与别人的界限,实是错之极矣!芸芸众生,仿佛恒河沙数,大千世界中的一粒微尘,何足道哉?”
卫双青顿了顿。道:“那么你是否认为,你也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粒微尘?”
那老者道:“不错,不过我站得比你高。”
卫双青满脸不服,抓狂起来。他搬过两条板凳,站在板凳上。道:“以前我把你当偶像,你高过我。嘿嘿,风水轮流转,你抬头看看,如今却是我高过了你。”
那老者并没有抬头,闭上了眼睛。
卫双青道:“我幻想过许多个我们对话的场景,在这些幻想当中,你是神一般的存在,高高在上,而我只能仰视。嘿嘿,如今你成了阶下囚,高高在上的人是我,你还不仰望我?膜拜我?”
那老者缓缓道:“你不该杀死妙法和尚。妙法是少林寺最老实巴交的和尚,天底下第一真诚善良的人,是我最敬佩的人。你想逃命,只消让妙法放你走,要他为你紧守秘密,他绝对会帮你,你原可不必杀死他。可你贼性根深蒂固,竟然不相信最老实的人,杀他灭口。你逃出少林,流落江湖。要是你能幡然醒悟,去少林自首。纵然被处死,也留得清名于世。可你不但不知悔改,还破罐破摔,四处作案。这些年来,冤死在你手上的人不少吧?”
卫双青脸上显出一股惊惧之色。
那老者道:“倘若你真正高过了我,我自然会仰望你。可惜你罪孽深重,品格卑劣,要我仰望你。嘿嘿,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卫双青道:“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要你仰望我。你竟然不仰望我?气死我啦!气死我啦!”卫双青抽出一把弯刀,架在那老者的脖子上。道:“你不怕我一刀杀了你?”
那老者道:“这样,你又增加了一条罪业。”
卫双青铿然笑道:“我反正罪大恶极,死一百次也不够赎罪,多添一条罪业又何防?”
黄继业捡起五块石子,只要卫双青手指一动,便发石子打他。
只听呀的一声,房门打开。王志和闯进屋子里来。喝道:“老卫,你发什么疯?快放下刀!”
卫双青脸上一怔。道:“我跟曾经的偶像闲聊,看把你急的,你怎么来了?”
王志和道:“林梦梦那丫头说要先看看她老子,看到她老子安然无恙了,才肯和我们谈生意。所以我提前来看看,你刚才没动刑吧?”
卫双青道:“他曾经是我的偶像,我很膜拜他。如今他成了阶下囚,我不过是要他反过来膜拜我。”
王志和哦的一声。道:“那丫头就要来看她老子了,你去增调人手来护卫着,以防万一。”
卫双青道:“为什么是我去,你就不能去吗?”
王志和道:“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我们都去。”
王志和架着卫双青,走出房门。
黄继业心中突然一亮。暗想:“我要是救走林老前辈,林姑娘就不再为人所制了。”
黄继业沿横梁绕进屋子,轻轻落到那老者前面。躬身道:“你是林梦梦的父亲林万通前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