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宜因累了大半天,连晚饭也不想吃,回到住处,倒头便睡。其他人知他从没吃过这般苦头,且由他去。霍山端来一大碗白饭,一碗菜汤,见黄宜已睡着,放在黄宜卧室的桌上,反关上门,自回大厅里与众人饮酒吃饭。
黄宜睡到中夜,忽觉肚子空落落地,实在饿极,醒了过来。寻思找些吃的,睁眼看去,只见桌上米饭尚有余热,坐起来将一大碗米饭吃过,方除腹内饥火。要待倒头再睡,却说什么也睡不着了。隐隐听得山下传来几声鸡啼,窗边已微显曙色,已是四更天气。
此时腿上的酸胀感已轻了许多,心想只待天一亮,又得扎马步,想到扎马步那滋味,内心中隐隐感到恐惧。忽然想:“想不到练武竟有如此艰辛,似这般练下去,我这两条腿只怕要断了。捉什么大雁,就算捉到手来,又有什么趣味了?”心想捉大雁不过是一时好玩,但在之前却要先遭受一份大罪,为了一时好玩而遭大罪,实在划不来,捉大雁的兴头就此淡了。但想可就算不捉大雁,也照样要练武,要扎马步。想到扎马步,那恐惧感又涌上心头。
黄宜心中想:“既是如此辛苦,我何必要学呢?”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冒出来。趁此时汪大爷他们睡得正着,我何不偷偷逃下山去。只要不再见到他们,便没人来强求我练武了。又想汪大爷他们明天起来,不见了我,又会怎样呢?自己是他新收的徒弟,学不到一天就逃走了,只怕不能算作是徒弟,加上又没学过八卦刀法,那么八卦刀法第十四代传人的称号可就沾不到自己的边了。黄宜心想什么传人不传人,才不稀罕。当人家的传人,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是我得罪过柳飘飘,万一下山遇见了她,她新死了丈夫,心情糟糕之极,要是她将这口怨气撒到我的头上,那可不得了,我这小命只怕保不住。
既对练武有些惧怕,但要独闯江湖,又不太敢。正举棋不定、心上心下之际,忽听屋外汪远洋的声音说道:“小宜,你醒了吗?”
黄宜心头一惊。抬眼望去,见晨曦穿窗照来,天已大亮。黄宜心中一紧:“汪大爷来叫我练武了,我要不要回他话。我只要一出声,给他知觉,就得去扎马步。”想到扎马步,心中大是踌躇。
只听汪远洋的声音又说道:“这日头可真暖和。”黄宜心想:“先不去扎马步,我便装作睡着的,且看如何?”挨向床边,倒在床上,轻轻带过被子盖上。眼望着屋外汪远洋的身影,但心中发虚,自知不该如此欺骗,可就是害怕去扎马步,正想答话。却听汪远洋说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只见汪远洋的身影慢慢移向别处去。
黄宜嘘了口气。心想:“汪大爷走了,他刚才说什么‘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要我勤奋向学,不可嬉戏轻视,否则便练不好武功。这句话中的‘思’应作思索或是反思解释了。思索了才能有所收获,如果只随着自己的性子来,遇事不假思索,便不知是对是错,也就是稀里糊涂。”
又想:“可我稀里糊涂的事还少吗?我稀里糊涂地来到这个世上,本来是中原汉人,却稀里糊涂地到了西北草原,在那里住了十来年。前不久,稀里糊涂地折断了筋脉,待伤势好转,又稀里糊涂地成了什么八卦刀的十四代传人,眼下为了不学武,又稀里糊涂地装睡。嘿嘿,我年纪不大,却从没一件明白事,奇怪的是,像我这样稀里糊涂的人,居然不死。”忽然间,觉得自己能不死,实在是一件奇迹。又想:“我稀里糊涂地便能活着,我要是稍微不糊涂些,岂不是能活得更好?嘿嘿,哈哈!看来,我可是可造之材呀!李白的两句诗说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两句诗就是为我写的,李白了不起,更难得他有先见之明。他料到他逝世以后,有我这样一个可造之材,预先写下诗句来赞扬我。不错,实在不错。”
黄宜不由得心花路放,扎马步的酸痛都消失了似的。又想:“既然李白早已写诗来赞美我,我可不能辜负他的诗才。为了练成上乘武功,吃些苦头,也在情理之中。”便即爬起床来,穿好鞋袜,走出门去,见汪远洋早在院落里等起了。
汪远洋还道他昨天练功辛苦,今天必萎靡不振。一见他满脸兴奋,喜气洋洋。虽觉诧异,却不免也心下甚喜。道:“小宜,昨天扎马步辛苦吗?”
黄宜心想着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甚感自豪。吹牛道:“这点儿苦头,我黄宜还不来放在眼下。”
汪远洋呵呵大笑,以为自己刚才说的那两句‘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对黄宜起了激励作用,颇有成就感,脸上的胡须不住颤动起来。道:“好!我还怕你吃不起苦不敢练武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记住,这八卦刀法没能在我手中发扬光大,不免遗憾。若能在你的手中发光发热,造福江湖,也没差别。”
黄宜道:“师傅,那你就教我八卦刀法吧。”
汪远洋沉吟道:“非是为师的不愿教你。实是这六十四路八卦刀法暗合阴阳五行,又与奇门遁甲、风水学说互融互济。包罗甚广,不是轻易能学透的。你眼下根基肤浅,如果强行修炼,虽能学到招式,却参悟不透招式的原理,得其皮毛,不知根源,得其形而不得其神,学之有害无益。”黄宜讷讷不语。
汪远洋又道:“古往今来,许多天赋异禀之士,刚开始崭露头角,便有不凡表现,可到头来却成就平平,更有的被后来居上者轻易打败。那些人不是不聪明,也并不懒惰,而且都勤奋上进。为什么成就平平呢?我结合半生所见所闻,推想其根由,无外乎败在‘冒进’这两个字上。”
黄宜道:“败于冒进?”心中猜到,汪远洋将有一番宏论,于是默然听着。
汪远洋道:“那些人既被称作天才,寄予厚望,难免不心气高涨,自视甚高。学武之时便无法潜下心来思索。只学得皮毛形式,却觉得已然得窥全豹,骄傲自满,再无法领略更深层的内涵。一路刀法还没学透,却冒然速进,又改学别的武功。以为学识广博,殊不知正与真正的精髓南辕北辙。”
汪远洋又道:“小宜,我之所以说这些,是要你明白,纵然你天赋极高,但也不可图快,而是要扎实。真正悟透每一招每一式如何变化,变出的后招如何与前招相连,得其要律,然后窥其全貌,而致豁然贯通,到了出乎心而应之于手的境界时,便算跻身一流高手之例了。但就算做到这样,与真正的武学宗师也还差着老大一截。”
黄宜只听得热血喷张。不禁问道:“真正的武学宗师是什么样的人呢?”
汪远洋叹道:“真正的武学宗师,学究天人,随心所欲,而又无所不至。这种人物,我也无缘得见,只是听江湖故老传闻。武林中共有两个算得上宗师级的人物,一个是少林寺禅宗之祖,达摩祖师,一个是在唐初助李世民统一中原、削平突厥,因立下不世奇功而爵封卫国公的李靖。”汪远洋脸上不禁露崇仰之极的神色。
黄宜不禁也肃然起敬,心想:“达摩和李靖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师傅,那咱们师祖不醉道人如何?”
汪远洋道:“不醉道人开宗立派,自创开学,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但只能算作一代奇杰怪侠,无论声望还是成就,比那两人都要逊色得多。”
黄宜道:“但若说到喝酒,恐怕就是达摩和李靖联手,轮番上阵,也未必是不醉道人的对手。”
汪远洋呵呵大笑。道:“这话倒也说得对。闲话休提,赶快练武。”两人说了大半段,不觉已是晌午。黄宜因此而得少扎一个上午的马步,想想稳赚不赔,心下甚喜。于是扎起马步来。
汪远洋教学严谨,却顾念着黄宜年幼,见他扎得一会儿,汗流浃背了,便让他歇歇气,缓一缓,再接着扎马步。眼看日渐西垂,不觉又到黄昏。只见霍山、黄云龙从西南边缓缓走来,霍山背负弯弓,腰里跨着一袋羽箭,手中提着两只大灰兔,两只灰兔身上各插着一只箭,仍在挣扎。黄宜叫道:“霍伯伯,你好身手,今天吃兔肉吗?”
霍山道:“是啊。咱们不比隔壁僧人,禁吃荤腥。”又道:“你今天还扎马步吗?”
汪远洋便道:“霍老弟休要疑惑,老夫自有道理。”
霍山虽觉诧异,但想汪远洋见识比自己高得多,他先教黄宜扎马步,自有他的用意,便没再说什么。
过得一阵,只见崔剑鸣提着两只酒坛,缓缓走上同坡来,见到霍山手中的野兔。道:“霍老弟要吃兔肉,可不能缺酒。”
霍山道:“那是,我早已闻到酒香。美酒对兔肉,相得益彰,滋味无穷。”
汪远洋道:“小宜,你也收功吧,明天再练。”
黄宜这才收功,自坐到屋檐下揉按双腿。霍山自去整治野兔,待到天黑,炒了两大盘,一起端来大厅中。美酒美味,那四人都喝得酩酊大醉,至深夜方散,各自安睡。
黄宜回到卧室,因白天吹牛大了,比昨天更多扎了三四个时辰,至晚间睡下后,双腿竟有些浮肿,心下颇觉懊悔。暗道:“我稀里糊涂吹什么大气,现累得腿也肿了,不是自讨苦吃?哎,稀里糊涂,倒还罢了,今后务必要少吹牛皮。”刚要躺下,却见铁盒内那两个铁罗汉龇牙咧嘴,仿佛在嘲笑自己。
黄宜道:“你两个铁和尚,没来由笑我作什么?我就算稀里糊涂,经常倒霉,也不该是你嘲笑的。”将铁盒关上,免得给那两个铁罗汉嘲笑。似乎只要不见到那两个铁罗汉,纵然仍被嘲笑,自己也可装作不知,就懒得理会了。
他本来是童年孩子,自从离开草原来,就没玩伴,几个月来,所面对的汪远洋等人都是五旬以十的老者,与他们很难说得投机。尤其拜师之后,听得最多的便是汪远洋的高谈阔论。虽觉在理,却十成中只领会得一两成。白天扎马步时,虽是受到‘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名诗的鼓舞,而不致气馁,但毕竟不是最感兴趣的事。有时候想去捉燕子,有时候想去捞鱼,这些念头却只敢在心中想象做过,而且完成得十分完美,实际上却提也不敢提。见到秦桑临别前送的两个铁罗汉,自知那是不会说话的铁人,也不由自主地当作活人,与那两个铁罗汉说起话来。
那两个铁罗汉得来久了,竟如朋友一般,黄宜不禁又打开盒子。道:“你们不可再笑我了,要是不听忠告,我再关上盒子,叫你们都闷死。”自己觉得那两只盒子果然没再嘲笑自己,听了忠告之后,果然收敛得多。仿佛那两个铁罗汉在点头作揖地答道:“是,少侠吩咐,不敢有违。”黄宜想到得意处,自得其乐,便熄灯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