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严法师引着众人出了大雄宝殿,品评寺内诸般风物。正闲谈之际,忽见朱碧华气急败坏地奔了过来。一见到众人,立时泣不成声,满脸委屈之色。道:“各位前辈,大师,不好了。”
众人听她说‘不好了’,眉头微微一皱。汪远洋道:“姑娘何事惊慌?慢慢说来。”
朱碧华顿了顿。道:“我不是说你们不好了。是说我师傅和宏远法师不好了。”
汪远洋道:“我们自理会得,姑娘不必挂怀。令师和宏远法师如何不好了,难道是牛高、马大二人心有不甘,去而复返,又来生事吗?”
黄云龙道:“哼!这二贼如此不识好歹,正好为世间除此二恶。”他怒气冲冲,大踏步向大院行去。
朱碧华却大声叫道:“不是的!老前辈快请停步。”
黄云龙停步转身,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啦?快说明白。”
朱碧华道:“刚才我急了,没讲清楚事。是这样的,刚才你们和法严大师进来烧香了,其他大师们也各各散去,大院外便只剩下师傅和宏远法师。他们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就开始争论起来。宏远法师便说他要离开南禅寺,做个苦行僧人。师傅一听急了,说‘如今你都这样大年纪了,别说江湖上风波险恶,人心难测,你行走江湖,难保不会遇到恶人强盗,受其迫害。就是天下太平,你自己也经不起这颠簸’。宏远法师却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做个苦行僧人,是去往各地宣扬佛法,劝谕各方帝王,各路诸侯,晓以大义,只有他们都持有慈悲救苦之念,以百姓的生死安危为重,相互敬爱,没事就多读读佛经,别勾心斗角,尽想些害人主意。不要你争我斗,要和睦相处,免除战祸,天下才可长治久安,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师傅说‘你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去是不必的’。宏远法师说‘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他的使命。我年近古稀,行将就木,如能在圆寂之前完结这个宏愿,便强于一辈子缩在寺中不出,才无愧于佛门弟子了。出去博一博,纵使有负使命,也已不枉此生。你别劝啦,我因一念之差,以致今生负你良多,是报答不来的了。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叫无可奈何。如有来生,便是要我为你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法师说完,就扬长而去。师傅怔了怔,却说她也要游行四方,做个苦行医者,也离去了。哎!如今世道不太平,他二位又都年纪不轻了,还去江湖上奔波,担着老大风险,这不是叫人操心。”
众人‘噢’的嘘了口气,心下一宽。均知宏远法师出家之前俗名史宏达,当年科考失利,游访华山以遣胸中闷气,给几个恶棍拦在途中,打成重伤。其时正值孙茗在华山脚下行医治病,却是孙茗医治好的,两人年岁相若,又且郎才女貌,便在治病期间,渐生情愫。史宏达过后得知孙茗是唐朝名医孙思邈的重孙,几百年来,孙家历代行医,家世十分显赫。暗想自己虽穷经累读,满腹诗书,却时运不济,接连数次考试不中,倒透大霉。与孙茗相处之时,不免有些自惭形秽。他又十分聪明机警,料想悬殊太大,必多受屈辱。文人骨子里偏生就多了那一股不服输的傲气,要他命容易,但要他委曲求全却比登天还难。史宏达这股傲气发作,虽觉万分不舍,还是离开了孙茗。此后漂泊江湖,辗转南北,又遭逢乱世,乱世之中,武夫驰骋疆场,杀敌立功,倒能博个封妻荫子,文士却难以得到重用。他辗转数年,始终没得机会,让自己大显才能,一展胸中本事。一无所成,倒是饱尝人世的艰辛,终于看破了红尘,彻底舍弃功名利禄,来南禅寺出家为僧,钻研佛法。他为人聪明,又且熟读诗书,在佛法上领悟得倒比他师兄法严还更深切些。
史宏达是个痴人,先痴于功名,后痴迷爱情,后痴于仕途。然而没有取得任何成就,出家后痴于佛法,竟大有所成。
孙茗也有几分痴气,她本来家境极好,偏偏不愿意仰托家族,她从小锦衣玉食,暗觉得自己从没吃过苦,命运太好,只怕老天都要妒忌,反而有些惭愧。因怀此念想,好好的豪门千金不做,却背离家人到华山脚下自搭草庐,行医治病,自甘其苦。救治了史宏达,得知史宏达的挫折遭遇后,大生同情之念。不想这感情的闸阀一旦打开,汪洋洪水便会奔流不息,无法阻挡,很快就超出了同情的范围,继而怜悯,继而暗生情愫。史宏达不明不白离去之后,她十分苦恼,第一次尝到被人抛弃的痛心,觉得世人大多生而凉薄,海誓山盟根本靠不住。却没半点责怪史宏达,内心中仍觉得史宏达命运乖蹇,十分同情。后来听说史宏达是在南禅寺出家,便在寺旁搭建了草庐,做了邻居,如两人当年在华山脚下相邻相望一样。
孙茗后来得知牛高、马大当年曾要不利于己,是史宏达破坏了二人的不轨图谋,因而除了同情,对史宏达也有不少感激之情。牛高、马大来寻史宏达报仇,她听得史宏达甘为鱼肉,不忍其遭受迫害,这才跃进寺内,甘心代史宏达挨刀。
其后,牛高和马大因下不去手,怒而离去。法严法师带领汪远洋等人参观寺景。孙茗、史宏达留在院中,朱碧华关心师傅,并没有走远。她心中本来想:“师傅和史前辈暮年相逢,情志却不改。两人都已活了这大把岁数,该不会再像年轻时冲动,一言不合就各奔天涯。希望他们这次能够破镜重圆,只是史前辈已做了和尚,是个有德高僧。须得他老人家觉悟过来,念着师傅的一片深情,去还了俗,这便成了。”
她料想两人阔别多年,定要一叙阔旧,还道两人说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说得完,本来站得远远的。不料却见两人越说越不对劲,这才留神起来,靠近了几步,前面大半段话没听到,只听到后面几句,见两人说完就离寺而去。自己横遭厄运,举世无亲,承蒙师傅收养,传授医术,加上十余年来朝夕相处,在自己心中,早已将师傅孙茗当作了亲人。突见师傅扬长离去,如何不惊慌失措,正没做理会处,想起汪远洋等人久经江湖,见识不凡,比自己可高明得多,于是跑进寺内寻找汪远洋,将前情一一告知。
汪远洋等叹息不已。道:“像史大师这样的人,才真正算得世间的仁人志士。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哎!只是没想到,孙神医也忽然转变了。”
朱碧华道:“虽然想法是顶尖好的,但只怕他们会遇到危险,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汪远洋道:“姑娘不必担心。他二位有志于此,我们劝不来,何防成人之美?”
黄云龙道齐问道:“如何成人之美?”
汪远洋微微一笑。道:“朱姑娘不必心急。我们这几位老兄弟,一同走南闯北,十一年来出生入死,始终和衷共济,是推心置腹的好兄弟了。姑娘的事,便是我们的事。”
汪远洋所说的十一年来出生入死、始终和衷共济,是指他们一同寻找黄巢宝藏,十一年来一直形影不离,其实是相互监视,都怕别个先找到,独吞了宝藏。没找到宝藏,却一同经受了许多风险,算是难兄难弟。自从在沙漠中约定要救治黄宜后,彼此间的疑忌才有所减弱,若要真正说得上‘推心置腹的好兄弟’,还只是前一两个月的事。朱碧华不知这话中隐藏的含义,其余人心知肚明,也不作争辩。
只听汪远洋道:“这样吧。请秦桑兄弟和卫二当家下山去,如果发现了史、孙二人的行踪,不必暴露身份,只暗中保护,助他们完结宏愿,我们几位留在山上,治小宜的伤,再传他武艺,等小宜学会了我们的武功,那都是五六年后的事了。相信史孙二位的使命也差不多完结了,到时候,你们回山,来南禅寺聚会。”
卫双青道:“汪大哥这安排好是好,只是不知小宜要几年才学得会各位的武艺。又不知史、孙二人的使命何时能完结。这中间要是时间对不上,可就要错过聚会了。”
汪远洋道:“卫兄弟说得也对。这样吧,我们约在六年后聚会。各位兄弟记住了,六年后的八月十五,无论我们兄弟在哪里,无论他们的宏愿是否得以实现,都要赶回来相聚。我们在山上等你们。”说完,叹息一声。他虽久历江湖,也不禁感到前路茫茫,六年后,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实在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