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碧华让关西三魔将孙三抬进左首一间柴房里。关西三魔又搬来几张桌子,将孙三平放在桌子上,盖了一层薄被。
孙三受伤虽重,神智却是清醒,心中只反反复复只想着一件事:“碧华竭尽全力医治我的内伤,医好之后,我就会欠她一份大人情。今后我若得罪了她,她居功自大,说上一句‘要不是我可怜你,医治你,你早死了。’我岂不受她的气。与其这样,还不如痛死算了。”
孙三挣扎着要爬下桌子,但只要稍微一动,胸腔内便传出钻心之痛,痛得额头冒汗。
朱碧华道:“躺着别动,你真气走叉了,一动就会牵引真气乱窜,可不是闹着玩的。”
孙三望着朱碧华,喉头涌动。很想说‘我不要你治了,让我去死。’却发不出声音来,眼神焦急,呆呆地望着朱碧华。
朱碧华却误以为他正满怀感激地看着自己,心下甚喜。柔声道:“我知道你很想说声感谢,其实你不必说出口,有这份心意,我已满足了。”
孙三心道:“她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怎么说不出话来呢?反正无伤大雅,就让她误会好了。”
众人全都涌进柴房内,团团束手而立,围在桌子四周,屏气凝神。关西三魔围得最近,俨然已作好当朱碧华助手的准备。
朱碧华从来没给人治过病,生平第一次给人治伤,便有这许多武林前辈环伺在旁,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不免有些局促。
朱碧华深吸口气,沉声道:“把手伸出来,我先把脉。”
孙三既不想治伤,又想破罐破摔,索性装作没听到,也不伸手。
闫老西道:“朱姑娘让你把手伸出来。”见孙三不理,以为孙三伤得太重,竟连伸手的力气也没了。颇觉后悔:“我那一脚怎么踢得那样重?哎!”将被角揭开,把孙三的手拿了出来,摊在桌上。
朱碧华伸出两根春葱般白嫩的手指,往孙三脉搏上一搭。眼望天花板,悠悠出神,思索起来,搭得片刻,又换孙三左手再搭。两只手都搭了脉后,朱碧华轻轻吁了口气。道:“据我诊断,孙三肺脉受损。”
闫老西心道:“可能是老夫先前那一脚震伤了他的肺脉。”问道:“如何医治?”
朱碧华缓缓说道:“肺居胸中,上通喉咙,开窍于鼻,主一身之气。他肺脉受损,依着我刚才诊断所得,他的中府、云门两穴气息不通,当以内力由外而内,从少商穴开始,打通鱼际、太渊、经渠、列缺、孔最、尺泽、侠白、天府诸穴。若能更进一步,冲开云门、中府二穴,使得气息通畅,便算完成了第一步,这第一步也至关重要的一步。”
闫老西道:“是老夫将他打伤,该当由老夫为他疏通手太阴肺经这条脉络。”
少商穴位于大拇指中端外侧与指甲相接的地方,少商、鱼际、太渊、经渠、列缺、孔最、尺泽、侠白、天府、云门加上中府穴,共十一个穴位连接而成手太阴肺经。孙三被闫老西踢中胸腹,震伤了肺脉,呼吸受阻,气息不通。朱碧华为孙三搭过脉后,找出病症,主张以内力打通手太阴肺经,极为对症。肺脉受损,当以内力打通手太阴肺经。这个道理在场的人有一大半已经想到,但从朱碧华嘴里说出来时,才远比其他人更为专业,也更能令人信服。
朱碧华道:“有劳闫前辈了。但若闫前辈打不通这条经络,也不必勉强。”
闫老西道:“我要是连这十一个穴位也冲不开,岂不白练了几十年的内功。姑娘不必为老夫担心。”
闫老西以大拇指对着孙三的大拇指,深吸口气,丹田内有一股气息缓缓升起。经中府、云门、天府诸穴,行至鱼际,由少商穴使出。他的内力是由内而外的发出,内息从自己的少商穴涌向孙三的少商穴。鱼际穴位于拇指第二关节内侧,与少商穴相距甚短,内力很快到了鱼际穴,由此沿着手太阴肺经一路涌去。到了天府穴时,忽然受阻。若能一鼓作气,冲破云门、中府二穴,孙三之伤便算治好了一半。如果冲不开云门穴,先前涌向孙三手太阴肺经诸穴上的内息便会向外冲,将反击闫老西。闫老西料知此节关系重大,十分凶险,当下已别无他法可想,只能不断催动内力猛冲。不大会儿,只见闫老西头顶上冒出阵阵白烟,嗤然有声,脸色蒜白,额头汗水岑岑而下。
旁观众人一见此状,便知是到了决胜负的关键时刻。汪远洋眼见闫老西嘶声低吼,十分危险。大喝一声,运劲于掌,猛向闫老西肩头拍下去。
闫老西暗中催运了几次内息,可是内力只能冲动天府穴,始终到不了云门穴。不免心中焦急,暗暗叫苦,又难免自怨自艾。心道:“老夫刚才夸海口,原以为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哪知……到了关键时刻,居然力有未逮。”正当他自怨自艾之时,忽觉肩头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那股内力搭上了他的手太阴肺经,与他的内力合二为一,瞬间增强了几倍。如一股巨浪冲向孙三的云门穴。
孙三只觉得肩头一麻,堵在云门、中府二穴的气息忽然间打开了一个出气孔。肺经瞬间通畅,闭在胸腹内的一股郁气终于得到释放。孙三啊哟一声,张大了嘴,呼出了几大口气。
汪远洋、闫老西先后收掌。闫老西顾不得去擦额头的汗水,双手一抱拳。拱手道:“多谢汪兄关键时刻相助一臂之力,小弟与徒儿孙三才得以化险为夷,大恩没齿不忘。”
汪远洋道:“老弟言重了。老弟你助孙三打通经脉,只要再过片刻,便可大功告成。老夫一时手痒,稍尽绵力,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闫老西擦擦汗水。道:“汪大哥谦虚了。孙三,还不快谢过汪前辈的救命之德。”
适才的情形,孙三也全都瞧在了眼里。他本来正打算感谢汪远洋,听到闫老西的吩咐后,反而扭开了头,不言不动。
闫老西也不以为怪。道:“师傅失手将你打伤,你还在怪为师下手太重,是不是?”
孙三道:“弟子不敢,弟子的命是师傅救活的。就算师傅打死了我,也不过是将命拿回去而已,我绝不敢有怨言。”
闫老西见他能开口说话,呼吸顺畅,终于是没大碍的,心下甚喜。道:“你好好养伤。”眼看天色将黑,朱碧华做了饭,邀请众武林前辈共进晚餐。吃的是青菜豆腐白米饭,只不知那青菜豆腐汤里放了什么调味,吃起来格外的清香,沁人心脾。众人行走江湖,向来酒肉不断,忽然吃上这么一顿清淡的饭菜,都觉得又是别样一般风味。与大鱼大肉、美酒浇杯相比,竟也毫不逊色,反而更有一种清肠洗胃之感。太行四仙原是答应找孙三来紫云庵,这事已办到,饭后便向众人告别,自回太行山去了。
柴房甚是宽敞,众人都已彼此熟悉。当天夜里,便在柴房内或躺或站,聊以歇息。
第二天一大早,霍山先起来,叫上黄河三侠、卫双青和秦桑,到了屋外,商议请朱碧华医治黄宜之事。
恰好朱碧华已起来,要来柴房查看孙三的伤情。众人跟着朱碧华走进柴房,孙三得闫老西以内力打痛经脉后,所受的伤已好了一大半。但只要稍微咳嗽,便会牵引胸腔疼痛起来。朱碧华道:“伤是治好了,但至少还得再将养两个月。”
孙三道:“多谢,既然治好了,我们就此拜别,我们留在这里,多有不便,还是回关西调养。”
朱碧华道:“此去关西,路途遥远,又得跋山涉水。你此刻还经不起长途颠簸,最好养好了伤,等到咳嗽时胸口再无疼痛之感,你要走就走,自然没人拦你。”
孙三道:“好!我最多再等半月。半个月后,无论伤情如何,我都是非走不可的。”
朱碧华叹了口气,低着头走出柴房,神情甚是不悦。
汪远洋跟着走出柴房,朱碧华停住脚步。问道:“前辈有事吗?”
汪远洋、霍山等人围在朱碧华的周围。霍山将黄宜脖子折断的事详细陈述了一遍。
朱碧华自从医治好孙三后,信心大增,颇有治病心得。当即让黄宜在一条椅子上坐下,伸手搭脉。
朱碧华的手一搭上黄宜的脉搏,便皱起了眉头,再搭片刻,脸上显出一股惊惧之色,就算是看到了妖魔鬼怪,所受的惊吓也不过如此。
众人只看到朱碧华的脸色,便知黄宜的伤实已到了非同小可的地步,同感担忧,大气也不敢出。
黄宜见到众人神色凝重,料得各人都是在为自己担忧,甚觉过意不去。道:“汪大爷、黄三爷、崔四爷、卫大爷,秦大叔还有霍伯伯。你们别担心,我命中该有此劫,那是逃不过的。全身筋脉尽断而能不死的,古往今来也只怕没几个,我能活着,已是万幸。就算治不好我的伤,我也……我也……呜呜……呜呜……我也……也……不怕。”
黄宜本想说些话宽解众人之心,但到后面,忽然想到要是治不好身上的伤,说不定会死。想到这一节,不自禁地感到害怕起来,语音也哽咽了。勉强将‘不怕’二字说出口,但语音含混,悲泣之意远远大于勇敢之心。
霍山道:“小宜,别乱想,你伤得虽重,未始……未始便医治不好。朱姑娘昨天一给孙三搭脉,便找出救治的法子。可见她医术神通,一定能治好你。”
朱碧华叹了口气,见秦桑不住向自己使眼色,强作镇定。道:“不错!小宜,你虽然伤得重,但还是有法子医治的,你尽管放心。”
黄宜道:“朱姐姐,我的伤当真能治好吗?”
朱碧华道:“你放心!一定能治好。我的师傅有神医的美誉,她将她的本事全都传给我了。我要是治不好你,岂不要大大对不起神医之徒这个称号。”
黄宜道:“是啊。人家都叫你神医之徒,要是你的医术一点也不神,你不但对不起这个称号,更是丢脸丢到了家。”
朱碧华道:“那也不算丢脸,百人生百病,世间的疑难杂症层出不穷。就算最高明的医家,也不敢担保能治愈所有的疑难怪症。只不过既然是医术一流的医家,这种人治过的怪病定然不少,经验丰足,功底扎实。就算遇到了不治之病,他们也不如何惊慌,至少也能配制出一两种药物为非死不可的病人续续命。但也只能拖延而已。”
黄宜道:“这种医家当然不能算神医,朱姐姐是神医之徒,医术比他们可又高得多了。”
朱碧华微微一笑。道:“小孩子别乱说,我跟着师傅学了不少治病之方,但从来没有真正医过人,经验可就贫乏得很了。这一层,那些江湖郎中只怕都要比我高呢。再说,既然学了医术,就该以拔出病苦、济世利人为毕生之志,而不该去比什么高低,图那虚名。”
众人均点头称是,觉得这番话很在理。虽然朱碧华是个少女,但这番话大有一种舍己为人的豪侠气魄,令人荡气回肠。
却听得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总有一天,当你了解到世人的无情时,你就会为刚才的话感到后悔。”
众人转头看去,说话之人却是神医孙茗。朱碧华道:“师傅。你曾教过弟子,德不近佛者不可学医,技不近仙者不可行医。难道学了医术反而不该治病救人,眼看着别人为病魔所苦不救治,反以别人的痛苦为我高兴的源头,是对的吗?”
孙茗哼的一声,扛着锄头,往后山走去。朝阳初升,天边挂着一大片红灿灿的朝霞,看来孙茗又将迎着朝霞,去后山锄地割草了。众人无不叹惋,一代神医,竟然躲在深山之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干起了普通农妇干的农活。实在可惜、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