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骋确实是注册在这家“学店”——专为中国人和印度人量身定制的中学。我记得当初周明、郑露露和王骋都是经它办到英国来留学的。只是周明、露露都转了学,没料到王骋依然在此挂名。
当大楼接待处那个满脸不耐烦的小胡子中年人从花名册上唱出“Edward 王”的名字时,白梅表情复杂地望着眼前混杂、阴暗的走廊,用劣质材料临时隔开的各色教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油漆和化学物交织的工场味道。她的脸色比下午的天色更阴沉。
拐到大楼下,我又望了望那古铜底的Westerminster School招牌。它毫不起眼,它开张不久,可我敢肯定它是整栋大楼里最挣钱的。它是市场的产物。它的背后拥有着一个年产值上千亿英镑的留学大市场。而且我还敢预料,不久的将来,或许两年,或许五年,它会给自己找个体面的场所,王骋这样的学生,只是初起阶段的垫脚石。他的名字,不会出现在将来学校镶金烫银的校友会名册上。王骋属于草莽阶段的产物。
可王骋在乎吗?各取所需罢了。
如此草莽的王骋,偏偏还看不上白梅,白梅的自尊被彻底撕碎。她焉能不怒!
看着她沮丧的脸,我突然很想释放连日来的郁闷。
……
出租车缓缓停在一条碎石铺成的甬道上,两旁是伦敦不多见的竹林。白梅和珠儿好奇地四处张望:”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没搭理,自顾自往里走,心中涌动着一股小小的激动。
走了十多米,眼前出现了一座红砖外墙的三层小楼。外墙依旧斑驳,霉苔依旧点点。走上台阶,进入正门,Charlie’s Coffée的铜铁招牌依旧不显眼地悬在上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一切,像是停摆了一个世纪。
物是人非。
一个熟悉的老人出现了。熟捻的姿势,克制的热情,看到我,脸上显出略微惊奇的表情,却转瞬即逝。我们被引到靠近后花园的一个四人座上。低沉的三角钢琴声婉若游丝,若即若离;高挑的兰花寂寞无声,疏条交映;大厅一角的壁炉里,偶尔吱吱冒出一星半点的火苗。不多的客人,沉浸在雅致、抒情的氛围里,轻声曼语。在我面前展开的,是印有T字母的淡绿餐巾和桌布。我盯着menu酒水单,眼角尽量避开落地窗的那张双人方桌。
Robin Tristan,我英伦故事的开始……
白梅和珠儿一起观察着我,满脸问号。
“我和前男友初次约会的地点。”我淡然应答。
两人愕然,随后寂寞无声状。白梅偷偷瞧着我,翻着酒水单:
“我说,你把我们带这儿,就想重温旧情?”
我翻了翻眼皮,忽然觉得身心俱疲,拍着酒水单,大笑道:
“来一瓶vodka!一醉方休。”
年长的侍者捧来了一小瓶伏特加,满脸狐疑。他凝视了我几秒,我读出了“担心”二字,连忙掏出学生证,证明我们已是成人。他于是不再顾忌,缓缓开启了酒瓶,斟了小半杯放在我面前,又从托盘里取出碎冰块。
“不用加冰!”不知怎的,我对老人仪式化十足的优雅表演失去了耐心,冲着老人喊了一声。
一股强烈的热流直冲顶门,我猛喝了一大口。又向白梅举起酒杯:
“来,Mai,往事已矣,为未来干杯!”又灌了一大口。咽喉处燃烧起来,苦涩中沁出一股甘醇,我心中大快:没料到烈酒会那么上口!
我记得,我那个下午,借着酒精的作用说了很多话。我把罗宾、高扬、王爵士、Serena、Mr.Stenson告诉自己的身世,孪生姐妹Christie的神秘之死,全部倒了出来。
然后我吐了,翻江倒海。
醒来时,发现和衣躺在一间公寓的卧室里。昏昏沉沉里,只瞥见一扇高大的落地窗被窗帘拉得密密实实。也不知道是几点几分。正口渴得上火,抬手一摸,触到了床头柜上摆放着的一杯水,也瞥见了对面墙上的一大幅招贴画,上面有一个骑手,一匹马。骑手似乎很面熟。
房间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三个闺蜜不知所措地站在光影里,同时向我摆摆手。
我一头栽倒在Charlie’s Coff ée沙发上时,那位老年侍者即刻抓起了紧急电话,救护车把我拉到了附近一家地区医院;急诊医生让家长签字,或学校签字,两人哪敢通知学校,急电爱玲;爱玲央求母亲;肖太二话没说,作为代理家长负担了全部医药费;在医院观察了两小时后,医生说没有危险,只是需要睡眠;两人不敢把我载回学校,问爱玲在伦敦的家能否把我私藏到半夜。爱玲却告知,王骋母亲王太正在她家,要住到一月初阳历新年结束……
最后爱玲想到了高扬。她头一回给高扬打了电话。于是我从地区医院被抬入了高扬在海德公园西侧的寓所。
原来招贴画上的骑手,正是高扬。
我全身不自在起来——要躲开的人,偏偏是朵赶不走的乌云,在身前身后飘呀飘的,拖泥带水。三天前才在视频里发飙,发誓永世不愿再见他的,就这么几天,又见面了,而且居然躺在这个人的卧室里!我头又开始痛了。
三个闺蜜给我端来了糖水,红茶和巧克力。她们忽然变得严肃,白天的事一概不提,话题围绕着后天的期末大考展开。高扬始终没有进来见我,我猜想他一个人躲到室外去了,因为夜晚我们准备离开公寓时,我看见爱玲对着手机说了几个字,随后走进来浑身带着冷气、搓手跺脚的高扬。
高扬朝我笑着,还吐舌翻眼做了个鬼脸。我羞愧得只想人间蒸发。他领着我们四人下楼。我这才有时间观察高扬住的大楼。这是一栋伦敦西区高尚住宅区常见的19世纪维多利亚晚期六层建筑,山石垒砌的肃穆中带着有节制的花俏;电梯隆隆的低沉轰响,颇有哈利波特里魔法管理部的味道。出了大楼,一辆铮亮的银白宝马X5已经停在楼前。高扬叮嘱了司机几句,眼看着女孩们把我架上了后排,匆匆消失在台阶后。
珠儿和白梅不住地惊叹大楼的奢华,猜测高扬究竟以何种手段谋生。毕竟这样的地段,这样的豪宅,不是平凡之辈能负担的。
“人家底子好呗。听Joe说起过,此人神通广大,交游极广,原生父母是有些名气的模特和赛车手,收养他的又是富贵大族。人家还能以赛马为生。我们就不用为这样的人操心了。”爱玲干脆嘲笑起两人。
听到高扬以赛马为生,两人更是惊诧不已:“好酷!还能有这样的职业?”
白梅接着就是一阵哀叹:“哎,我怎么就碰不上这样的男主?”又轻轻摇下车窗,在冷风里,吐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赶明儿,你也去学骑马,学校不是开马术课么?说不定,没过多久,就能找到你的白马王子。”爱玲乘势追击,继续击打白梅的软肋。
窗外的几丝寒气掠过车厢。我被冷风一击,彻底清醒了。
我这半天到底闹的什么?
幸好是夜里,又是挤在黑魆魆的车厢,我被挤在白梅和爱玲之间,她们三人忙着打嘴仗,没人留意我的状态。我打开了手机,胡乱翻看着,脑子里只是反复回旋着一个念头:
高扬怎么看我?我太失态了!
掌心里,手机忽闪了几下。是他!我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好些了吗醉鬼?”高扬的留言。暗夜里,我能见到他脸上展开的微笑。
“真丢脸。你开心了?”我心怀鬼胎,试探着回复。
“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心疼你,希望你能挺过。”
“还有什么挺得过挺不过的?难道我能跟玩游戏一样,选择退出?”
手机缓了十几秒。
“坚强些。最坏的结果,你不过就是跟我学骑马。下学期开始。”
我一口气没缓过来:“什么?跟你学骑马?”我又看了一遍高扬的回复。
“王爵士刚委托上海方面的律师跟你父母谈判了。还不知道你父母的态度。看来王爵士不想放弃正式收养你的念头,正在通过正规途径争取抚养权。昨天他通知我,下年让我来教授你骑术。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但是……对于这个决定,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