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各擅胜场
“hi 嘉媛，又见到你啦！”在白梅疑惑的表情下，四四方方铁塔般高大威猛甚至高出大部分白人一头的frank胡威，冷不防矗立在我眼前。
他头上裹着一条印有骷髅的海盗头巾，双手各举着一瓶说不上名称的烈酒，正穿过我和白梅呆着的庭院舞池，往花园吧台送酒。三月份瑞士蒙大拿的那场倒霉酒会之后，我没想到竟然在伦敦的俄罗斯同学聚会上再次碰见了他！
我讪讪地和他搭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frank倒是相当大方，自来熟地跟白梅做了自我介绍：
“You know，我是帮我父亲卖酒水的，Anastasia家是我的熟客，你们橡树园差不多一半学生的家长都认识我，谁不知道酒水大管家Frank 胡呢？我是晚会专家！伦敦好多大学，每年开学季，都要我去organize一场场的party。你们学校terminal class，九月也会举行party，常常我来包酒水。啊哈，见到你们真是幸会！”
白梅饶有兴味地听着，眼角不停地撇着frank。等他一走开，白梅赶紧发表感想：“这人蛮有趣的，这年月，这样的人不多了，多的是装逼佬。”我点头表示赞同。真的，Frank是个直来直去的男孩，这样的人真成稀有品种了。
我是被白梅拖去Anastasia家的。那只是Anastasia家一次寻常的party，却聚集了近五十人，大部分是金发碧眼的东欧年轻人，据说是移民英伦的达官贵人二代三代子弟，一开口，就能回馈给你浓烈斯拉夫口音的英语，怪特别的。东欧人能喝能闹真不是天外传言，他们人人手心里都夹着一杯vodka或wisky，哪怕在我们看来八成以上是不到18岁的，也照旧猛灌不误。
午夜过后，灯影摇曳，四人乐队的重金属愈发嚣张激越，晚会进入了高潮。
Anastasia天生是个蹦迪的主儿，每场必挤入舞池中央，边扭边叫唤。拿手好戏是，扭着扭着会突然一撒手，张狂地倒在舞池里群舞的众人身上，连带一大批舞伴，也跟收割季的麦子似的，一片片地倒下，叫骂惊怪和嬉笑声绝对把舞池气氛推向高潮。Franc见到我时，正处于午夜最high最混乱之际。匆匆打完招呼，他一扭头就消失在人流灯影里。
我俩在挤得沙丁鱼罐头般的舞池里，扭了一会儿，就被海啸般的乐声和嘈杂声踢出了场子。白梅牵着我退到了花园尽头的吧台，各自点了两杯冰镇软饮。Franc俯身在吧台后，忙着出酒水，招呼来宾。他吆喝，说笑，时不时跟人碰杯，一饮而尽毫不含糊，活脱脱一个活在现在的，快乐的人。我嘀咕着，感慨着，想象着Serena对他的暧昧，他对Serena的纵容。这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故事，和我，离得多么遥远！才大半年……
白梅突然感慨了一句：“真难以想象，还有十天就要大考了呜呜……”
Franc居然听见了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转头朝我俩举起酒杯大喝一声：
“那就狠狠地喝个痛快！for the end of term !今晚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哈哈！”
我俩晕晕乎乎地灌了几杯软饮，还平生第一次尝了小半杯vodka。白梅开心地和每一个经过的宾客say hello，还不停地摆出各种姿势与周围人合影。我也被感染，自拍合拍手机忙个不停。
闹了一会儿我想找个清净地歇一歇，便趁上洗手间之际，绕到了吧台后一个灯光照不见的角落里。
靠着墙，我打开手机相册，一张张地欣赏，翻到最末时，被一个身影吸引了。
那个侧面向着镜头的亚裔男生，身材细长，挂着一副出奇大的盖茨黑框程序员眼镜，正搂着一个欧洲女生狂笑，手中的酒瓶口，紧贴着女孩撑大了的艳唇，像是灌酒的样子。
我拉大屏幕，凑近变得模糊的画面，那张脸却在我眼前愈发清晰——不是王骋是谁？
女孩的嘴张得好大。我的嘴也不由自主张大了。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白梅和我躲在吧台后的暗影里，目不转睛地扫描着远近能扫描到的人群。
王骋并未再次出现在我俩视线里。
白梅耷拉着脑袋，靠着我，无力地在人群里东游西荡。已经凌晨两点了，我俩头晕脑胀地相互紧贴着在花园里外转悠，还是没有王骋的影子。
“世界这么大，别是搞错了？他怎可能跑到Anastasia家晚会的？”白梅愣愣地给自己出了一堆问答题。
我没法回答，一阵阵睡意袭来，我快撑不住了，就求白梅明日再说，等脑子清醒了，一切都会搞明白的。正要和Franc道别时，我忽然灵光一闪，把手机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嗨，你认识这个戴眼镜嘻哈男生么？”
“ED， Edward？哈哈，I do recognize him！A cool guy but very very …… You know.你们认识他？”
“Of course！”白梅挤牙膏般地挤出来这两个单词，如同被浇了一桶冰水，脑袋一下子挺得笔直，只有我感觉出其中咬牙切齿的味道。我知道接下来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了，于是单刀直入，问Franc和王骋是怎么认识的。
Franc没注意到我俩脸色的变化，一边见缝插针地忙着招呼生意，一边断断续续地坦白了和王骋的交往经过：“Ed家在加州，据他介绍有几个不小的葡萄庄园，”
白梅和我对视了几秒，几乎屏住呼吸。
“其实我和他交往是去年才开始的。我家是做酒类生意的，所以么我就对他感兴趣了。他说是美籍华人，可我一直怀疑，或者他原籍是美国，成长在其他地方比如台湾，大陆——英文完全不是他mother tongue么。他说除了酒类生意外，家族在大陆，台湾，马来西亚和新加坡都有房产和美容方面的投资……还给我看过他家在Los Angels和上海的几栋别墅。够奢华！每次出去玩，都是他司机开的Bently，可平时他不花费，也不请客。在外倒是常有女孩子陪伴他，为他埋单……”
白梅听到这儿，胸口震了震——舞池里的定音鼓落下了沉闷的一击。
“除开这点，他倒是一个会让人开心的玩伴。点子不少！给我介绍过几个私人party，包括这个俄罗斯人party，所以现在也算生意上的伙伴吧。只不过我一直搞不清他的真实身份……”
“他的真实身份是——100%——中——国——人！”白梅恶狠狠地撂下这句话，拽起我就冲出了晚会。
我没敢回头，一路心塞地想象Franc一脸懵逼的模样。
大考前的最后两周过得很沉闷。除了在Anastasia家聚会上的意外打击，学校公布的最后阶段平时成绩中，白梅的经济和数学——平日里她最为得意的两门课，栽到年级排行榜的下端，更给了她重重一击：
“我崩了崩了，这下暑假要被爸妈的唠叨，爷爷奶奶小姨大姑的口水淹死了，还要去希腊当义工！还有大堆的设计课程要赶工！还有大学的申请表申请文书！我死定了死定了……呜呜……bye bye，我的韩国逍遥游；adieu，我的健身美容课……”
她把砖头厚的经济教科书盖在头上，一头扎在枕头上呜呜不绝，不知是呜咽还是嚎叫。
我们三人心照不宣，懒得送无用的劝慰，都知道白梅惯常自我诊疗，效果奇佳。果不其然，末了她还是该偷闲就偷闲，八卦是非照旧搬弄不停，熄灯后躲被窝里王者荣耀和狼人杀游戏照玩不误——
按白梅的逻辑，其一老爹老娘隔空教训的炸弹毕竟离得太遥远，有不痛不痒之嫌；其二暑假两个多月时间漫长，可以净够全家人对她严密看管无情打击了，所以现在自己逼自己，岂不成傻逼？
对王骋暴露无遗的品行，白梅尽管不爽，可他俩关系处于暧昧得白梅实在摆不清自己位置而对方却稳坐钓鱼台的情势，让她虽恨得牙痒痒也无可奈何。
我的平时成绩也出来了，尽管地理依旧是不死不活的5分，中国文学和经济6分，物理和数学7分，连英文语言与文学课都破天荒地得了个6分——老天保佑！更令我放宽心的，是Stenson老头给我的电邮中，确认了最后一年我依旧可以得到全额奖学金。
“鉴于你入校期间一贯优秀稳定的表现，你值得拥有这项奖金！”电邮最后老头写下了这么一句分量极重的话，像是掌管生死无常的阎罗王一句刻有“放生”的大印敲到我的命运纸船的桅杆上，纸船立刻涂上了防水剂，可以乘风破浪啦！
我一刻也不敢耽搁，立马就给父母报了喜讯。老爸老妈自然是欣喜若狂，两个钟头不到，小区那栋老楼的左邻右舍，以及住在对面金鑫怡苑的我妈“闺蜜”阿王，都被微信炸翻，心痒痒地得知了赵家闺女的传奇史——如何飞黄腾达，一分钱不花就在世界上最昂贵的贵族高中站住了脚跟。
阿王那个脸色蜡黄的侄女，此刻应当是在新近搬入的那间花了两代人积蓄购入的近500万学区房里，蜷缩在白惨惨的白炽灯下一边做文档，一边这样教训5岁的儿子杜杜：
“杜杜，侬嘉媛大姐姐——赵老师多少灵光！要好好念书，啊？将来赵老师接侬出去深造，就额角头碰到天花板啦！”
杜杜呢，应该是“啊”了一声，小脸贴着新近得到的iPad，在盗版小猪佩奇的粉脑袋上留下无数手指印，一口一口专心喂它“牛油蛋糕”。
爱玲的成绩一向挂在年级中间不上不下，她目标英国二三流大学，甚至不入流大学，只要是个能收留她继续在英伦胡闹的学校，都快乐得毫无心肝地say ok，所以并无压力，除了肖太每半个月隔靴搔痒般地打听两句，肖爸不定期微信里吼两回，就被父母放养了。
我们同寝室四人里就算她最轻松了，当我在实验室报告，各种文书写作，主题书面报告主题口头报告里差点儿转晕过去之际，她竟然还有时间兴高采烈地挤到学弟学妹年级的音乐团体里，自告奋勇地打起爵士鼓来，说是6月底的学年庆祝会上助兴。要知道，跟其他学校临近毕业的高中生一样，除非你是天赋级别的音乐发烧友，或者，在痛心疾首的父母面前发毒誓要毕生献身给音乐事业的主儿，没人会对这些不能在最终成绩报告单上显示出来的活儿，奉献出哪怕一分一秒。
当然，如果你不幸而为这个学校的主唱主演主打，撑场面的妙人儿，舞台总监和校长甚至要给你无限制地创造条件，预备给你的大学申请报告大唱赞歌无限制地锦上添花，你作为乳臭未干的学生，就可能会平生第一次意识到和官方合作，有条件的合作，也会如此地水乳交融，并不像很多文学作品和政治类的书籍中那些愤世嫉俗的作者所杜撰的那样可耻。
可是爱玲，既不是被选择用作撑场面的校园名人，也不是爱出风头的时髦文青，纯粹为了沉醉于那种疯癫的气氛，她可以无视大考成绩，无视彩排后因睡眠不足而在最后阶段的总复习课上昏昏欲睡。
总之，她是我分析下来，橡树园里搞音乐的成员中，心思最纯最真的一个了。
每到深更半夜淋浴房突然响起哗哗一片水声，我和白梅会揉着眼睛发声感慨：“吓！怎么会累不死她？”
和爱玲同一卧室的珠儿，更是叫苦连天连连抱怨：“我的宝贵睡眠啊，就这么随着您的光临匆匆溜走……”
爱玲就从淋浴间探出头来，沾满水珠子的圆脸上挂满了整一串的连讥带讽：“呵呵小姐们你们都甭装了！一个个正经起来都那么地不要脸——连我都替你们害臊！一个是被窝里玩命斗地主狼人杀王者荣耀的主，另一个是泡电话粥性命爹娘都可以不要的主。我半夜回来，好歹做了件好事——至少叫你们知道半夜该收场了！哼哼……”
珠儿，两周里每天晚饭后到自修前的半小时里，——正是饭桌上满桌子人人想放松肚子和身心，难得休闲的时候，都有后母的问候驾到，那个准时！每次电话都以过于客气的亲切，流于表面的说教开始，在抓狂的哀叹中结束：
“珠儿，数学，经济和英文抓紧哦，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实在跟不上就跟我和你爸开单子，我发动资源给你找靠谱的老师，花多少钱都无所谓的！别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说，到底我还是你——妈——！你说我会亏待你么？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我发现珠儿在和后母的对峙中，早已把自己围在一座城堡内，后母在外边冲冲杀杀叫得震天响，她驻扎在内，冷若冰霜，打定主意宁死不屈样。每次都是待后母声嘶力竭之时，珠儿拖着长音——我认定是故意的，拿腔作调地回答：
“麻烦你为我操心，实在过意不去。下次一定努力，为你们争光。哎，再见了。”压根没想等对方有所反应，很轻松地摁下红键，把手机撂进贴身衣袋里。然后从斜肩小手袋里掏出梳子和香奈儿梳妆镜，旁若无人地梳理她的长发，那份悠然的做派绝对相当古典，相当珠儿。
我实在想不通这对母女奇特的对垒。除了一般理解上冷冰冰的法律关系，给珠儿带来一个陌生母亲必定会造成的不适以外，肯定还有其他原因让珠儿厌恶和排斥她后母。
“珠儿她亲妈呢？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起过？”我和爱玲不止一次提及这个问题，白梅只说她妈早和她爸离了婚，再嫁了好多年了。白梅也从未见过珠儿亲妈，连照片都没见过。珠儿和亲妈没有任何交结，毕竟她亲妈早和他们一刀两断了，其中原因谁也不知，也不好打听。哪怕白梅和珠儿从前在深圳同一所中学厮混，珠儿也半个字不曾透露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