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一个月,我只在经济,数学,中国文学课上和江子彦打过照面,彼此淡淡的。
我为了学生会选举后误会了她,而心怀鬼胎;她则因为我的回避,也就拉开了距离。俩人心里都是储满了水的水库,只等其中之一决堤摊牌;我想是我的错,责任在我,理应是我主动讲和,可就是讪讪地不知如何开口。
闷到了某个周四,我起床晚了些,冲到餐厅胡乱抓了几片面包后就赶去中国文学课教室。一路小跑,像只胡蜂,却不提防跑至校长办公楼后边的碎石子小路时,晕乎乎地差点撞倒了一个人。定睛一看,才发觉撞到了枪口上。
江子彦一把截住我,带着她惯有的春风满面的神气朝我狠狠地瞪了几眼。接着我发现自己在关键时刻很不争气地崴了脚,于是被江子彦一路驱赶进了医务室,然后又被她一路连搀带推,赶去上了五分钟的中国文学课。
这半天的忙碌,令罩在我俩头顶的乌云不知不觉地散去了。尤其让我惊讶的是,江子彦温柔体贴的一面头一次暴露在我面前。她帮我背书包,抱电脑,还不时提醒我“当心台阶,滑得很”。我心里的坚冰完全融化了。
白梅,爱玲和珠儿等不及我,一起撂下了我,这时正端坐在教室里和语文老师Ms HE套近乎。
我前文介绍过,中文文学是我们五个中国学生在橡树园唯一能够聚在一堂的IB课。珠儿唯有在中文课上,才能把头绷直了,脸上显出难得的,更甚于江子彦的傲气,令我怎么看都觉得做作。并且我们几个吃瓜群众渐渐发现了两人PK的焦点:
江子彦喜欢翻译文学,不怎么鸟文言;珠儿却正相反。
于是乎莎士比亚和李清照的拥趸,明里暗里展开了一场暗战——更确切地说,是李清照的死粉向莎翁的守护人主动发起的争霸战。
自从第一学期江子彦提出增加中文课程难度遭到珠儿反对起,后者就如同一只机警的母鸡般,时时刻刻守护着自己的巢穴不被外来者侵犯。
我们注意到,珠儿只在中国文学课前做预习,花费再多时间也不吭一声,目标就是要把江子彦怼下去。
珠儿的用心和专营,Ms HE当然心领神会,课堂上明显地给与珠儿更多的发言机会,施舍给她的赞美和表扬也越发频繁和夸张,甚至有时候在我们听来,珠儿的回答简直到了牵强,甚至胡诌的地步,Ms HE的蜜糖水也照喂不误。
起初,江子彦还奋起直追,到第一学期末,她也意识到了Ms HE,珠儿间的勾连,便意趣阑珊,偃旗息鼓,跟我们一样闭了嘴。
她不屑此种无谓的龃龉。
Ms HE身形瘦小,四肢纤长。本不难看,却常年一脸怨色。不敷粉彩的日子里,更露出滞腻的枯草黄色。听她坦白嫁了个英国老男人;又进一步坦白说老男人对她不怎么矢志不渝,勾搭了一个比她更年轻的中国留学生。两口子正在离异的路上大动干戈。
更夸张的,她自冬季学期起,就时常带着梦游般的状态出现在讲台上。
珠儿对老师同情有加,主动迎合,简直成了她的贴心小棉袄。Ms HE也时常借题发挥,在课堂上深入批判正在和她反攻倒算的丈夫。到冬季学期末了,几乎发展到把正课扔到一边的节奏。
我暗自发急,却不敢轻举妄动,江子彦到底不干了。
我被江子彦搀扶进教室时,里头的四人立刻停止了谈话。江子彦把突发情况简单讲述了半分钟,便直截了当要求Ms HE把接下来几个学期的教学大纲发邮件给我们,好提前收集资料,提早做考试的准备。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十几秒钟内目睹了语文老师和她之间无比微妙的表情传递。
我朝江子彦使眼色,可是她装作没发现,继续催促,如同销售经理正在质问偷懒还卖乖的手下。
下课铃一响,如获大赦的Ms HE只丢下了一句“下周末之前发给你们”,就悻悻而去。
“你想干嘛呀?搞得这么火药味十足的。简直把老师当贼了!切!”我们涌出教室,朝数学教室奔走的路上,珠儿瞪着江子彦,甩出了不满。
江子彦猛然停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珠儿,嗓门罕见地抬高了八度:
“What ?你是开玩笑?还是在装睡?我们已经被她浪费了整整两个学期,难道还要陪她玩到明年毕业?我让她把教学计划发给我们,恰是提醒她——她是来教书的,不是来说书讲故事的!这里没人关心她的家长里短。再说了,一个公私都分不清楚的庸人,我实在怀疑她的情商和智商!如果你要听她的私事,请你们私下微信或走其他联络方式,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和金钱——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语文课,是另外缴费的!我付出了学费,她应当对得起这份工作。”
说罢,扬长而去。
珠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爱玲却身子前倾,眼睛一刻不离地朝着江子彦离去的方向行注目礼。
看得出来,爱玲相当满意江子彦的牢骚。我也暗自叫好,愈发惭愧自己的懦弱。转脸想跟白梅说些什么,她已经边叫“晚了晚了”,边撒腿往咖啡厅冲去。
我肯定白梅是故意的,白梅内心还是跟江子彦的强势过不去。
刚才课堂上江子彦和语文老师争执的时候,她乜斜着她俩,掩饰不住的讥讽,蔓延至整张大白脸。她轻慢语文老师讲课不着边和可疑的课程质量,却享受其不负责任,从不给足作业的作风带来的后果:
与其他科目相比较,中文文学课更容易耍滑偷懒。至于是否能得高分,白梅目标明确,只要混到5分即可。江子彦和这样无趣的老师顶真较劲,让她觉得实在没有必要。
珠儿不同,她受了这顿抢白后,愣是生了一天闷气,到了晚间熄灯时分倒也释然了。
尽管她那云里雾里,不着三四的懵懂风格和我们的语文老师有得一拼,但是她对江子彦这样一剑封喉的action还是心服口服的;加之考试的大棒随时在头上悬着,她在中国语文上是最有优势,也只有这门课她有信心拿到6分甚至7分高分,更要尽心尽力。
于是她也最终加入到我和爱玲的队伍里,决定跟我们抱成一团,紧密地团结在以江子彦为中心的周围,逼迫Ms HE转变态度和方法否则就投诉让她卷铺盖走人……
尽管白梅除外,她嚷着:“不要算我哦!怪怕怕的!”效果还是立竿见影的。
五月开始,语文课进度明显加快,内容也丰富了不少。出轨丈夫的轶事销声匿迹,作业数量明显增多。Ms HE病怏怏的慵懒态度收敛了不少,枯黄的脸色神奇般地随着夏季阳光的来临,稍稍变得明媚动人了些。
五月的伦敦,一扫长久以来笼罩着的沉沉阴霾,整个城市被温柔,略带咸涩味的大西洋海风轻柔抚弄着,处处是一派莺歌燕舞。
散布在校园各处的橡树,桦树,栎树,初春时新发的枝条,几天之间忽然撒了兴奋剂似地,疯狂地指向越来越湛蓝的天空;宽窄不一的叶片,在嫩黄和浓绿之间急切地过渡,仿佛憋了太久的激情,终于迎来了尽情放纵的时节。
青青校园恢复了它烂漫多姿的面目。
在鸟语花香中穿梭的人流,卸去了厚重繁复沉闷的秋冬装,配上轻薄的鞋靴,如同退了层皮似的,青春漫溢,呼之欲出。眨眼之间,周围的男孩子女孩子,都以惊人的默契,换上了明媚靓丽的夏装。满园子鲜亮的橙红,明黄,天青,闪得天地一派目眩神迷。
我的室友,都迫不及待地秀出了当季流行的大牌衣饰。爱玲照例回伦敦新置的别墅度周末。周日傍晚回校,总会多出一个新款Gucci缤纷系列背包,一双Jimmy Choo的铆钉凉鞋,或两条她最近迷上的Alexander Mcqueen的骷髅围巾,或两套Mcqueen钉钉系列夹克;
珠儿和白梅每逢周末也借口放松,撺掇我陪她们去新邦德街附近的商店“斩货”,我当然是全程奉陪——和这帮姐们混在一起这么久,又有过和罗宾交往的经历,我的心态已经相当平和,所以她们PK货品,忙得不亦乐乎之时,我就在边上帮忙看包看行李,默默欣赏别具一格的橱窗设计,观察店员们察言观色,待人接物的技巧。
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数DOLCI & GABBANA门店里的一位男导购。
小伙儿长得并不出众,个子偏矮,左腿甚至还有点瘸,但是在大厅里一出现,那种谦和的笑容,深邃机敏的眼风,幽默热情近似开玩笑的语句,由内自外,既散发着商人的机智,又充溢着亲切真诚,坦白开朗,一扫新邦德街其他品牌店的居高临下,假惺惺和不加掩饰的势利。
性情暴躁有时咄咄逼人一根筋的白梅,拧巴犹豫时常改变主意的珠儿,每回进这家店,只要这个小伙子在场,俩人都被施了魔法一般,乖乖地掏出数量不菲的银子,买一堆在我看来根本就是可有可无华而不实的花哨。
我不得不疑心,白梅是不是迷上这个导购员了?
”是啊,我是迷上他了。可是人家早就——哎!”白梅满是遗憾。
我们晃荡到伦敦桥南边地带,随地找了间咖啡馆歇脚。白梅猛劲吸着加冰鲜柚子汁,朝我挥了挥最新的British Vogue ,嫩藕般的手指在封面女郎的大红外套上不停地摩挲着,像是和女郎在怄气,又像是以她作掩护说着一个笑话:
“我还跟其他店员打听过他的情况,当然,是装作不经意的口气……可是人家已经……”
“名花有主了!”我笑吟吟地打断她。
“Of course。”大言不惭。
白梅把手中的杂志扇得哗哗直响,也笑吟吟地点头,拖着长音——在我看来是相当欠揍的表情。
边上的珠儿忍不住插嘴:
“何止这些!我们MAI瞄上的这位风度翩翩的英国跛脚骑士,已经是两个儿子的爹啦!”
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啜着冰可乐,一边朝着我和白梅呵呵冷笑,一边翘着手指在手机上急速滑动。
白梅白了她一眼,嘟囔道:
“难道我就不能努力一把争取早日脱单?除了打击我,你还能帮我啥?你那个神鬼莫测的韩涌再出现,看我不收拾了他!”
珠儿被击中命门一般,连连求饶:
“哎呀好姐姐!别别……我来买单!饶我一遭,以后可不敢乱说了。”
白梅哈哈一乐,把夹在手指间当扇子的红衣女郎胡乱掷在桌上,表示认可珠儿服软的举动。
我不经意地扫了杂志一眼,却看到了那张冷艳绝伦的面容和婀娜的身姿,身后一群同样表情的模特,把Serena衬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皇。
我装模做样地捡起British Vogue扇了几下,把它藏进了手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