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这小子人气旺得很!顶得上一流明星。我是说——”爱玲这个机灵鬼,感觉到了我神气的变化,就故意拉长了尾音,好让她的话题更显得动人:
“阿猫阿狗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认识。你回国后我蹭到了他的一次元旦PARTY。”
爱玲承认自那次聚会,她才意识到什么才是欧洲的“上流社会”。
“那些人的穿着自不必说,那种做派——嗯不是气派,是做派——”
我没听出言外之音,傻傻地点头:“我明白,是人的谈吐气质,和风度,跟一般人有别。”
爱玲狡黠地朝我一笑:“没错啦!你算是曾经沧海的人。那个罗宾,你交往一场,也算是让你开了眼。可是还有另一面,那个罗宾可不会让你看到。”
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
爱玲压低嗓音,脸色有些发红了,她强捂住笑脸,吃吃笑道:“那些做派,嗯当然很高大上,把我唬得不敢多说话。可是酒过三巡,午夜钟声一过,哈……那里头的破烂玩意就兜不住了!那些正儿八经的外皮下,包着好多嫖客和婊子的里子……”
“知道吗?那晚来了大概有百多号,我和JOE都去了。那晚DJ是SPARROR JOHNSON,那个当红的DJ,市面上已经出了两张唱片了,还进了两年前的EUROPEAN VOICE决赛呢。JOE和他搭上了话——嗯,也是晚会唯一的收获。”
爱玲使劲吸了一口冰镇可乐,继续说下去,声音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
“舞场在高扬某个神秘朋友的花园里,离我现在的住处不算太远。不过人家那地,是一座古堡。我搞不清有多少房间,反正能参观的我都转了转,转晕了——好家伙!花园角落里还藏着个泳池——那些灌醉了的都嘎本嘎本往池里跳!年底呃又不是大热天,跟拔了毛的鸭子一样光光的,在水里扭来扭去,逗死了!那晚的主题是中世纪,看看我和JOE的亮相……”
爱玲忙不迭地从手机里翻出照片。
果然爱玲套了假发髻,端着架势,身着一套时代混乱的中式古装戏里的大袍,装模作样地浅笑着,紧贴着Joe;Joe一头凌乱的长发依旧扎在脑后,赤色绸带上竖了三根扎眼的人造羽毛,披了件墨西哥印第安人粗麻布条纹大氅,透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带着几分阴沉,描着过分的眼影,眼神里弥漫着夜生活的人特有的暧昧和空洞。
相比之下,尽管爱玲撅嘴扭腰对着镜头的傻笑十分做作和浅薄,在我看来却笑得很有人情味。我不禁暗暗为爱玲叫屈,爱玲却丝毫没注意到我低低的叹息声。
“站我边上,有个鬼知道什么年代欧洲武士打扮的,人长得高大硬朗,挺符合本小姐审美,我还跟他勾搭了不少话呢!BUT,重大转折……”
爱玲做作地故意一顿,又吸了一口冰可乐:
“大概十一点过后,他冷不防塞给我俩一人一颗小丸子。看不清颜色,好像粉红的。Joe看了看,立马夺过我手心里的药丸,客客气气地塞还到他手里。武士先是露出纳闷的表情,然后就当着我俩把丸子放进了盛烈酒的四方水晶杯里,诡谲地冲我俩笑啊笑地。这下我明白了,他是在怂恿我们吞那种药,叫SOFT DRUG,Joe的乐队里有人是常客。”
“Joe也应该懂得不少了,听说他从前当红时候……”我故作聪明地解释。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爱玲瞪圆了眼珠子,小小的圆脸放大了一倍,即刻打断了我:“那是当然!他们是POP ROCK,你懂吗?市面上那些傻白甜小白脸唱的腻味酥麻的破玩意,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那才是激情呐!时刻保持激情,再加日夜颠倒的演出,换作哪个正常人都得趴下。不过Joe向我保证过,不到顶不住的关头,他是坚决不去碰的。”
“改过自新了?”我忍不住大声哼了一声。
爱玲并没在意,声调舒缓下来,继续叙述那晚的故事:“我朝Joe看看,他面无表情,别过身转向舞池中心。那个三十多岁的大叔却毫不顾忌,一转眼灌下了那杯下了药的烈酒。”
“十几分钟的功夫,大叔顶不住了,他开始抽搐,脑袋发疯了一样,上下左右拼命乱晃。我才知道那种玩意还不过是最普通的摇头丸。我只听Joe说起过,从没见过发作时的效果。真TMD疯狂!大叔连晃了上百下,最后他虚脱了,一拨人上来揪住他,这个摸那个搡,把个一米九的大个子当玩具玩儿,最后你猜怎么着——他被那伙人甩进了泳池!周围人连唱带笑,没事儿一样!老实说,我简直看不下去,就要冲上去打那些人。JOE把我硬拽住,说由他们ZUO去,当看戏!”
爱玲边笑边叹气:“你说,那种高级地儿不也那么回事儿!我还撞见——”
她凑近我,脸上的肌肉抽筋般地拧在一处:“我在洗手间里,撞见了两男两女正在干事儿……那场面……跟那叫什么电影……哦《华尔街狼》里边演得一模一样!不骗你!真没夸张!”听得我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抽搐了,生疼生疼的。
“那高扬呢?他也那么荒唐?”
我装作毫不经意的样子,问得轻描淡写,心底却止不住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冷气,浑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
“这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爱玲说到这里,声调平缓下来,带着深深的疑惑:
“整个晚上,不管那几十号人闹得有多出格,他倒像极了武侠书里江湖上的某个掌门人,一切都在掌控之下的感觉。他出现在每处的人堆里,招呼客人,差遣佣人,一忽儿又唱又笑又跳整一个世界人民大团结,一忽儿咬牙切齿把惹事儿那帮人的祖宗都端出来骂。反正,给我的感觉吧,那些闹的人,好像都怕他。他能和所有人扯,连Joe他都有得话谈。你想这人的情商该有多出众!”
她啧啧连声,结束了对高扬的评价。
我顿时产生了想拥抱爱玲的冲动!但是不成啊,我——刚——失恋!失恋是什么?
我除了生气,恼火,感觉受骗,苦涩的感觉一丝儿没有,我睡得很香很平静,事先设想到的夜不能寐根本就没发生——一切都是过去时啦!我的大脑在我临睡前,发出了欢快的指令,迫不及待地清空了几乎一切与罗宾的记忆。
他的刻板笑容,他的拧巴犹豫,他的郁郁寡欢,仿佛一夜之间成了被迅速撤换的旧影像,我的feeling如释重负般地宣布:从此不再与这些影像发生任何关联。
我沉沉地睡到凌晨三点,手机屏幕上闪亮的语音显示,把我从睡眼惺忪中惊醒,是老妈的微信留言:“阿媛啊,卖房子的事情要定了,我先跟你说说。对面阿王,喏——就是我的舞搭子阿王,侄女去了普林斯顿的那个阿王,跟我们打过招呼了,她外甥女看中了我们家是学区房,这两天一直在催我卖。楼下的中介说我们那套两房两厅,市面上起码值450万。我跟侬老爸商量过了,这个价钱还不错的,毕竟房子老了,幸亏挨着个你念过书的好学校,去年到今天,足足涨了八十万!还是侬姆妈眼光好,当初侬老爸还不想买断这套单位的福利房呢。卖掉后,我们出去租房子,再到外环外比方松江去买套小两房。侬将来国外上大学的学费不用担心啦!”
姆妈的声音像是从隧道的另一头传来,急促而失真,闯进我尚未清醒的头脑里,如同用生了锈的钢锯,来来回回锯木块时发出的噪音。
450万……涨了80万……是学区房……念大学的学费……
凌晨三点的微信留言,把我从云端里又拉回了现实。
不行不行!我要奖学金,奖学金。不要卖房子。那是父母养老的房子。
我彻底清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把一年里要做的申请大学的程序浓缩在几秒里飞速地回顾了一遍:春假里,冲刺SAT,补习物理,读完经济的四章节课本,写完两篇英文ESSAY,中文念完一部翻译小说。四月至六月,考SAT。开始CAS。锁定大学,开始申请。暑假CAS。写物理EXTENDED ESSAY。找推荐人写推荐信。开始大学申请资料。十月底美国常青藤大学申请结束。十一月底普通大学申请结束。十二月底明年一月初常青藤大学发出提前录取通知书。三月四月其余大学给出申请结果。四月底IB课程结束。IB模拟考。五月IB正式开考。七月初公布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