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头散发,脚步有些踉跄的Joe ZHOU,正朝着满头大汗的舞台总监Mr Simpson指天画地……
Mr Simpson迷惘地听着,满脸不解……
两张胡须拉渣的中年人的脸,终于不可避免地凑近了,双眼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时而慌张时而漠然的爱玲,双手僵直地搁在那把硕大的吉他上,被重击了似的,自始至终毫无反应……
周围人纷纷闪开,目瞪口呆地目睹着后台的那场对骂……
忍无可忍,舞台总监终于朝着Joe大喊:YOU BULL SHIT!I will never never SEE YOU AGAIN!
于是,转眼间,空中亮光一闪。
一阵奇特的呼啸声过后,Mr Simpson重重地倒在地上,众人惊异地看着他晶亮的额头上,渗出了汩汩的血水。
满地的玻璃碎渣。
Joe,眼珠突出,手里攥着剩下的小半截啤酒瓶子。“
当啷”声响,瓶子落了地,准确无误地砸在爱玲面前的地面上。
银光四溅。
爱玲的面颊湿湿的,银光闪烁,一定是地面反射的缘故……
Joe被一群冲上来的保安夹恃着,迅速被带离后台。舞台总监捂着额头,面无表情地指着爱玲的吉他:你!节目取消!
我屏住声息,听着白梅和珠儿的讲述。当两人向我缓缓道出以上的场景时,我们三人已经坐在晚宴主餐厅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神情都近乎呆滞,肃穆得像是要去奔丧。
爱玲和肖太太端着盘子,站在餐厅入口处硕大的圣诞树下,俩人在争执着什么。
烛火跳动,白梅的脸忽明忽暗,配合着她难得冷静的叙述:
“Joe作为指导老师,原本上台是没有他份的。可临开场前的半小时,也就是我和珠儿凑到后台,帮爱玲打气的节骨眼上,那个奇葩,跟Mr Simpson吵起来,说一定要加上他的戏份。我听了半天,才搞懂原来人家也要上场!说是钢琴可以有伴奏,吉他也可以的,而且他保证他的伴奏不会干扰爱玲的表演。爱玲一听慌了神,她求Joe不要临时搞得她自乱阵脚,我想她对Joe的突然加塞表演根本没有把握。Joe就生了气,对着爱玲吼了几声,我记得他说她没出息,没勇气,BLABLABLA。一堆好听的!Mr Simpson当场就给了他脸子看。结果就弄出事了……话说那个Joe……唉!”
白梅说到这儿把话截住,大眼珠子瞟了瞟身边的珠儿。那种意味深长,令我立刻联想起不久前发生在珠儿身边的奇葩了。一言不发,正在拨弄长发的珠儿,此时挺了挺腰肢,转身给了白梅一个恶狠狠加悲戚戚的白眼。
眼看气氛转入尴尬,我赶紧把话题拉回到爱玲:
“那个Joe,学校会把他怎么样?他会坐牢么?”
“坐牢?那倒不至于。反正他是再也进不了橡树园的大门了。”
白梅胸有成竹的口气,仿佛在提示我,嘲笑我所提问题的幼稚可笑,于是我立马闭嘴,边吃边朝着入口处望去,这时才看见爱玲朝我们招手,表情和刚才截然不同了,笑靥粲然:
“来呀!快来!开场啦!”仿佛方才的事发生在梦中。亦或竟是我在做梦?
我这时左右乱搜肖太太的身影,临出餐厅门,我在另一张聚满了宾客的长桌边,瞥见了笑逐颜开,谈兴正浓的她。紧挨着她的,是珠儿的妈——后妈,正极其端正地坐着,一手刀叉优雅地在甜品上盘旋。表情矜持,嘴角微微上翘,间或微蹙眉头,仿佛每一寸的肌肉,都有过精心的算计,与肖太太的“大鸣大放”,恰成两道对比鲜明的风景线。
人流穿梭,热气蒸腾,只能容纳四百余人的主餐厅早已爆满。
餐厅外边,支起的巨大棚架下,自助晚宴正进入高潮。
橡树园学生J***AND的西班牙主唱,正沉醉迷离,声嘶力竭地演绎一首六七十年代的STAND BY ME。校粉们不时发出一阵阵喧嚣。
我们三人跟着爱玲钻进人群。
爱玲腰肢上缀满了的舞台演出的金属片,一直没摘下,此时扭得哗哗直响,跟响尾蛇无异。她神经质般不间断地嘶声尖叫,尖利中透着一丝凄厉,在我听来,简直是野猫的哀嚎。
终于,我的神经趋于崩溃,我只得在爱玲耳边大吼:“走吧走吧!”,她却朝我宣言般地竖起右手中指,凑近我高喊“WHO CARES!JUST MAKE FUN!”然后呵呵直乐,东倒西歪地在原地打转,却抖得像风中的衰草。
我承认我看不下去了,推推搡搡地把她推出了人群。
健身房后边的野玫瑰花园,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远离人群的爱玲,终于嚎啕起来:
“我妈到现在都不知道Joe和我的事儿。”
爱玲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告诉我:
“刚才她盘问我。我只说自己没本事,没好好准备,临时怯场了。哎——呀——我心好痛啊!他可怎么办啊!”
从开学初那个夜晚起直到今晚,陆陆续续发生在爱玲和Joe之间的琐事,令我已经对这个男人充满了太多困惑了,但总不能伤害好友的面子吧——于是我回答得相当外交:
“他没事的。在英国闯荡了这么多年,一个成年人,知道该怎么办的。”
爱玲的呻吟声更大了:“别把他当成年人!他不是!永远不会是!他是现实里的彼得.潘。PETER PAN你知道吧?他就是一个活版!”
她又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我真该死!刚才要是我不说那些该死的蠢话,把他卖了,他说不定就能上台了……幼稚……该死……我脑筋不转弯!不但不帮他,还出卖他……呜呜……嘉媛!你不知道——他是多么想上台!”
我没敢问,为什么Joe平时没有机会上。而据爱玲曾经的说法,他十几年前在国内红过一阵,上过春晚,出过唱片……
鼓锥在架子鼓上上下翻滚,满台急促飘摇的鼓声。雾气弥漫的舞台上,四个年轻人在飞旋,在嘶吼。那是年轻的Joe,长发飘曳,草绿军装裹身,裤脚高低不一,斜背着一个军绿色帆布包,对着麦克风肆意高歌:
梦回唐朝,梦回唐朝。回不去的旧时光,找不回的惆怅。
网上有些依然念旧的人评价说,Joe当时的那把吉他,让人生让人死,听他演唱会像是去参加祭祀,过瘾,难忘。
再后来,Joe吸毒了,坏了嗓子,毁了手指和脑子……
梦回唐朝,梦回唐朝。回不去的旧时光,找不回的惆怅……
我们紧贴着,躺在枯草和泥地上,仰望着黑魆魆的夜空,谁也不说话。
爱玲伏在我肩头,像是睡过去了,呼吸均匀,显出难得的安静。不多久,我却冷得发抖,只能坐起来,把爱玲的脑袋搁在我双膝上。
她一动不动,像个安静的孩子,任由我抚弄。我凝视着这张年轻的脸——
脸庞圆润,眼眉精致,嘴角微翘,着实是一张尚留稚气的娃娃脸,仿佛她睡熟中都带着笑意。那头依旧被修剪得惹人瞩目的短发,被冬夜的湿气调和了,不再桀骜不驯地向人示威,此时耷拉在我双膝间。身子下的松针和腐叶,散发出一种久违的清香,让我一下子忆起在浙江乡下跟着爸妈挖冬笋的泥土味。
我心中升起了一股伤感和柔情夹杂在一起的情绪,只想着不去惊动她。
可是禁不住冷气逼人,爱玲也被冻醒了。她张了张嘴,又想不起说什么,只是紧紧勾着我的膝盖,把我箍得皱紧了眉。我挣扎着想立起身,她却按住我,“嘘”了一声,“这样多好!”
我们背靠着,哈着热气,跺着脚。爱玲的声音此时浮在空气里,飘忽不定:
“嘉媛,说来你会笑。就刚才这么点时间,我还真睡过去了。哎……我梦见我毕业了,站在领奖台上,校长发了证书……我们几个把寝室里的书,全都他妈扔了!我还飞起来了!跟着Joe,在全世界巡演……飞来飞去的感觉真好!嘉媛,你刚才梦见什么了吗?别跟我说你梦见上大学的事……烦!说点别的,吹牛也行,哪怕跟你的那位吵翻了的事儿也行……”
我于是说了跟爸妈挖冬笋的趣事,又把今晚罗宾和我的龃龉也一股脑儿告诉了爱玲。
爱玲摸了摸我的水晶项链和围巾,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不再吱声。
白梅和邱珠儿找到我俩时,我们几乎被冻到无法动弹。肖太太和晚宴,又一次重新占据我俩的脑海。
等我们回到晚宴大厅,宾客们已经三五成群,随意组合,或坐或立,散落在餐厅的各个角落。中间的桌椅已经撤去,餐厅俨然成了一个天然舞池。一些醉意微醺,意犹未尽的客人,随着舒缓的背景音乐,纷纷滑入其间。珠儿和白梅走向一个珠光宝气的年轻妇人。妇人另一边,坐着另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身形稍显矮胖,我离老远就能断定,那是肖太太。原先的一长排亚洲人,现在只剩下邱太太和肖太太。
邱太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身子在长条凳上左右扭动。
肖太太却浑然不知,一径大声说着:
“……刚才您说到美容整形,我正发愁呢!简直愁死了!不瞒您说,在北京的时候打过针,还专门跑到首尔去打,一针就上万。唉!可您瞧——”
说完把脸盘子凑近邱太太,她赶紧往后一缩,
“差点就给整残了!所以呢,这次就趁着跑欧洲的功夫,来英国打了。朋友介绍的,还不错。您想不想试试?我朋友给优惠的。这是她电话。”说着就把手机伸到邱太眼前。
邱太唇边勉强撑起的笑意倏然消逝,漠然把脸回转到我们四人身上,我发觉她的眼神在我和爱玲脸上扫过时,是凛凛的,她礼貌周全,又斩钉截铁地回道:
“谢谢您了大姐!我一向是去瑞士打羊胎素的。”
肖太太还想搭话,却立刻被爱玲截住:
“妈——我最最敬爱的妈——您就消停消停吧!”
肖太太有点不甘心地舔舔嘴唇,刚想说话,邱太太已经掏出手机,大声吩咐司机二十分钟后准时来接她。
珠儿坐不住了,她甩开后妈的胳膊,大步跳到肖太太身边,满脸堆着笑,小声说:
“爱玲妈妈,我妈这个人脾气不好,说翻脸就翻脸。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肖太太揉搓着珠儿的肩膀,洒脱地一笑:
“不碍事不碍事。谁没个心烦的时候呢?”
珠儿忙不迭地推搡着她的后妈,潦草地道别之后就引着她出了餐厅。等她们走后,肖太太晃悠着手指间的一张名片,摇头叹气。
我凑过去看,上面印着:邱郑淑珍,高级礼服定制。巴黎高级成衣理事会中华区代表。
白梅朝我狡黠地眨了眨眼,又朝肖太太胸前硕大的佛手翡翠努了努嘴,咬着我的耳朵道:
“不是一路人,不讲同道话。珠儿她后妈眼界高得不像话。我妈说她在北京,上海,巴黎都有合作方,办过不少时装展,在时尚界有点名气的。”
我明白她话里所指,只是感觉必须为肖太太鸣不平:
“那又怎么样?嫌弃别人土,那别人还嫌弃她拿腔作调呢。”
等到校园各处烛光渐熄,篝火只剩袅袅青烟,已经是下半夜了。
爱玲跟着她妈去了新近购入的房子小住一晚。珠儿也跟着后母去了四季酒店。我和白梅俩,跌跌撞撞回到寝室,都合衣躺下,我困得连做梦的气力都没了,偏偏却被四周的噪音折磨着。走廊里的脚步声,整夜不断。
我困在被窝里猜想,LISA和SUSAN小姐两张典型的英伦马脸保准拉得更长了——圣诞晚会结束后,高年级学生常常安排通宵的狂欢。于是CATHERINE楼的女学生们便大摇大摆在公共厨房和彼此的寝室里搞起了联欢。白梅被打扮成丛林小妖的印度小妹妹连拖带拉地起了床,套上了新购的熊猫连身套装,哈欠连连地装神弄鬼去了。
我在ABBA的?dancing queen ?和CYNDI LAUPER的? Girls just want to have fun>>中,昏昏沉沉,不知何时沉入了梦。
直到TEDDY熊蹦蹦跳跳朝我扑来,我才懵懵懂懂地想起,十几个小时前,它从另一个人手中跳入我的怀抱,而后来,它又从我怀抱中走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