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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会一结束,梅梓婧又马不停蹄地召集了针对“毒水事件”的市长办公会。这是她到清江后主持的第一个市长办公会。
几位副市长神态各异,有的闷头抽烟,有的摆弄着手机,有的拿着报纸在读,都沉默不言。梅梓婧用目光睃巡了一下,扫到周华时,周华装作没瞧见;梅梓婧又扫向陈冲,陈冲一脸焦急之色,他正分管着环保这条线,他的辖内出了这么大事,他不急就真算没心没肺了,这还有点像那么一回事,梅梓婧心想。
见大家半天都不说话,陈冲呼地站起身道:“梅市长,是我没有管好我份内的工作,我请求引咎辞职!”
梅梓婧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陈市长,事情发生了,真要背锅子暂且还轮不上你,我梅梓婧首当其冲。当务之急是要拿出稳定民心,度过水危机的对策。”陈冲双手抱头,颓然坐下。
梅梓婧接着刚才的话题,撩了一下秀发说:“我察看了越龙河上游的几条支流,那里的水质未受污染,达到一级取水标准,可以从最近的一条挖一条引水渠至城北水厂,三天时间应该能行。”
几个副市长几乎同时抬头向她聚焦,有的充满期翼,有的疑虑重重,而陈冲则明显是两眼放光。梅梓婧胸有成竹地继续说:“要是大家没有意见,那我现在就来分一下工。陈冲副市长带领环保部门深挖事故责任,一定要一查到底,同时监督越河化工园区,在这非常时期,任何单位都不能开工。”陈冲一边记笔记一边点头。
“梅市长,一竿子扫倒一船人恐怕也不妥吧?化工园区有十多家企业,有些还是年纳税四五千万的大户,如此不分清红皂白地一律停产,我们的工作很难做的。”副市长周华提出了异议。
梅梓婧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周副市长,请问是人民的生命安全重要还是经济指标重要?我再重申一下,在涉及人民的安危面前,一切都要让步!对了,你分管科教文卫,救治不适人员的工作,你要确保不死一人!”
周华还想说什么,被梅梓婧打断了:“有意见事后再提,先按我的意见执行吧!”只见周华轻轻摇了摇头,又重重点了点头。
接着,梅梓婧又就纯净水供应保障、慰问受灾者等事项逐一作出了部署。她自己的任务最艰巨:立即带队去上游挖渠。
散会后已近深夜,饥肠辘辘的梅梓婧草草吃了碗方便面,就安排刘秘书火速与水利局、建设局等部门联系,要求他们马上组织人员立即赶赴越龙河上游,参加现场办公会。
离城北水厂最近的一条越龙河支流河面开阔,水源充沛,河水清冽。梅梓婧请水利专家连夜拿出了施工方案。按方案,城北水厂立即切断原来的取水口,清空现有水容,然后从上游另掘一条约两千米长的引水渠直抵城北水厂取水口。
水利局于局长见梅梓婧已显疲态,就说:“梅市长,你回去休息吧,这里就交给我,我保证三天内,城北水厂见清水!”
“不,现在只能按两天算了。我就呆在现场哪儿也不去,城北水厂不见清水,我绝不离开半步!”见梅市长发了毒誓,所有人都不敢再劝她了。
凌晨四时,水利局调集的数十台施工机械轰隆隆开进了现场,立即开挖水渠。前一千米进展得非常顺利,第二天中午就已经完成,但后一千米却遇到了麻烦:按施工图纸,水渠必须经过几幢上世纪七十年代遗留下来的破茅屋,房主虽然早已搬进了新居,但破屋下面却是房主的宅基地,便故意将老屋留下未拆,那意思是:“这块地盘是我家的。”
施工人员一靠近茅屋,几个房主闻风而来,全家上阵守在屋前不让施工,还大喊让政府官员来谈判。
梅梓婧苦口婆心说尽了好话,嘴都说得起了泡,可他们还是不依不饶,非要按它们的条件予以补偿。一旁的城管局马局长急了,说:“梅市长,这帮刁民就是想趁火打劫,我们不能便宜了他们,在这非常时期,咱们强行拆除吧。”
马局长的话被那几个房主听得真真切切,几十个老少男女索性往地上一躺:“那好,你们不是要强拆吗?那就从我们身上碾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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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上竟然杀出个程咬金!这事儿,梅梓婧一点也没有料到。
就在她扼腕顿足之际,又有一队人马赶到施工现场。城管局马局长直皱眉头,担忧道:“这下更麻烦了,他们的援兵到了……”
还是梅梓婧眼尖,她一眼就看清了领头的那个人。正是她有过一面之交的退伍军人张扬!她回头对马局长笑了笑说:“老马,我敢打赌,来的这帮人,不是他们的援兵,而是我们的援兵。”
马局长一脸愕然,问:“你咋知道?”“不信我们等着瞧……”说着,梅梓婧骄傲地把头一扬。
只见张扬率众走到跟前,冲梅梓婧抱拳道:“梅市长,让您受惊了。不过您也看到了,这越河化工区不搬迁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呀,不光我们不得安宁,全市都不得安宁啊。但冲您的行事和为人,今天这帮人的工作,我来做!”
梅梓婧颌首微笑:“我答应过的事一定说到做到,这两天我已经做了初步调研,化工园区动迁已经摆上了政府的议事日程。”
张扬点了点头,转身对那些躺在地上的村民说:“都起来吧,看你们一个个都像啥?越河村的脸面都让你们给丢光了!你们这是在阻挠人家救命知道不?不错,化工园区的确污染了咱村,可是如今梅市长已经下决心要治理了,我们为啥不配合,反倒给政府出难题呢?难道还要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跟着遭殃么?”
张扬的话音不高,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真切。这番话的水平,连马局长也听着吃惊,但能否见效,他心头还在犯嘀咕。
果然,张扬的话顿时就起了神奇作用,那些躺在地上的村民一个个都陆续站了起来,有的还满怀愧疚地向梅梓婧一干人等打起了哈哈:“对不住了,都怪我们小心眼儿。梅市长,刚才多有得罪,你们拆吧,补偿费的问题,我们改日再议……”“马局长,拆迁理赔的事,干脆就由您下来跟我们谈吧,我们只要按规补偿,政府取信于民,我们也绝不会胡搅蛮缠的。”
此刻,马局长已经怔在那里了。他搞了这么多年的城管工作,还头一回见到这么通情达理的群众。
这时,张扬走到梅梓婧身边说:“梅市长,突击挖渠需要大量人手,你看,我已经把村里的壮劳力全带来了,你下令吧……”
梅梓婧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其实,村民闹起来后,越河村的头头脑脑也出面做了不少工作,可就是没人买他们的账。自上次“围门事件”后梅梓婧就得知,越河村的干群矛盾由来已久。其一,村务多年没有公开;其二,村民们阻止化工园区落户时,村干部没一个站出来替大家说话;其三,近年来,村干部们大都忙着自家的生意,很少打理村务。
但这个张扬的组织力和号召力如此强悍,还是大大出乎梅的意料。
她马上嘱咐跟到现场的越城区负责人:一定要对村两委会进行大换血,不干事的挪窝,干私事的让窝,干蠢事的哄出窝。并提议越城区领导重点考察一下张扬,不久,张扬就顺利成章地成为越河村村委会主任。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
引水渠工程推进顺利,然而就在即将开闸引水之际,王重阳给梅梓婧打来一个电话:“梓婧啊,省里来调查组了,他们想跟你当面谈谈,依我看,你还是赶快回来为好。”
梅梓婧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王书记,我在施工现场呢,就要通水了,麻烦你跟调查组的同志解释一下吧。”
“这……不太合适吧?”
“没啥不合适的,老天还不打吃饭人呢,就是要杀要剐也得等我把这事儿干完了再说!”梅梓婧的倔劲又上来了。
刚放下电话,夏书记的电话又追了过来:“梓婧啊,这下我们清江热闹了,水污染事件全国都知道了,但却有记者把上次的醉酒事件和久盛集团撤资的事给一勺烩了,这明显是冲着你来的啊!本来,舆论还将污水事件作为焦点的,可这样一来视线一下就被弄模糊了,背后肯定有猫腻啊……”
听着夏书记在电话中的唠叨,梅梓婧突然有点分神,紧接着就两眼发花,脚下发软,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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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梓婧睁开睡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清江市人民医院的病床上,白色的窗棂,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和白色的人影,而她对白色有种天然的恐惧感,她钟情蓝色。活了四十多年,她从来就怕进医院,而这一次实在是身不由己了,她是被人们抬进来的。
“梓婧,都怪我,要不是我那个电话……”梅梓婧循声就看见了床边的夏一鸣。年近六旬的夏一鸣,皱纹已经爬满了额头,三成的白发显出沧桑,而他眼神中的那一丝爱怜,很容易让梅梓婧联想到逝去多年的父亲,眼泪都差点儿出来。
她挣扎着从床上起身,道:“夏书记,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这个市长没当好,让你操心了……”说着就要下床。
夏一鸣一把将她的肩头按住:“你看你,都累成这样了,还不好好休息,想到哪儿去啊?”
“我要去引水渠施工现场。”
“你还去个啥?引水都已经成功了!梓婧啊,你昏睡的这十多个小时,把我们一个个都吓坏了……”说着,夏一鸣的眼圈就红了。
正说着话,郑晨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了。他在得知梅梓婧昏倒的消息后,立即从出差的外地星夜兼程赶到了清江。
梅梓婧看到丈夫,先是一阵惊喜,而后又皱了一下眉头:“你又跑来添啥乱?!”
郑晨没管她的埋怨,径直走到床头,也不顾有外人在场,把梅梓婧往怀里一揽,像哄小孩一样轻声说:“梓婧,咱们回家,咱不当这个倒霉市长了,啊?”说着竟流泪了,把梅梓婧的眼泪也给惹了出来,她想忍住,反而流得更加汹涌。
郑晨总是让她又爱又恨。她得意的时候,郑晨总喜欢给她泼一点冷水;而她失意的时候,郑晨又总是给她端来热水,让她感到温暖。
一旁的夏一鸣知趣地出了病房,医生也一个个悄悄溜了,有人还轻轻带上了房门。一见房间里顿时空了,梅梓婧干脆趴在郑晨肩头放声哭了起来。这个时候,她太需要一副可靠的肩膀和一场淋漓的发泄了。
哭够了,也哭累了,梅梓婧的所有痛楚就烟消云散了。
出了医院,她不但没有离开清江,还让郑晨陪她去美美地做了个头,容光焕发后心情也跟着大好。第二天,她就心平气和地出现在了省委调查组面前。
调查组组长是省纪委副书记余道和,素以铁面无私著称,人送外号“余黑子”。他与梅梓婧例行公事地交谈了一番后,一本正经地说:“梓婧同志,按照问责制,清江出了这几桩丑闻,市长是要引咎辞职的……”
梅梓婧虽然心头一紧,但她并没有申辩,因为她已经听出来了,对方还有话要说,她在等待着下文。
果然,余道和盯着梅梓婧看了一阵,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梓婧呀,我们已经对酗酒事件、撤资事件和毒水事件摸了个底儿掉,调查结果对你有利啊。虽然这些事情都跟你有关联,但群众对你的口碑却出乎意料地好!结果嘛,我已经报给了省委许超许书记,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梅梓婧茫然地摇摇头,这时,余道和站起身来说:“许书记给我讲了个‘赫洛克效应’,很有意思。”
“赫洛克效应?”梅梓婧很快就在头脑中搜索出这一名词的正解。心理学家赫洛克(E.B.Hunlock)曾做过一个实验,他把被试人分成四个组,在四种不同诱因的情况下完成任务。A为表扬组,每次工作后予以表扬;B为受训组,每次工作后严加训斥;C为被忽视组,不予评价只让其静听其它两组受表扬和挨批评;D为控制组,让他们与前三组隔离,不予任何评价。结果工作成绩为:A、B、C均优于D,而A和B则明显优于C。这个实验表明:及时对工作结果进行评价能促进工作;适当表扬优于批评,而适当批评优于不予作评。一想到这里,她就知道结果了。
“表扬的话我就不说了,我这人是挑刺的行家,你好好干吧。”
梅梓婧嫣然一笑:“余书记,你可是有名的余青天,能听到你的评价我很荣幸。”“梓婧,你还是叫我‘余黑子’得了。我知道你们背后都这样叫我。”说到这儿,余道和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语气凝重地说:“有人可没少对你做手脚呀,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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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道和的话一点没有出乎梅梓婧的意料,她也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但她却不想去打听:“余书记,谢谢您善意的提醒。我才不管他是谁呢,我自己做到问心无愧就行了。俗话讲‘人言可畏’,可我这人偏偏就不怕‘人言’,你想想,一个人只要干事,就一定会有人说三道四,是不?我这一辈子,最终能够听到有七成人说我的好话,那我就谢天谢地了!”梅梓婧居然打起了哈哈。
余道和也受了她乐观情绪的感染,话也多了:“梓婧啊,你以前在发改委是管条线的,现在到了清江,是管块面的,相对于单一的条线,块面则要复杂得多啊。不过,现在看来我过去的那些担心有点多余。其实啊,女人执起政来,其韧劲可是很多男人都达不到的哟!告诉你,我们这趟真的没有白来,我可以放心回去复命了。哈哈哈哈……”
省委调查组当天下午就离开了清江,但跟以往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们没有留下任何处理意见,相反还勉励清江的干部们大胆地干,最好是有创造性地干,这不但令王重阳有几分郁闷,还有几分后怕。他反反复复地在脑壳里回放着他跟有关方面接触时的一言一行,生怕有啥地方分寸没把握好,出了格,幸好,暂时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