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在书桌上奋笔疾书鬼画淘糊,扭曲的字符在书本上密密麻麻地摊开。
男孩的手越扭越快,笔下的字越来越缭乱,就是草书大师来估摸着也认不出他写了些什么鬼东西。
嘭的一下,男孩将笔拍在了桌案上,仰头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干成了什么大事,要仰头长叹一番似的,接着,男孩把书本恶狠狠地合上了,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暑假作业”。
“仰头长叹”的姿势维持了十几秒,然后男孩就蹦了起来,木椅向后一倾,晃了两晃,倒在了地上。
男孩没有要扶的意思,一个鱼跃跳出了窗,在半空中用手抓住了墙外的水管,水管发出了濒临断裂的呻吟声,但却牢固地稳住了男孩的身体。这一幕好似林区的猴子攀援,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也难怪他老爸总骂他是个毛脸猴子。
顺着水管攀援而下,陆宵峰拍了拍手。那根水管已经被他撸得光溜溜的了,根本没有什么灰尘,拍手只是习惯性动作,这样感觉起来好像自己很帅。
自从王晴离开已经过去十二天了,陆宵峰数着日子呢,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也不知道那妮子什么时候回来,暑假作业写不写得完。
然而事实上王晴总是提前写完作业,而且质量比陆宵峰那鬼画淘糊的好得多,哪轮得到他来操心啊。
天色有些灰蒙蒙的,入秋了,常常是这个天色,有事没事的就落上一场雨。
路上的行人都带着雨伞,行色匆匆。
男孩手插短裤兜,在路上大摇大摆,脑袋左摇右晃,东张西望着。
走着走着就到了小区门口,一群大娘正提着早晨从菜市场抢来的新鲜菜在门口扎堆聊着天。
陆宵峰撇了撇眉头,这些个大妈最爱管闲事了,自从有一次被一个大妈目击了自己从水管上爬下,整整一个星期,每个大妈见着他就要数落一番,还美其名曰“教育”。
看她们现在着聊得热烈的模样估计又碰上别的什么新鲜事了,没空数落自己,赶紧开溜,省得唠叨。
正当陆宵峰猫手猫脚的准备悄悄躲过大妈们时,传到耳边的些许言语让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听到了两个字,“王晴”。
男孩挤进了围成一圈的大妈中间,仰头问道:“晴儿怎么啦?”
一群大妈齐刷刷的看向他。
“哦?这不是那个陆老头家的小孩吗?”
“哟,还晴儿呢?!我以前经常看见他俩走一起,跟一对小情人似的。”
“哈哈哈。”
大妈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笑了起来,男孩又是脸红又是皱眉的,要不是为了晴儿,他才不愿意和这些个七嘴八舌的大妈们打交道呢!
其中一个大妈弯腰下来,对着男孩说:“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小情人要搬到城里住了,再也不回来了。”
男孩一怔。再也不回来了?什么叫再也不回来了......
“话说那妹子也是真的幸运,竟然能攀上这么个高枝...”
大妈们没空理会男孩,继续七嘴八舌的聊了起来。
男孩退出了人群中,他口袋里揣着留给晴儿的糖果,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的话,他就没机会将糖果送出去了,以后也没机会了......
男孩一跺脚,猛地跑了起来,飞快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这里是机械厂外的街道,镇里唯一的酒吧坐落在这里,与之相邻的是林立的酒店和洗脚城。
陆宵峰的父亲从不让他来这里,怕他学坏,但最近他常常盼着王晴回来,于是就跟着她的父亲,发现王晴的父亲是昼伏夜出,每天白天回家,晚上日落了就到机械厂的酒吧里去,一开始陆宵峰还以为王晴的父亲是要去工作,可凌晨看到他从酒吧里摇摇晃晃的回家他才明白原来他是去喝酒了。
男孩想找到王晴的父亲,他想问他为什么要把她送到城里去,为什么不让她回来了。
如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不知道王晴的父亲还在不在,但男孩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王晴的父亲肯定在喝酒!
男孩猛地推开门,门铃狠狠地晃了晃,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白天的酒吧人烟稀少,多是些上了夜班的机械厂工人,他们穿着布满灰尘的衣衫,三五成群地喝着酒,聊着工作家庭的烦恼,缓解一夜工作的疲劳。
男孩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虽然没有规定不准孩子来酒吧,但这个场所终究还是与他的年龄不符。
男孩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吧台边上那个衣衫陈旧的男人背影。
那是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两个重重的黑眼圈挂在眼睛上,顶着一头油腻的乱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邋遢的气息,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瓶,一口一口的往喉咙里倒着。
男孩大步走到那男人面前,男人察觉到了男孩的靠近,转过头来,用那双醉醺醺的眼睛看着他。
男孩一愣,他气势汹汹地走来,是想要干什么呢?看着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他所有的气势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叔叔,王晴她还回来吗?”半天,男孩憋出来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
男人听到他的话,抬手就灌了两口酒,然后吐着满口的酒气缓缓说道:“不回来了,她去城里了。”
怒火一下冲上了男孩的头顶。不回来了?什么叫不回来了?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么轻飘飘的说出这句话?!
男孩抓住男人手里的酒瓶一把摔在了地上,也不知是他的力气不够还是酒瓶太硬了,瓶子没有碎,酒撒了一半,滚了两圈,滚进了吧台底下。
酒吧里的人都看了过来,手里晃着半空的酒瓶,要来欣赏这一出好戏。
男人浑浊的双眼盯着男孩好几秒,男孩那双清澈的瞳孔中好像有什么奇异的东西,他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几秒之后,男人趴了下来,将手伸进了那满是灰尘的吧台底下,伸长着手臂,努力去够那个酒瓶。
男人的手不够长,一下,两下......好一会儿,男人从吧台底下掏出了那瓶酒来,也顾不上瓶口的灰尘,送到嘴里就灌了两口,再没理会男孩,而是转身伏上了吧台。
“喂!我说你...”男孩话说到一半,忽然被拎了起来。
男人转身,大手抓在男孩的衣襟上,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陆宵峰从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消瘦不堪的男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那时孩子和成年人的差距。
男孩掰着男人抓在自己胸前的手,只觉得那双看上去骨瘦如柴的手竟如铁钳一般,让他毫无反抗之力。
男人举着男孩放到自己面前,喷着满嘴酒气,张口说道:“她走了比较好,走了比较好...”
好像是催眠自己一般,男人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将男孩放了下来,转身又伏在了吧台上,一口一口地喝起了酒。
男孩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和着那在吧台边不停往嘴里灌酒的男人,就像两个丢了魂的人。
陆宵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家酒吧的,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家酒吧一样。
对啊,自己为什么要去呢?因为王晴终于逃离了这个地方吗?还是他那糟糕的父亲终于弄丢了他的女儿?
他不应当为王晴而感到高兴吗?可那股从胸口冲上头顶的怒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他不明白,那应该是大人才懂的事情吧,就像王晴他父亲那双浑浊的双眼,他搞不懂那双眼睛里究竟藏着些什么,那个男人嘴上说着她离开很好,可为什么那双眼睛里满是不舍和悲恸,为什么他要有这样的情绪,明明是他自己逼走了自己的女儿,可恶的家伙,真是活该!
男孩边走边在心里骂着那个男人,可是当自己骂人的词汇用完以后,再骂也没有了发泄的痛快感,一想到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女孩,就觉得如梦幻一般,明明不久前她还站在自己的面前,转眼就被告知再也见不到了。
她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她会想念这个地方吗?她会想念自己吗?
不知道,好多问题都不是他这个年龄能够解答的。他疑惑,他愤怒,他悲伤,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垃圾海的深处。
一回头,整个绿叶镇尽收眼底。
晴儿离开时看到的绿叶镇也是这个样子吧,原来我也想要逃开......
转回头来,面前是肖老头的小破屋。
怎么会到这里来?原来他是想找人倾诉吧,找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找一个认识他和晴儿的人。
男孩抽了抽鼻头,为自己的矫情而感到羞耻,然后走进了肖老头的小屋。
按了门铃后,陆宵峰走进了屋里,里屋的门锁着,这是肖老头定的规矩,按了门铃后要在外屋等着,不能擅自闯到里屋来。
外屋有些邋遢,一些散落的机械零部件随意的躺在地上,茶几上还摆着吃剩的饭菜,散发着一股恶心的味道。
陆宵峰对这景象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半躺着,脑子里像拌浆糊似的乱想。
里屋的门开了,肖老头嘴里哼着小曲走了出来,看上去心情不错。自从陆宵峰将那个水壶交换给他后,他就一改第一次见面时的严肃,总是对陆宵峰笑脸相迎。
按照往常,陆宵峰肯定要笑话他一番,说他为老不尊,可今天他却笑不起来。
“你这桌上摆的垃圾什么时候收拾一下啊!”陆宵峰忍不住打断了肖老头哼的小曲,大声说道。
“以后不会了,住这儿的老头回老家了,不会再过来了。”肖老头说着,挠了挠脑袋,“话说回来,一直没空收拾,要不你帮我收拾收拾?有奖励的哦。”
“不要。”陆宵峰嘴上说着,身体却很诚实的收拾起了桌面。
肖老头笑眯眯了看着男孩忙上忙下的将桌子上的垃圾收拾干净,然后用抹布在水龙头沾湿,把桌面擦得锃亮。
待得陆宵峰全部忙活完,肖老头端来一杯热茶,坐在了他的对面。
“啥事啊,惹得咱们这混世魔头这么难堪啊。”肖老头戏谑道。
“才没有!”陆宵峰大声回击道。
“没有?我看你鼻涕鞑子都快流到你衣服上了,还说没有?”肖老头指着他鼻子说道。
陆宵峰慌乱地抬起手,想擦去鼻子上的鼻涕,可却什么都没有擦到。
“你看,心虚了吧。”肖老头毫不留情,一句话就戳穿了男孩的伪装。
男孩低下了头,忽然异常的沉默。
肖老头看着这男孩手捧着热茶一言不发,要知道,在肖老头的眼里,陆宵峰可是多动症加狂躁症的患者,多坐一秒都会浑身难受扭来扭去,一言不合就捣蛋的混世大魔王,可今天这混世大魔王却像个丢了玩具的小屁孩。
可能混世魔王只是他保护自己的伪装吧,在那坚硬的外壳下面还是一个弱小的孩子。肖老头想着。
男孩开口了:“晴儿她走了,不回来了。”
肖老头愣了一下,感到有些意外,然后收起了那副开玩笑的笑脸,坐到了男孩的对面。
“是昨天吧。”肖老头说道。
“嗯?”男孩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昨天,在法庭宣判把王晴的抚养权交给了派克城的城主。”肖老头说道,“我去参加了那场庭审,在派克城的星耀法庭上。”
肖老头瞥了一言不发的男孩一眼,接着说道:“法庭上,王晴那孩子拎起裙子,她那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腿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父亲也没有反驳,对方的律师很会说话,王晴也很配合,这官司没费什么劲,也没什么悬念...”
“她大概是真的很想摆脱她的父亲吧。”肖老头叹道,丝毫没有注意到男孩那双魔怔了的双眼。
“你不必担心她,她比你我都要聪明得多,在大城市只会活得更好...”
之后肖老头还说了些什么陆宵峰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在回家的路上绊倒在了冰冷的铁架上,铁架卡住了脚踝,挂着他的身体悬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海洞上。
他没有惊慌,只是忽然一下清醒了,然后小心翼翼回到了家中。
卷着毛毯,陆宵峰侧身躺在床上。
所有人都在说,晴儿离开好,有人羡慕她,也有人为她庆幸,自己不应该也为她感到高兴吗......可她离开的不只是她那个讨厌的老爸,还有自己啊。
男孩鼻子一酸,不知怎么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又到了开学的季节。
这一天的小镇上热热闹闹,到处都是带着自己的孩子去上学的家长们。
家长的脸上都洋溢着辛福的微笑,终于能把自家的小兔崽子送去上学了,省得成天在家里上演大闹天宫。
学校的门口,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背着粉红色的书包,踮着脚尖在四处张望,身边站着一个小胖墩。
很快,她就找到了目标,一个男孩。
女孩钻进人群,向男孩跑去,小胖墩也连忙跟上,女孩在人缝中灵活地钻过,而小胖墩可钻不过那狭小的缝隙,挤得人群散开,活像一条钻进沙丁鱼群里的肥鲶鱼。
转眼女孩跑到了男孩身边。
“小峰哥,可算是见到你了,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女孩兴奋地说道。
“啊,暑假作业没写完,在家里赶作业,就没出来玩了。”男孩低着头,性质缺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女孩仰着头,还想说些什么,背后的小胖墩终于挤开人群追上了她。
“呼呼,叶子,你跑那么快,我都追不上了。”小胖墩气喘吁吁冲女孩说道,紧接着就看到了一脸冷漠的陆宵峰。
小胖墩脸上肥膘一紧,张口骂道:“陆宵峰你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多天也不见人影,叶子都快担心死了!”
女孩脸一红,低下了头,其实在她那晒得黝黑的皮肤上,那一点点的羞红完全不用藏。
男孩也没有回复,只是耷拉着脑袋,像一只干瘪的茄子。
小胖墩喊了两句,自觉没趣也就没再抱怨了。
三个小孩沉默的站着,成三角形,在人流中仿佛一座孤岛。
“小峰哥,你什么时候去看看那只小狗啊,我还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呢。”良久,女孩打破了沉默,说道。
“你爱叫它什么就什么吧,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男孩回答道。那只狗就是那天晴儿放在他怀里的狗,他父亲不准他养小动物,于是就给了叶子,叶子家里有个院子,养狗也不费什么事,况且女孩嘛,总是喜欢一些毛茸茸的小动物,于是叶子就欣然接受了。
“喂?!什么小狗啊,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啊!”小胖墩冲着男孩喊道,虽然是向他们两人发问,但怒火却只冲着陆宵峰一人。
“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忘记告诉你了,小狗我养在家里,没有带出来过,对不起啦,玉祥哥。”女孩见小胖墩怒气冲冲的向着男孩,赶忙上去拉住了他的肩膀。
见女孩上前道歉,小胖墩的怒气一下便散了,就坡下驴道:“没事没事,这些事情你们多少要告诉我嘛,这么藏着掖着还以为你们俩不跟我玩了呢。”
“呐,陆宵峰,你从哪儿搞来的小狗?”小胖墩继续问道,目光灼灼地盯着男孩。
男孩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是无奈,他皱了皱眉头,然后说道:“小狗是晴儿给我的,他跟着她们班的那个谁去了城里,把小狗留下来给我了。”
男孩皱着眉头,这是一段他不怎么愿意提及的事情,说出口来还是觉得胸口隐隐的难受。
“王晴她也不养狗吧,以前也没见她养过啊。”小胖墩不依不饶。
男孩烦躁了起来,从鼻中出了一口粗气,冷声道:“狗是那个跑城里去的那个人的,他把狗给了晴儿,然后晴儿给了我,明白了吧!”
“哦,我知道了,他用一只狗换了你的晴儿,哈哈哈。”小胖墩笑了起来,转头看向身后的女孩,似乎是为自己开的玩笑而感到得意。
但他没有在女孩的脸上看到笑脸,而是看到了一脸的惊慌。
小胖墩回过头去,看到的是男孩狰狞的面孔。
陆宵峰挥着稚嫩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李玉祥那张肥胖的脸上。
小胖墩还沉浸在自己那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当中,毫无防备,只觉得脑袋一沉便被锤倒在了地上。
“别,别打了!”叶子惊慌的大喊出声。
可男孩充耳不闻,骑到了小胖墩的身上,一一拳一拳的砸着那张满是横肉的脸。
是啊,那个人居然用一只狗换走了他心爱的女孩?!
一拳,两拳,三拳……
手臂震得麻木,双腿因为愤怒而兴奋得发抖,掌骨的末端震裂了皮肤,血和小胖墩的血混在了一起。
他不觉得痛,只是火辣辣的麻木,麻木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空洞,辛酸,无力……忽然一下,陆宵峰明白王晴她父亲那双浑浊的眼中是什么东西了,不正和他此刻心中的东西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