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6月,木兰被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强制拐走。
自此,贾玉每天早晨为丈夫和婆婆做了早饭,待丈夫木爱国上班后,婆婆也心满意足的躺回炕头,贾玉就带着木子去木兰被拐走的田间小路上,那个木兰用九岁女童的小身板勇斗歹徒救弟弟妹妹的地方,贾玉跪在那里,木子跪在一旁,无休无止的哭泣,日复一日的哀悼……
十二年后,木子和保定宾馆的女经理木雪谈到此事时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每日去那里跪着哭喊悼念姐姐,是以后人生里,每天都要遵循的必修课,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不可缺少。
结束这样生活状态,是在两个月以后,衣学灵的母亲郝燕和衣富强离婚离开村子后。
一个失去女儿,一个失去母亲,贾玉和衣学灵都在哭泣中度日,于是有一天,衣学灵住进了贾玉家中,贾玉恰巧求之不得。
木子说,结束哀悼的最后那天,父亲也请假没有上班,带着我和灵儿同母亲一起去了田埂小路上,我们一家跪在那里,烧了很多很多的黄纸,后来到了2008年春天,那条小路被正式修建成栗花村的外环,在水泥混凝土没有扑盖到此处之前,母亲偷偷一个人去那里烧了最后一次纸钱,大哭了一场。
那两个月里,母亲贾玉为了不让失去女儿的悲痛气氛时刻充斥家中,以免影响丈夫和婆婆上班休息,贾玉每天都要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早晨做饭,中午做饭,晚间做饭,将所有的悲痛都禁锢在心中,不表露在家人面前,只有一个人或是去了田埂小路才敢爆发出来,这样的情绪堵塞,让贾玉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且连续两个月的时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跪在地面上,受了潮气冷气也在所难免了。
08年8月中旬,晚饭过后,木爱国去了隔壁找衣富强聊天,木子和衣学灵在院子内玩泥土,贾玉躺在炕上翻来覆去。
进屋喝水的衣学灵站在地面上看着贾玉,须臾:干妈,你不舒服吗?
贾玉勉强露出微笑,道:没事,去玩吧。
衣学灵有些为难,可干妈贾玉又在次确认自己没事,这才走出屋子玩去了。
贾玉寻找着合适舒服的姿势,挪挪枕头,仰躺,侧躺,趴着……最后腹中疼痛不仅没有缓解,反而越加的严重,身子蜷缩成一团窝在被垛的小角落里。
不放心干妈的衣学灵再次进屋确认,却见贾玉捂着肚子,疼的满头大汗龇牙咧嘴,:“妈,你怎么了?”声音中,以有急迫的哭腔。
“妈。”木子也进了屋,看母亲如此痛苦,直接跳到炕上,跪在母亲的身边查看着。
“去找你爸回来。”贾玉道。
这一次,一定要听话,木子二话不说果断跳下炕就飞奔了出去,衣学灵爬到贾玉身边匍匐着,不愿离开。
一身酒气的木爱国像头暴虐的瘦黑熊,横冲直闯冲进屋内,他知道,贾玉身体一向不是太好,却从不舍得花钱买药治病,头疼脑热都是硬扛着,总是说过几天就会好,连心脏病犯了都不会同意去医院检查,最严重的时候,躺在炕上一个姿势一整天都不换,一句话都不说,让人看着揪心,而这次的情况一定会比以往更糟糕,毕竟才经历过失去女儿的痛苦,她的身心承受了莫大的压力,能够指使木子来喊自己回家,那就一定不同以往了。
此时贾玉腹痛难忍,牙齿紧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怎么样?”木爱国趴在贾玉的面前。
“疼……”贾玉勉强睁开眼睛,忍着疼痛发出无力的声音。
“富强,去张有才家,把拖拉机开来,快点。”木爱国拧着脑袋,用命令的口吻道。
衣富强表情严肃,话没听完整就已经飞奔了出去。
木爱国又看向木子:儿子,把被褥拿到大门外。
木子穿着鞋子跳上炕,用力撕扯被褥,拖着长被的一头就跳下炕头向外走,不料被炕头的老太太甄翠兰一把拽住了被子尾巴,拉拢着满是皱纹的老脸冲贾玉骂道:“装吧,你就装吧,肚子疼不是病,有泡屎没拉净,上个厕所不就好了?”
背着被子的木子被一股力量强硬拉扯住,小孩子的脑袋简单明了,以为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心急之下也来不及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用上平生最大的力量向前蒙拽,突然拉扯的力量凭空消失,木子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用力过猛直接扑了出去,脸面不偏不倚的撞在了屋外的门框上,鼻血瞬间就就流淌了出来,木子觉得鼻子酸疼难忍,哇的大哭了起来,边哭边执行父亲的命令,拖着被子向外走去。
甄翠兰听木子哭声大作,心中怒火更盛,拍打着大腿扯着嗓子骂道:“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那个死妈一模一样,臭不要脸的贱货,就知道折腾,贱货,烂人……”
“妈,别骂了。”木爱国此时心急如焚,母亲又忙上添乱,一时冲动顶撞了母亲。
甄翠兰被吓了一跳,登时闭上了嘴巴,愣在那里看着木爱国,她那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向来所有人都是对自己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忤逆,今天这木爱国竟敢顶撞自己,甄翠兰嗷的一声吼了出来,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反正半滴眼泪都没有挤出来,可哭声确是豪横的不可一世。
“老娘我七个儿子,七个儿媳妇,七个孙子,只有你们木爱国这一家对我不好,敢顶撞我这个老娘,怨不得你们家穷,你们家都是废物,男的废物,女的贱,全是畜生……那个臭娘们肚子疼,我怎么不疼?她肯定是背着我偷吃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中了毒,真是活该,活该啊……赶紧死了吧,嘎巴一下就去了西天,你们全家都死了才……”
“妈。”木爱国怒视母亲甄翠兰,大吼一声,才硬气起来转瞬又软了下来,话到嘴边也咽了下去,转过身来抱起妻子贾玉向屋外走去。
2006年6月1号,木爱国上班没有参加,贾玉带着木子和衣学灵为姐姐木兰的空坟扫了墓,上了香,念叨了一遍家长里短,然后回到家中,气氛低沉的巧妙,不沮丧更没得开心一说,这样的气氛里,贾玉会很容易勾起回忆,然后向窝在沙发里的木子和灵儿讲述往事。
贾玉:
那天是满月,硕大的一只玉盘挂在泛白的银河右岸,乾坤大地银光遍野,我躺在那辆白天才拉过羊粪的拖拉机上,你父亲木爱国就跪坐在我的面前,睁开眼就是你父亲那被月光笼罩的下颚轮廓线条,灵儿妈妈问过我为什么会嫁给这个没上进心的酒鬼,我担心她会拿衣富强来做对比,不如大家都一样惨会更好,所以我的回答一直都是和她保持一致,稀里糊涂的就嫁了,其实不是,我嫁给木爱国你父亲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很帅,呵呵,别看我在你们这些孩子的眼中是个又老又丑又固执的大妈,可我也曾经年轻过呀,我也有很多女孩子曾经有过的幼稚,幼稚嘛,就要为自己的幼稚买账,所以我必须承认不止一次后悔嫁给了这个金玉其外的男人,曾一度认为没有作出和郝燕一样的选择的原因是为了我的孩子,这不单单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它也实实在在的阻止了我在某一刻的冲动,然而这并不是全部,因为我也必须承认,你父亲也曾切切实实的感动过我,在每一次我遭受苦难之时,这个不靠谱的酒鬼丈夫总是能挺在我的身前,做我的靠山。
那时候的路没有水泥更没有沥青,是祖祖辈辈用双脚踩踏出来的黄土泥路,凹凸不平甚是坎坷,一直被木爱国催促再快些的衣富强几乎把那辆拖拉机开成了飞机一般,身下铺了两套被褥依旧颠簸的厉害,仿佛在骑马飞奔十万火急,你父亲用右手手掌撑起我的脑袋在半空中,这样颠簸的程度就大大的减轻了许多,身体上的难过也被麻痹了一些,慢慢的,我发现眼前的月亮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不知是它在靠近我们,还是我们在靠近它,总之越来越近,然后我又闻到了青草腐烂的味道,仔细闻过又觉得是羊膻味,我不喜欢那个味道,可味道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不知道是脑子坏掉了,还是在做梦,处于极度痛苦之中的我竟清晰的说了一句:嫦娥在吃羊肉?
拖拉机开进县医院的院内停了下来,我也稍微有了一些意识,月亮又回到了原位,羊粪味也不再刺鼻,腹中的绞痛也随之出现,你父亲木爱国放下我的头就跑开了,没过一会儿就被两名保安追打了出来,我依稀听闻对骂声音,担心你爸会做出冲动的举动,心中着急又坐不起身来,老衣跑了过去,我就听到你爸说:“竟然没有值夜班的医生,还说夜里向来不接收患者,叫我不要胡搅蛮缠,这是胡搅蛮缠?我老婆都病成这样了,他们要我明天早晨来……我杀了他们的心都有……”
衣富强:“怎么办?”
木爱国“没办法,唯一的乡村医生因为没有行医证被抓了一个月了,现在一个医生都没有了……”
衣富强:“那怎么办好?”
木爱国趴在拖拉机车邦前查看了一眼我,没有说话,翻出一根栗树镐把(粗木棍)就要冲进医院进行威胁,他真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既然医院没有医生,威胁又有何用呢?衣富强忙阻拦,被木爱国甩开了伸来的手,说:“没别的办法了。”
“有,赵半仙。”
“放开我,别开玩笑了。”木爱国心急如焚,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衣富强知道,赵半仙连算命先生这个主业都不算称职,更别说看病救人救死扶伤的负职医生了,不过是读了几本医书,看了几个电影,依葫芦画瓢的瞎胡闹而已,十年前给木建国的儿子木达做开颅手术失败,做了两年牢也算长记性,往后七八年都老老实实没在犯错,现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拿起了手术刀,只不过这次不是人,而是瞄准了畜生,被他盯上的畜生只有老潘家的大黄狗没有死亡,其余无一幸免。对于这样一个人,一个大夫,木爱国不放心把自己老婆的性命交给他也是情理之中,因为只要了解赵半仙的人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如今别无选择,有病乱投医都是一种幸运了。
衣富强慢慢的放开扯住木爱国的手。
木爱国看在眼中,心中隐约感到了一些异样,可一时又想不透衣富强为何会有如此无奈的表情,老衣明明想坚持去找半仙,可又放弃了,这是为何?这个道理很简单,你父亲却想不透,你们想想看,眼前的决定有关于我的性命,这种事关性命的抉择当然要由能负得起责任的人决定,旁人是不会参与进这种重大事件中的,好了当然最好,不好又会怎样?所以衣富强的松手,代表了他选择做一个路人甲,这是睿智的抉择,而非无情。
他们的对话就在月亮之下,松开的双手也就在我的眼前,当时的我虽然疼痛万分,可脑子却异常的平静,当即决定同意衣富强的话,去找赵半仙?
“啥?你疯了?”你父亲是不同意的,所以听我说出赵州桥的名字时惊讶万分,我又勉强的挤出了三个字:赵半仙。这时你父亲没再说话,直接跳上了拖拉机,拖拉机的哒哒哒声也随之而来,我们又原路返回,栗花村。
那时候的农村到了夜晚就是一片漆黑,好在月亮毫不吝啬,我们也算顺利到达赵半仙的家中,家家户户都没有安装过院外的大门,所以车也直接开进了院内,赵半仙家中的电灯泡在我们进院时的一瞬间就亮了起来,你父亲每次到了情急之时就会做出直截了当的暴力举动,没等赵州桥来开门,就一脚踹翻了那两扇老木黑门板,揪着赵州桥的脖领就到了我面前。
“能不能治?”木爱国。
赵州桥的鼠眼滴溜溜的转,一直瞅着木爱国和衣富强,听你父亲如此一说才看到躺在拖拉机里的我,眼睛冒起了金光,表情都变的兴奋了,摸了摸我的肚子,又按了一下两下三四下,问了我两句疼不疼,怎么疼,那模样很有医生的架势,他嘴角漏出笑容,回过头去却对你父亲木爱国说:“不救。”
这二字一出,木爱国也不墨迹,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赵州桥的脸上,赵州桥显些被打昏迷过去,扶着拖拉机的车边哭丧着说:“阑尾炎,要做手术的,我不敢做,不能做……”
你父亲真是不讲理,也不等赵半仙说清楚,只听那意思是不愿意救治,就不由分说又是一耳光,赵半仙捂着左右被打的红彤彤的老脸,哭着说:“木建国的大儿子木达一事,这次……”
一切的不作为都是浪费时间,你父亲的脾气一向如此,见赵半仙有提及往事,没有动手救治就又抬起了胳膊,赵半仙吓的一哆嗦,身子向下蜷缩,伸出一只胳膊去格挡住上空即将到来的手掌,快速喊道:“不论结果怎么样,不准再报警……”
“救活我媳妇,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救不活,我杀你全家,大家一起死。”木爱国瞪着血红的眼睛狠狠道。
这样,赵半仙披上黄袍,为我做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