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5月初。
天空一直放晴,雨水不至,一些心急的村民拿着种子走进了农田,泥土干涸,撮土成灰,依旧没能阻止他们早些种田早些秋收的心情,这样,一家带头行动,就有更多人家跟随,慢慢的都走进了农田,顶着炎炎烈日行动了起来。
柳芳家的男人是极少回来一次的,每年的耕种都不在家,柳芳又怀孕三月,实在不能做这些太累的农活,所以今年就落下来,迟迟没有下田耕种。虽然柳芳嘴上说着是因为雨水不到,不急着种田,这样干旱长出的苗儿也不茁壮,可贾玉心里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阳落下西山时,月亮早已经挂到了头顶上,月光入注,倾洒人间,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吃了晚饭来到大街上,坐在石头或是自带的小板凳上,三人一伙,五人一群聚集起来,借着月亮明亮面对面的闲聊,贾玉简单的说了一会话儿,就找了借口离开,直奔柳芳的家,为了给出去玩耍的女儿柳婷留门,柳芳家的大门也只是紧闭并没有反锁,贾玉站在门口喊了两句没人回应,屋内灯光亮着,想必是在家,就直接进了去,挑起门帘就见柳芳穿着碎花大裙,四仰八叉的平躺在炕上,耳边放了一个黑色破旧的收音机,哇啦哇啦的听着广播。
“在家啊,怎么不出去散散步?”贾玉走进屋内,笑着说道。
听有人说话进来,柳芳急忙坐起身来,打理着裙摆笑着回应:“有蚊子,有蚊子,还是家里待着的好。”
贾玉听了柳芳的话笑了,虽然五月天热,可蚊子并不多呢,偶尔有那么几只,也都是飞的极慢很容易就拍死,贾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指向柳芳的肚子说道:“你好像胖了,肚子都大了,刚才你躺着的时候,都有些隆起来了。”
“是吗?”柳芳明显慌张,又用手不经意的扯弄衣裙,解释道:“最近运动少,的确是胖了一些呢,呵呵……”
呵呵,贾玉陪着一起笑了笑,又说:“你过完年就二十八岁了吧。”
“对啊,怎么了?有问题吗?”
贾玉摇头说:“没事,你和郝燕一样大,过完明年的生日就二十八岁,就可以申请二胎拿准生证了。”
“是啊,是啊,明年就可以了。”柳芳尴尬的笑着说道。
贾玉又说:“可千万别着急,等明年再要孩子,那时候就没人管了,就可以合法怀孕了。”
“对对付,明年……”
见柳芳还不承认,贾玉又说:“不按规定生二胎的也有,我就是,生我儿子的时候年龄也不足,可孩子是无辜的,和我也有缘份,我不忍心打掉,掏了四百块钱的罚款才留下,那可是我家不吃不喝一年半的收入啊。”
“嗯,我知道,那时候我也怀着我家柳婷。”
“柳芳,作为母亲呢,我太理解那种不愿打胎的感受了,长在我们肚子里,我们却没有权利控制他的死活,这很无奈,可现实政策如此,也没得办法,总不能日子不过下去吧?”
柳芳抬起头看着贾玉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贾玉继续说:“咱们这里还算不错,有些地方的规定更加严格,第一胎若是女儿还可以要二胎,若第一胎是儿子就不能生第二胎,生完孩子就强制结扎,就算未来孩子有不测去世,也再没机会生孩子了,那些公务员更严格,要想要保住工作,这辈子都别想着要二胎,第一胎不论男女都不能生二胎,否则工作就没了,连罚款这条路都没得选择。”
“你到底想说什么?”
“难道你还不明白?”
柳芳心中纠结,看来贾玉已经知道自己怀了二胎,一定是那赵半仙去告状了,杀千刀的,可这事不能承认。
“不用隐瞒,这种事瞒不下去的。”贾玉似乎看出了柳芳心中所想,心平气和的说道:“我以前也想隐瞒,想着把孩子生下来,送养到亲戚家里,等准生证下来后在晚报孩子的年龄,逃避罚款,我还想过其他的办法,但是都对孩子有很不利的影响,最后我选择交付罚款,生下我儿子。”
“可我没钱,我不交。”柳芳横着脑袋说道。
“那就打胎吧。”贾玉故意吓唬她。
柳芳横了贾玉一眼,哼了一声说:“你就是想劝我交罚款的,对吧?”
“这是最好的办法。”
“玉姐,难道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面露哀求,柳芳说道。
贾玉摇摇头说:“我是为你着想,我不支持打胎,交罚款是最好的选择。”
“可我明年就到年龄了,就差一年啊,就一年,提前一年不行吗?就这么没有人情味吗?”拉着贾玉的胳膊,恳求道。
“我多想有人情味,多想让天下女人随时都可以生孩子,可我没这个权利,规定不是这样的,柳芳,我今天来不是逼迫你做什么,我是来和你商量的。”贾玉语重心长的说着。
柳芳:“商量什么?还不是罚款?我一头猪才多少钱?生个孩子都不够罚?这还让人活吗?”
贾玉:“我马上就辞职了,我也不想掺和这些事了,可接任的是谁我也不知道,到时候新妇女主任会怎么做我也拿不准,她可不一定会和我一样,坐下来和你商量的。”
“你别告诉她不就完了?”
“怎么可能不告诉?这是我的职责,何况你怀孕的事外面早有传言,已经瞒不住了。”
“那我做这个妇女主任不就行了?”柳芳似乎寻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开心的笑了。
“先不说你能选的上,其次就是你不能挺着大肚子出去工作,去镇里开会,你不可能总也不去,只要去了就会露馅,懂吗?”贾玉说。
柳芳低头思考一会儿,贾玉的话好像没有破绽,可自己又实在不愿接受这个现实,打胎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怀孕了,万一是个儿子呢?可罚款也不行,那么多钱,舍不得,想到这里,柳芳急的掉下了眼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贾玉叹了口气,留下一句“你自己考虑一下吧,”就离开了,这种情况自己也曾遭遇,只是一时想不开,等过几天就能想通了,为了孩子,罚款就罚款了,钱可以再去挣,可腹中的胎儿是一条生命,是未来活蹦乱跳呼喊妈妈的孩子,金钱永远也不能与之共论。
还是那句:人各有志。
柳芳打胎的消息传来时,贾玉一屁股坐在了门外的木墩上,她心跳的厉害,脸色苍白,大口喘息过了好一阵才缓过精神,她怎么也没想到,柳芳竟然为了金钱打掉了腹中胎儿,这让贾玉对这个世界有了重新的认知,人命是可以和金钱放在天平上衡量的。
夜晚降临,隔壁老衣家又传来哭闹声,被柳芳打胎消息震惊犯了心脏病的贾玉此时正躺在炕尾闭目养神,儿子木子还没吃饭就被木建国的儿子木达喊出去玩了,看着弟弟出去玩,姐姐木兰非常羡慕但并没有离开饭桌,知晓妈妈身体不适的木兰选择留下刷碗洗筷,尽量为母亲减少负担,听到隔壁有吵架声,正在刷碗的木兰跑进屋来,本想告诉母亲隔壁又在吵架,可见母亲正闭目养神脸色并不好看,嘴边的话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小雪,隔壁吵架了?”贾玉睁开眼睛,轻声问道。
打算继续刷碗的木兰听母亲张嘴说话,又将身子转了回来,嗯了一声说:“好像是。”
贾玉的嘴边漏出一丝无奈的表情,手掌撑住身体,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几千万斤的沉重身体支撑了起来,女儿木兰轻生喊了一声:妈~
知道女儿是关心自己,怕自己勉强着身体出去,贾玉摇摇手说没事,又抬眼看了看炕头数黄豆的婆婆,对着木兰说:“小雪,你爸呢?”
“不知道,弟弟出去,我爸也就出去了。”木兰回答。
贾玉嗯了一声,挪着身子就向外走,木兰跟着出来,母亲贾玉又叮嘱道:懒得刷就别刷了,回来我刷碗就好了,你在家陪奶奶。
木兰单手扶着漆黑的门框看着母亲,两只原本清澈透明的大眼睛此时渗透出了孩子不该有的忧愁,木兰嗯了一声,又说了一句放心吧,妈,贾玉看着女儿那么懂事,心里暖和多了,给女儿留下一个微笑后就转身离开,去隔壁看看究竟又为何在吵架。
十年后,衣学灵曾依偎在贾玉的怀里问过这样一个问题:妈,人为什么要结婚,结婚了又为什么会有人选择离婚?
贾玉苦思良久,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容易回答,可要真正将这个问题解剖开,详细的分析的话,又十分复杂,毕竟人性如水,看似透明清晰,实则杂质繁多,随时变化形态,无孔不入,温柔又致命,而婚姻是牢笼,将人性的欲望捆绑起来,囚在一块有限的空间里,这个空间可以似天堂,也能像地狱……贾玉想到这里就没办法在继续下去,结婚将近二十年,回首过往,每一年对婚姻的看法都不一样,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对自己的婚姻从未觉得称心如意,可也没有太坏,而马马虎虎仿佛就是婚姻的常态,这种常态存在于大部分家庭之中,而有些人不满足于这种常态,想要突破那块囚禁欲望的有限空间,比如郝燕,她的性子里充满了活力,喜欢轰轰烈烈,讨厌平淡无奇,对未来充满幻想并迫切的想要去追求,可衣富强是个沉闷不善言语的人,每次吵架都是被吵的份,坐在板凳上或是角落里抽着旱烟,吧嗒吧嗒,一言不发,越是这样,郝燕就越是生气,越是生气,就会对衣富强产生更多的不满情绪,杯满之时就会爆发,心满之时就会裂变。
亲眼看着郝燕夫妻近些年来的不睦,贾玉一直担心着他们婚姻的裂变,在郝燕和自己提及离婚之时,贾玉的预感也达到了顶峰,看来他们夫妻之间的裂变正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