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春色濛,空山白练中。方才西去择其道,路遇袅袅生烟,一时间迷了眼,竟分不清东西南北。谢长乐扶额暗自喟叹,今日上山前便于母亲交代过再三,切莫忘了归途误了时辰,不过今日实属气运不济,行至半途,突遇烟雨濛濛,不到半刻,风尘骤降,烟雾缭绕,霎时弥漫了整片山林,白茫茫地不着东西。
正巧烟雾散漫,隐隐正瞧见西边一片桃林。谢长乐寻思着好生熟悉,原是卯时提灯时遇上的,丛丛渐欲迷人眼的灼灼桃花。春雨未歇,衣衫沾湿,未曾多想便入了此间桃林。
谢长乐直取石径,微举双袖于头顶,快步穿行其中。斜带轻风凌迭起,惹得桃瓣沾袖襟。一路西行,不出半盏茶功夫,犹如陡揭轻纱,缕缕朦胧涣散,眼前所见原形毕露,方知情急之中,误入歧途迷了路途。
环顾四周,倏尔发现身处长坂,身后三五小径迢迢,早已不见方才灿若云霞的桃花。归路难辨,谢长乐这才扶额长叹,不禁同情叹息起自己的呆气来。
长坂之下有一迤逦小道隐于垂柳之下,放眼望去这似乎已是唯一的去处了。
烟雨之下垂柳绿意盈盈,引人注目,似为有意招徕行人。谢长乐长舒一气,两袖轻拂周身沾满的雨珠,末了又将竹笈自肩上顺下,方才未想起,竟不知笈中之物可有沾湿,他里里外外细细一番查探。终于放下心来,又将之紧紧搂于怀中。
正暗自窃喜那一处垂柳可得避雨,方行至其下,忽一抬头瞥见转角坡头尽处,飞檐斗拱,绿瓦青砖,好不醒目。
此处竟有人家,不知贸然叨扰是否妥当?
左思右想之后,谢长乐暗暗咬牙决心前往。
近处一看,原来竟是件僻陋的破庙,萧瑟得很。这年份怕是久远得厉害,方才眼见檐上的哪里是什么青砖绿瓦,分明爬满了幽幽青苔。四壁洞开,户枢蛀蚀,唯梁下挂红幡,随风飘摇,饱尝风雨。看来此处也不见常有人来往,勉强是个能遮风避雨的去处。
猝然,檐下右缘一物堪堪一动,惊得他心口一跳,几乎要失声高呼而出,莫非祸不单行,这僻野又遇上个山精鬼怪来?抑住如雷心跳,他极力决眦,定睛细看。
不是山精鬼怪,似乎是一个姑娘。
她侧身半蹲着,在檐下右缘外侧,低着头手中执着根树杈子,聚精会神地似乎在描摹着什么。
谢长乐的心从嗓子眼安然无恙地落回胸腔里,情绪全然稳定下来,一面又忍不住好笑,平日里听母亲糊弄,什么大山里头狐狸蛇怪的一打一处,可不得小心,要是一迷糊,还不得被妖怪抓回去,最后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话骗三岁小孩都怕是不信,可他偏偏信了,神魔鬼怪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平日里烧点高香,礼节周全虔诚,就不怕鬼上身啊。虽然他一介书生,熟读圣贤书,本不应该如此迷信,可曾经……在年幼之时,他偶然瞥见过至今难以忘怀的非此世之物。
想到此处,冷汗涔涔又浸过了里衣。捏了捏有些僵硬冰冷的面颊,他双手合十默念叨敬重鬼神之语。
举步步入檐下,他不动声色地去瞧那姑娘。
姑娘一身鹅黄绒衫,雪青色的滚珠宫绦斜斜地垂在侧空。她长发一半高絻,一半披肩,看梳的发饰,还是个未嫁的姑娘,又见她戴玉石珠钗,簪百花鎏金,不似寻常百姓人家,举止间流露出优雅贵气来。
她深深低垂着头,露出一小截白颈来,此般模样像极了天鹅折颈,梳羽整翅,十分可爱。
素手纤纤正写着什么。甚是好奇,又恐失了体面,他假意望天踱步,一面又握拳佯装清咳,一点一点挪了步子,离她更近。
“山里有只呆头鹅,总是引颈向天歌。人皆问何徒欢乐,笑说涧边青草多。”
他默默念到,读出最后一句时,陡然大笑,笑声爽爽朗,震慑寰宇,收也收不住。
姑娘侧目抬头,并未惊觉突现一人,只是带着些许讷讷的质疑和微怔。
谢长乐自知失礼,抿唇清咳,以袖掩唇,将两靥梨涡尽数敛于衣袖。
“对不住,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他敬意满满地抱歉,眼底的笑意不减半分,“在下实是为了避雨,不料姑娘先在此处,惊扰到姑娘,在下赔个不是。”
姑娘点点头,毫不在意他已然打扰到她,只是尤为不解:“你方才笑什么?是我字写得太难看了么?”
方才埋头不见其貌,此刻她正抬头,目光深深凝望着他,里面有极其浓烈的探究。
梨花面,杏花眼,山是眉峰聚,眼是水波横,原是个十来岁大小的姑娘,粉妆玉砌模样,倒是惊为天人。常言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皆不足以此刻画眼前人。
“你怎么不说话?”她眉角顰顰,久等不得解释。
他忙不迭收回目光,慌乱落到远处那片盈盈的柳树梢上:“呃,嗯。在下可否一问,姑娘写得是顺口溜么?”
“哈?”她满是诧异地惊呼,就好似某一日看到日出西方一般,“岂会如此?”
“唔,是在下说错了么?”他立马去看她面上的表情变化。她歪歪着脑袋,柔荑轻揉额头,带着泄气和难过地语调喃喃:“咦,不对么?姐姐不是说人间的诗大抵讲究押韵么?我写的分明是有韵脚的呀,是哪儿不对了?”
她一副气鼓鼓地模样,实在是惹人发笑。谢长乐实在忍俊不禁,反问:“姑娘原是想写诗?”
听他发言,她才又将目光重新落回他的面上:“是呀,可我这韵不是押上了?”
“是押上了没错。其实论诗多在强调工、齐、美、韵。也就是既要有韵味、工整,也要优美,最好能有意境。姑娘的……实乃诙谐有趣,别有一番风味,在下甚是喜欢。”
他笑意难掩,忍不住又仰天大笑。
“你,是在笑话我,对吗?”小姑娘眼帘半阖,双唇勾起不满,埋怨道。
谢长乐连连摆手,急切否认:“岂敢岂敢!姑娘误会在下了。在下发誓,是真心喜欢姑娘的诗句,见惯了名词佳句,偶然见到姑娘所作,便觉清新脱俗,眼前一亮,实为心悦。”
小姑娘半信半疑,毕竟从未被人褒奖过,眼睛笑得月牙弯弯,嘿嘿笑道:“当真?”
小姑娘笑得着实愉悦,谢长乐亦畅快无比,真诚点头:“在下所言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