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富庶,繁华丰饶,钱塘城若屈居其次,则再无他处可登第一。
龙井山庄车马遭劫消息已于数日前传入钱塘城中,坊间众说纷纭。
“话说这江北写意楼桃花仙子乃一十多岁的少女,其深得写意楼楼主真传,武功深不可测。传闻其与龙井山庄叶庄主有血缘之亲,上一次江南贼匪伤亡惨重便是这桃花仙子一人所为……”
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尺水丈波,真假虚实皆在其红口白牙之间。听者信则信,不信则权当听个故事,取个乐子,自有自乐在其中。
她疲惫不堪,自秋月镇一战贵人相助才得以南逃至此,常言道危极则安,自得知追杀之人是为报杀父之仇,她便南下途径江北青园城至江南钱塘城,一路搜寻线索,试图查出数年如一日意欲取她性命的人。
相较于青园城,钱塘城消息更多,此处汇集江湖朝廷各大势力据点,暗流涌动,危险无处不在,也正是如此,她才毅然决然来到此处。
她饥肠辘辘,但她腰间的那柄牡丹剑却鼓腹含和,安逸地藏于黑色斗篷之下。
鲜血染着她的双手和衣衫,腥味略微泛出,她甚至已经分不清哪里沾着自己的血,哪里又沾着别人的血。在这摩肩接踵的街道中无人会在意她,更无人在意她身上的腥味,酒菜瓜果的香气令她更加饥肠辘辘,然而她已经没有足够的银两去满足口腹之欲。
“紫红寻寄,石壁頽墙伤绮丽。莫问流年,独守蘅芜一片天。惹谁怜意?寂寞摇空飘细雨。难改初衷,残梦情签依旧浓……”
方才摆脱说书先生和摊贩吆喝声,经过一处接口,一段细腻婉约的曲声引得她不自觉循声望去。
东桥茶馆。
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再熟悉不过的过往。
回忆从前,一幕幕经历仿若昨日才发生过一般,甚至耳边都传来了故交的话语声。
她眼眶湿润,欲快步离开却终究挪不动身子。
吟曲女声便透过这茶馆楼上窗子传了出来。
“客官,来茶馆喝口茶歇歇脚吧!”小二察觉到她的犹豫,搓着手上前热情地说。
“不必了!”她说。
“风西起……长天不恨江南远……凌烟图画青山约,总是浮生事……买取朝醒夕醉……”
女声宛转动听,深触人心,弦音袅袅,悠扬动情,细品之下,琴弦音色及抚弦指法竟令她颇感熟悉。
“不知楼上是何人在抚弦吟曲?”她问。
“贵客。”小二答毕,便去招呼其他入店客人。
她思索再三,始终想不到谁人会在东海乔家的茶馆里抚弦。
自天下之巅覆灭之后,这些年来,江湖有此等音色琴弦之人几不存在,有此种指法之人更是绝迹,今日在钱塘城中听到久违熟悉之音,她便耐不住心中好奇,忘却身心疲惫与饥肠辘辘,顿了顿,径直走向茶馆。
“客官里面请!”
小二见她意欲进门喝茶,忙笑脸相迎。
“可否让我上去一睹抚琴之人?”她问。
“客官万万不可,楼上乃贵客,不经允许绝不可上楼。”小二伸手阻拦。
“楼上这琴音似曾相识,像是我曾经一位友人。”她说。
“客官要喝茶在这里喝便是,若想上楼还请去别家茶馆吧!”小二横着身子挡住了她的去路。
“若我执意上去呢?”她问。
她好奇,她执着,她追寻十几年前的的东西于此刻终于有了似曾相识之感,如此机缘巧合她不愿放弃,也绝不可放弃。
“这茶馆乃东海乔家所开,受云香殿所护,奉劝客官莫要在此处闹事!”小二眼神坚毅。
她不顾肌肤伤痛,抬起胳膊撑起斗篷,亮出了藏在斗篷之下血淋淋的小臂,牡丹剑锋一道寒芒闪过,身上肩上的腥红令得小二下意识捂住口鼻。
“为了几两银子丢了性命便不值得了。”她低声道。
茶馆算不上热闹也并不冷清,自始至终都无人在意她和小二在说些什么。
她有所隐瞒,小二亦有所隐瞒。
东桥茶馆自始至终都不仅仅是东海乔家所开的一家茶馆这么简单。
“既想上来,让她上来便是。”
此刻,楼上一女声传下,这声音带着浑厚内力,令她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这声音,难道是她?
小二闻言迅速闪身去招呼其他客人,留她独自一步一步登上楼梯台阶。
楼上香气弥漫,是蔷薇海特有的香味,香味中夹杂着强烈的性格,整个江湖唯蔷薇海拥有这般秘术。
“牡丹剑。江湖路远,久别十数年还能相见,令人甚是欣慰!”
待她走上楼去,绕过层层帐帘,立于一盏烛台旁时,独坐楼上桌边,双手轻压筝弦的女子冲她莞尔一笑。
“张……张……”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叫我汐云便可。”女子道。
眼前这女子便是当年云香殿盟主张汐云。
烟波江上云香殿,墨染潇湘张汐云。
张汐云兰质蕙心,红白蔷薇双修双精,乃曾任南潇蔷薇海掌门楚风月最得意弟子,亦是江湖这些年来为人津津乐道的人物。
曾有诗曰:屈赞其美颜倾世,因世间再无佳辞。
十几年前绝世倾国之容颜如今没有多大变化,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又多了几分韵味,独属于蔷薇海的那分韵味。
张汐云,拨云筝。
上一代江湖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这两个词眼分开,如今这两个词眼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姐姐这些年漂泊于江湖之中,受尽了苦头。”
张汐云收起拨云筝,起身为她斟茶倒水。
“方才那曲……”她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她曾无数次想象再遇旧故时的场面,不论是张汐云还是那些不知是隐居还是离开人世的那些人,越是想念便越是难以触及,如今张汐云就在她面前,她却哑然。
“不瞒姐姐,十多年过去,我渐渐发觉当年我们奋力去维护的江湖,那众心所向的未来,实际上从来都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
“这是何意?”
“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我们这些所谓正义之士自始至终都在歧途中越走越远。”
“依你之言,乔弦……”
“乔弦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