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抬头间,就看到了倚在门外一身绯衣的苏羽,赵祏将夏青轻轻放下,冷着声音道:“还站着做什么,进来看看她吧。”
苏羽一脸木然的说:“现在才流露真情,早干嘛去了?”
“闭嘴!她成这个样子,你也有份,还嫌她承受的事不够多么?明知她心里没有我,说出来又何必自讨没趣。”赵祏有力无气的说。
苏羽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捧起夏青的长发,轻轻的叫了一声:“小夏。”
夏青在赵祏先前一番热吻挣扎中,已是衣裳松散,香肩半露,苏羽将夏青搂进怀中时,突然目光顺着她散开的衣领中看了下去。
突然苏羽将夏青面朝下翻了个身,唰的将她的衣衫撕成两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赵祏正要发怒,却生生住了口,因为他看见夏青背心处那朵槐花刺青此刻竟变成了紫红色,肆意的绽放着其华丽姿态。
苏羽让夏青躺在他怀里,从身上摸出一根银针插入那花心中,过了须臾,再拔出银针,却见那针没入刺青的一端微微泛黑,他大惊:“这刺青有毒?”
放下半截泛黑的银针,苏羽取过另一根银针,在夏青的右肩试了试毒,过了一会儿,将银针取出,发现尖端并无泛黑。
“看来所有的毒都集中在那个槐花的刺青上了,可是究竟是什么毒,会单单集中在刺青上边?”苏羽喃喃自语。
而赵祏早已快步奔出将送展昭回房已上床休息的花子潇拎了过来,花子潇揉了揉睡眼朦胧的双眼,大为不解之时,忽见夏青背心上那朵花顷刻间变成了鲜红色,看起来整个背部都像是被鲜血洗过一般。
花子潇见之大骇,双目豁然睁大,看着苏羽手中已经变得乌黑的银针,继而脱口惊呼:“是蛊毒守宫丹砂!”
“怎么会是这样?”苏羽脸色苍白。
赵祏缓缓坐到椅子上,“到底是什么毒?有得救么?”赵祏看看苏羽,再看看花子潇。
苏羽抿了抿唇,说:“这是党项人的一种奇毒,在党项,每个人身上都会有刺青,即是刚出生的婴儿也不例外,那是象征他们身份的标志,至于刺什么图案倒是不一,而贵贱之分在于刺青的部位,稍微有些地位的人,他们将刺青刺在背部或肩胛骨处,而一般庶民则是刺在手臂上。”
“你的意思是她的身份——不简单?”赵祏似乎并不意外,喝了一口清茶,却觉得口中有些苦涩,皱了皱眉,勉强咽了下去。
苏羽点点头,“我在党项生活了八年,见过无数人的图腾,但是刺在背心处的,唯有她一个,我的主子多年来给我们下的任务便是寻找一个身上流有萨满血统的女子,标志便是背心处的一朵槐花刺青,却并未告之原因,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我知道。”花子潇接口道:“我在大漠,曾听过当地一个传说,党项族每代人都会选一个女孩做为萨满,而女婴的身份则是前任萨满之女,被选上的女子终身不得嫁人,只是不能嫁人,但并非不可以生孩子,所以才会奇怪,这毒应该与萨满的身分无关。”
“医书上曾记载过,这守宫丹砂的毒,很是诡异,会与一种叫做醉红的染料相吸,下毒之时多一分则险,少一分则无用,若非一日两日,还不易中毒,因此只有在夏姑娘身边的人才有下毒的机会,若我没猜错,夏姑娘身上的这朵槐花刺青,定是用醉红晕染而成,中毒之人毒发时身上的图腾会化作血红,就好似一朵妖治的花盛开于肌肤之上,而中毒者会浑身无力,甚者昏迷,此毒会在男女交合后发生,毒发后中毒之人的寿命只余一年,守宫丹砂的毒发期是八个月,算起来,距她第一次失身,也是这个时间。”
苏羽狠狠的一拳砸向墙壁,说:“怪不得,月主一直让我与她……之后不放心才又找了乞丐来做,目的竟是如此,也难怪并不急于取她的性命,想来也是料定小夏八月后必会毒发身亡。
“究竟是谁,是谁下的毒手?原来她的家人将她扮为男子并不许她婚嫁,也是如此,可是现在说后悔又有什么用,花子潇,你即知道是何种毒,便是有办法的对不对?”赵祏满脸期待的问。
花子潇一面查看夏青的刺青,一面说道:“党项人的萨满与其他族的不一样,那里的萨满虽然终身不能嫁人,但却可以与男子共育后代,根本不会发生中毒的事,所以世间并无解毒之药,我只听说在党项皇族手中有一粒可解百毒的灵药,如果能让夏姑娘服下,或许会有救。”
花子潇说着,手里却已经开始行动,让夏青翻身平躺在床上,取出一医囊里一排银针采取施针疗法为其逼毒,同时写下一张药方递给赵祏:“这药方只能暂时压抑住毒性,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赵祏接过药方,亲自去拣药,并调来侯府十八精骑层层守卫,未经他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入房内,包括展昭与青衣,倒不是说赵祏连他二人都提防着,而是夏青的身份不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也绝不能再被有心人利用和伤害,既然这个人被伪装成男子二十年,就一定有她的理由。
夏青虽是中毒已深,却也并非无知无觉,苏羽和花子潇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她很清楚他们在努力救她,她也相信,苏羽一定能救她,这份信任,源自内心。
她闭着眼睛趴在床上,那模样就好似睡着了一般,他们说的话她听得迷迷茫茫,也大致上明白了一些,原来她不仅仅是党项人,还可能是他们的下一代萨满,甚至是皇族中的人,原来她那个看似贫苦的家,竟隐藏着这么大的身世秘密,怪不得小时候他们常常要搬家,怪不得枸杞要成为她的替身,可她即是萨满,便该是党项视为天神般的女子,她的爹娘又为何要带着她出逃呢?
心里却又有了几分期待,萨满啊,那她日后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温柔婉约,还是坚定狂傲,总不会是如她现在这般半死不活吧
时间正在一点一滴的过去,其间赵祏送来了煎好的药,苏羽接过又将门锁上,随后端着药碗来到夏青身边,细心的将那药汤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她喝,起初还生怕药比较烫,他特地在唇边吹了好一会儿,才送到夏青口中。
这些,夏青全知道。
待一碗药全进了夏青的肚子,花子潇才将那些插在夏青多处穴道和槐花刺青上的几处银针全取了出来。
忽而夏青一阵恶心,连咳了好几声,苏羽立刻取过手绢递到夏青嘴边,对方一张口,吐出一口污血,紧接着又是一口。
花子潇将最后一根刺入槐花心的银针取出,在烛光下看了看,终吁出一口气,说:“毒素暂时被压制住了,三五个月内不会再发,但毒仍然存留在她体内,也许再行夫妻之事后,还会再发,可若要根除,就只有……还有些希望。”
夏青一向对花子潇大言不惭自称是天下名医嗤之以鼻,在她眼里那个人除了爱流着一地口水色迷迷的盯着苏羽看之外,一事无成。
不过这一回平心而论,他还是有几分门道的,只用了一根长针在她身上随便戳了几下,她便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眼睛睁不开,让她无法翻白眼,一番折腾,夏青已是清醒,隐约也听到花子潇语气沉沉的说着什么蛊,蛊是什么东西?似有不安,她竖起耳朵极力听。
然那些只言片语影影律律,不得要领。
被银针刺入肌肤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还是以药浸泡过几个时辰的,简直是让人生不如死,每次刺下时她都痛得发狂,想大叫,想一口咬死那个正在替她施针的人,一点怜香惜玉的感觉都无,夏青很愤慨,想像自己被扎成一只刺猬的样子,真是造孽。
泣!!!
耳畔似听到有人在说:“如果能够代替你受着,就好了……”
夏青身子一震,转过头,睁开了眼,目光所及中,是他紧抿的双唇,一手搭在她肩头,只是静静的望着她,却不开口。
清清冷月中,这转头的一瞥,如此熟悉,让她想到在御史府的小屋之中,弥漫着鸡汤香味儿的小小屋子,他也是如此安静的坐着,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往事种种,历历在目,要怎么说?是他害她?不……她不相信。
苏羽温柔的替夏青穿好衣衫系上腰带,扶着她慢慢翻身躺好,见到夏青微睁了眼,露出一条狭长的眼缝,他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没事了,你好好休息。”
初次相见,他坐在大牢之中,却只如壁玉般的人物,独坐春风中,那份清淡雅致,令人动容,那一眼,她曾暗暗起誓,要护他一生周全;他也曾说,有生之年,永如今日;可如今,他们二人,谁伤了谁?谁又能说得清?
他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她。
“小羽。”夏青突然叫住打算离去的苏羽,声音很轻,但足以让他听到,“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
苏羽如被雷击中般背对着她呆愣了许久,终是又坐回了床沿,淡然的抿唇凝视她:“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想见到我了,好,我留下来陪你。”他的声,如春风般入耳。
她其实是想问问他,那日为何要突然离去,踪影全无,让她一人承受如此大的磨难,可不知为何,听到他的声音,心却忽然抽痛了一下,真相,是不是最重要的?她忽然迷惘,就算问明白了又怎样?上天也不会让一切,再重来一遍。
一别半年,他的脸妩媚如昔,轮廓却多了风霜之意,他直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其实变化最大的还是他那双眼睛,鲜血浸染之后,已不复初遇时的清澈。
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彼此都在眼神内掩盖着自己的内心。
夏青忽然觉得这场面很有些讽刺,她竟然还天真的想到他们的初遇。
苏羽说道:“你想说什么?”
夏青自愣神中醒过来,说:“今天……谢谢你救了我。”
平和淡然,波澜不起,似乎老友相见,彼此叙旧。
苏羽半眯着眼看了夏青好一会儿,才说:“救你的是花子潇,不是我,我只会骗你害你,你还留下我做什么,石头说得对,你若再相信我,比猪还蠢。”
夏青微微勾起唇角,如是而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该感激的,我从不会吝啬谢谢二字。”事实是今日苏羽发现她的刺青有问题,救了她一命,就算不是他施手救的,这一声谢谢也是应该的。
抬起眼,她注视着苏羽的双眸,苏羽一言不发,可是眸中却闪烁着一丝别样的光色,良久,他落下泪来,哽咽着说:“你不该谢我,你不知道,若不是当初我先伤害了你,又怎会让你这般模样,到头来,竟是我亲手葬送了你爱我的可能,我是自作自受。”
苏羽温柔的执起她的手,而夏青也没有躲避,只任由苏羽那样与之十指相扣,他深情的问:“倘若我不曾骗过你,倘若我自始自终都是一个勾栏院的小倌,小夏,你会不会爱上我?”
夏青看他,会不会?她应是立刻回答“不”的,可是为什么,在看到苏羽眼中期待与悲伤结合在一起的那抹情愫时,她双唇微动,却终究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苏羽微抿了下唇角,轻声说道:“我可以为你报仇,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日日看到你,便足矣。”
夏青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沉默了许久,才认真的启口:“你的身世,侯爷都说与我听了,小羽,倘若这世上有一种能忘记过去的药,你愿不愿意为了我服下它?”
苏羽刹那间眸中的光色全然黯淡下去,不答反问:“你希望我忘记过去?”
对于苏羽来说,报仇,那似乎是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于心的一个词了,那一年,他也曾经生活在那个富丽堂皇的偌大府邸,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爹娘,与两个可爱的妹妹,还有一个高贵的身份——王爷世子。
只是有一天,那华丽外表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腐烂,娘卧病在床一月有余,爹一次也没来看过她,那时还只不到十岁的他日日守在娘的身边,常在午夜梦回之时,听到娘低泣而压抑的抽泣声,一个月之后,娘终于因病无药医治而亡,那天她明明答应得好好的,说只要病一好,就带他去看夕阳,可是转眼,她却一个人先走了,离开得无声无息,那一瞬间,他没有哭,只是感觉周遭的的所有都染上了一层悲绝的味道。
虽然那一刻固执而坚强的他坚持着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在之后的连续数夜里,他都会在半夜从梦中惊醒,而一摸自己的脸庞,竟是一片湿濡。
生活突然变得绝望起来,世间的颜色也似乎只剩下了黑与白。
在那之后,他离家出走,不幸得了一场大病,却又有幸死里逃生,一个人救了他,也毁了他,从此他从一个王府世子沦为了以色侍人的男宠,当那夜那人将他捆缚在床上的时候,他便知道从此他会过上怎样的生活,他仍然记得,第一次的时候很痛,但痛到了极点便也觉不出痛了,只是很绝望,绝望到想死,但是他还没有为娘报仇,他又如何甘心,因此所有的苦,他都默默忍受。
之后那人找人教他武功,又将他训练成杀手,让他有了报仇的机会,盼了足足十年,他要报杀母之仇,为此,他不惜以身犯险,接受了一道最危险的任务,回到大宋汴京,他曾生活过的地方,做了一名小倌,刻意接近大宋的官员,收集情报,一切的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在银月楼的时候他也会忆起那段日子,可他并不恨那个毁他身子的人,只是觉得有些难过罢了,所谓的屈辱比丧母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是因为遇见了夏青吧,她微笑的神色和指尖冰凉的感觉竟会让他不禁感到安心,他开始心软,同时也心乱了,他不懂自己的心,心里总似有一丝情愫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是从几时开始的?是她为他包扎开始?还是陪着他看朝霞将他当做朋友开始?或者,是更早?
他的身份,让他不得不如此,什么事都喜欢往心里藏,明明不坚强,他却要假装坚强,明明不快乐,他却要假装快乐,他用假面把自己伪装起来,以为这样便是在保护自己。
可是他没有想到,有一种叫做“感情”的东西,它很脆弱,也很顽固,它容易碎,也能穿透心墙,即便他伪装了一层又一层,费尽心机,铸起一道强大的心防,然而在感情这东西面前,转眼即瓦解崩塌。
只是那个时候他始终不愿承认对夏青有了真感情,因为一旦承认了,他便会下不了手,狠不了心执行任务,他不想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杀手是不可以有感情的,哪怕执行任务的对象是自己的亲人,也会以完成任务为宗旨,真正的杀手是不能被感情所牵绊的,所以他不想,也不能。
没有人愿意为了杀人而存活,只是,他这双手早已染满了鲜血,还能洗掉么?这条路确实是他自己选择的,虽然坚定着一定会如此走完,却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条路何其难走,因为永远都不会有终点,要么不停的杀人,要么被人杀死,这便是他的人生。
本以为情是最没用的东西,却仍是沦陷在了这个字眼里,他也很恨自己,明知道不该爱上她,可是却停不下来,矛盾、挣扎终究抵不过对她的爱,所以,第一次,他给组织提供了假的消息,只盼着能保护住她。
没有人能同时走在两条路上,这个道理他当然懂,可是明明心里那么明白,然而一旦走到分岔路口难以抉择时,仍是会贪婪地想:是否可以两边都选,不用挣扎?
可是那些人终究不信他,那个人跟他说过不会伤害夏青,他才会在半路上离她而去,亏他还一心为那人效劳,真是可笑可悲至极。
这些日子他没有来找过她,而他却可悲的发现,自己竟然会那般发狂的思念一个人,想要见她,哪怕是一面也好。
有时候他会一边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那道疤痕,一边想着过去的许多事,其实割腕的那一瞬间,他想的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苦肉计,而是突然间真的想要就这样结束这一生,算是对做错事的惩罚,做男宠与小倌的那些日子,他从来不反抗,对于任何事只默默承受着,便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忍下来的。
直到夏青对他绽放出一个个真心的笑容开始,多年中不曾被如此呵护的少年一旦得到了这般的温情对待,竟是如思春少女一般迅速地坠入了爱河,他无数次地问着自己同样一个问题——是不是真的爱上她了?
曾经他不知道答案,至他们并肩逃亡的那刻,在落英缤纷的桃红中感受着她指尖的温柔,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从很早以前就爱上了这个人,亦或许他是爱上了那抹温柔,明知不会属于自己,但是,他却总贪恋着。
如今,那些快乐的,或是悲伤的画面,却都已回不去了吧。
夏青见苏羽对着帐顶发呆,这个满身傲气的少年,突然想起初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模样,只是当时他的眼神要更冷些。
将手从他手中抽离,夏青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过去的很多事。”
夏青的目光淡淡飘向窗外,长久的沉默,才开口道:“小羽,你连刺杀你亲爹都下得去手,那么那个害死你娘的原凶,宫里失踪的晴妃娘娘,是不是当真也是你做的?”
夏青回过头,淡漠地凝视着苏羽,那眼波潋滟,却好似含着一丝害怕,仿若他只要一点头,那潋滟便会破碎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