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和气的人儿,没什么刁难的问题。我感觉着,这是一种友好的交流,而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们的提问是物流、运筹、墒和人因。我的回答,却一概的归于信息。也是特色产品。三年了。烙印的,除了散漫,就是信息。
方才知道,这个系有着和德国交流的Program(项目),一年,在亚琛。只是,是偏制造的。有老师问我可有兴趣?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面试完了,还是有一圈的人,在那里探听院系的情况和录取比例。他们围着一个老师,喧闹着。
我挤了进去,在那里,好奇地看。
我看到那个老师解释着说:“关于和德国交流的名额,20个,从上往下的做选择。比方说……”
他略略的转身,指指我说:“比方说她在前二十,而她不愿意去。那么,接下来的第二十一名,就有了机会。”
我于是感动,心想,总算还有人能够肯定我!哪怕是一种很虚拟的肯定,一霎,是高山流水,伯牙遇子期。也说不出什么,于是我只是笑。
因为这一句话,我回去,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被工业工程录取的结果。
第三天,桃子有了录取的通知。她笑着,却不敢张扬,她遗憾的对我说:“没有你,也没有贾亦。”
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笑着祝贺她。然后,看看贾亦的床。贾亦这几天都不在宿舍。
等到贾亦回来的时候,北大的保研已经开始。各个院系开始面试。不想折腾,也是感激知遇之恩,我毫不犹豫的去清华签了卖身契。然后,回到宿舍睡觉。
虹萦和晶莹置身于事外,云雁保了本系,贾亦最终宣称要出国,然后,就开始看雅思。
喧闹过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悠闲的,又有了时间去逛街。
中友,琳琅满目的衣衫。
却只能去观赏。简简单单的衣衫,动辄上千,如果别致一点,更是可观。
于是感叹:“钱,真是好东西。”
戴卫说:“如果有钱,高枫也不会恶化。”
高枫!恶化了?心一紧,连问:“为什么?”
“毕业了,他就不能够有公费医疗,三个月没检查,肿瘤长大了7厘米。”
可是今天是中秋啊,这样的日子,应该是万家团圆。不知高枫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中秋了。
我说,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于是,拨了他的Mobile,戴卫向他问好。然后,开始搜刮着字眼。不着边际的问着不着边际的话。
然后,戴卫把Mobile给了我,我也向他问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他说他在医院。他用尽量高兴的声音告诉我说,晚上十点月亮最亮,是赏月最好的时间。跟戴卫去理教楼上看月亮吧。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低落,听到悲哀,我的心一阵阵的抽紧,但我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我说好的。
放下了Mobile,戴卫对我说,高枫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我去拥抱戴卫的腰。我想起来,我曾经在中国大饭店做了几日的礼仪,那里一碗普通的面条是200余元。我的脑海里飞旋着200余元的面条和高枫虚弱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到,我需要钱。
我也想去看看他,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看到他。
于是,终于敢走进那个病房。
依旧是那样灿烂的笑容,可,只一月间,他已经瘦成如此。Babyfat和红润的颜色,都已经远离。我看到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病人,在我的眼前。他颧骨高耸,两颊深陷。但那笑容,依然的灿烂。
看到我们,他是笑逐颜开。但,话语却不多。
他夸戴卫的俊朗和我的衣裳。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停顿,狠狠的吸气。我觉得不忍。但是,我想我不应该表现出这样的眼神,于是,我只能微笑。
只是,他的额头,渐渐的沁出虚汗。我不忍看。
戴卫问他:“痛吗?”
他还是很高兴,他说,有一种很有效的止痛药,无论贴在身上哪里,全身的痛就可以止住,真的不痛。
说的那么轻松,好象从来都不曾被病痛折磨过。只是我们都知道,他的治疗会让他有什么样的体验。吃不下东西,整夜整夜的因为疼痛,不能入眠。我的泪,是不自觉的淌下,我害怕他看到,转过脸,轻轻的,擦掉。我悄悄的走出病房。我无法面对他的笑容,其实,如果他忧伤一点,甚至哭,或者,我能好受一些。
廊下,看到高枫的父亲和母亲。
他的父亲,有一张深褐色的脸,沟壑纵横。他的母亲,满头的银丝在秋日的光中,一闪一闪。
“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我们没有用。”
她的母亲急急地对我辩解,仿佛是我,责怪他们不曾好好的照顾高枫。
“一个月两万啊,实在是付不起啊。我没用,高血压,我做不了什么事情。我们家,就全靠他爸爸。他没文化啊。几个月来,也只赚到了一千多……”
一千多元钱,能做什么呢?一次CT的钱都不够啊。但是,其实,这或许也只是别人的一顿午餐。我看着眼泪,从高枫母亲的眼睛里,涌出来。我知道了,这个世界,是多么现实。一个月近两万的数字,对他们是天文数字。能借的地方,都借了;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家里的田,荒废了;家里房子的墙,快倒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的父母,在这里陪伴着他,每天晚上,舍不得花十元钱去租医院的床,在这样的秋日,搭几个凳子,就是一夜。
我感受到的是一位母亲揪心的疼痛和对现实的绝望。
高枫的母亲说,她从来不敢在儿子面前落泪,因为他总是冲着她笑。然而每每看到日渐虚弱的儿子,她的眼泪都会禁不住的涌出来,然后背过脸去偷偷的擦掉。眼泪又有什么用呢,她也恨自己没有能力。
我开始慌乱的掏钱包,我没准备,我把仅有的2张一百元塞到她的手里,然后跑回到病房。
那里,戴卫和高枫也在讨论着钱的话题。我看着他的眼睛就那样的黯然下去,他无奈的点着头,让我们帮他想办法。在那个有着温暖阳光的中午,读着深藏在他深陷的眼睛里的无尽的悲哀,我的心在颤抖。看着家里人为自己到处奔波,束手无策时,高枫承受了怎样的精神压力!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枕下的CD掉在了地上。他努力的弯腰,我抢先帮他捡起来。是那一张,有着一首《很爱很爱你》。
我们要离开了。
高枫依然笑着,和我们说再见。
我们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们,我们转过头,他说:“要保重身体。”
我们点头,我看到戴卫的眼睛里,也有些晶莹的光。
出门,戴卫也对着高枫的母亲掏空了钱包,他的母亲有着感激的笑。高枫这次的治疗,是同学的捐款,那么下次呢?
就这样的,身边的生命显现出它的脆弱。痛苦的和时间赛跑。我们只有无力的悲伤。
这个世界不是童话,天使也会受伤。
10月份高枫已经住在了北大的病房。我不敢问为什么了,虽然那是我最钟爱的字眼。隐约的我知道,那是因为,药石已不能及。
BBS上,关于高枫的消息,铺天盖地。北青报开始登载《北大班长笑对癌症》。我看到报纸上,高枫穿着病号服,但笑得确实灿烂。
10月25日,高枫开始用氧气。
11月2日,高枫又开始不用氧气。
我在BBS上关注着他。我再没有去看他,这时候,谈话和情绪波动都是不好的影响。我只是想,高枫会不会想念那首《很爱很爱你》。
早上,醒来突然想去北大未名看看,打开网页,弹出一个消息框——“高枫,一路走好!”
是意料中,也是意料外。我看到那行标题的下面是“高枫同学因肝癌转移至肺部导致呼吸衰竭,于11月9日凌晨不幸逝世。”
简明,扼要的。但从此,意味着,一个生命,消失了,不见了。
我在未明搜索,我看到“昨天晚上两点多,高枫突然发疯,一会打这个,一会打那个,让其父母走开,其实他知道自己不行了,然后一下子趴在了小桌上去世了。”
这就是高枫的最后时刻。
面对死亡的来临,我不知道他内心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始终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他从不愿意对别人说起自己的痛苦。生命最后的一瞬间他想的是什么?是不让父母经历那锥心刺骨的痛还是想保持自己临走的尊严?或者还会在脑海里飘过,那一首,很爱很爱你……
我泣不成声。我想,天堂里,会很温暖,很富足,没有疾病。
高枫的遗体告别仪式于11月11日上午11点在八宝山殡仪馆兰厅举行。
我惊讶于这个时间。11月11日,是光棍节。再加上11点,注定了高枫离去是那样的孤单。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谶语。
我没有勇气去参加最后的送行,我不敢和大家一起悲伤。我想给自己留一个假象,不要那么直接的面对不可挽回的事实。
我坐在宿舍,我看着表,我看到分针秒针指到了那个时刻。我想,现在高枫一定还在空中,冲着我微笑。他或许还会问,师妹,陪我去喝杯茶,好不好?
我静静地坐着,静静的凭吊。他的脸,在我的眼前闪烁着,阴晴不定。还是喜欢那个有着Babyfat的笑脸。那么鲜活,那么灵动。 曾经的芥蒂,突然觉得很不重要。我想着他的母亲,现在,该有多么悲伤。我想,高枫看着父母的悲伤,一定也会很悲伤。他是长子,他一定很想让这个家,变得更美满和富足。
只是这一切,都远离了。远离了憧憬,但也远离了悲伤。
燕园的阳光很好,校园里走过意气风发的少年。而高枫走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当年的年少轻狂,一曲终了,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