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耀
带着沉重的悲悼的心情来谈大山和他的作品,是格格不入的。大山是个幽默和乐观的人,他的文章则疏朗散淡,妙趣横生,是愉悦心神的。倘脱不开悲痛情绪来谈大山,或许容易落进官话和新闻语言的套子中去,那就连大山本人也违拗了。
大山的猝然归西,固然太惨。可替他回顾一下全部人生,他还算有运气,够幸福的,这主要表现在:他不想干的事,可以不干;而想做的事,由于愿望不高,很少妄想,也就大体都达到了目的。这,包括他的写作和“做官”。人生一世,没有大的颠连困苦,倒有细水长流的小小如意,也就该知足了。而大山终生能知足常乐,还能说不是幸福的吗?
大山写文章,不为稿费,他不需要太多的钱,有碗饭吃,就很满足了。他写文章,是为劝人,是为人人都有个好心眼儿。他学佛,也信佛,因佛门是主张为善的。他当然没有“普度众生”的野心,可人际之间若都知道善意相待,则是他一种很固执的理想。为此,他把小说当做“布道”,通过讲故事,给人心以警悟,以劝导。至于能起多大作用,他从不计较。他只是精心精意去做,精心精意到让自己满意为止。
为什么有这样一副心肠?我不能深知。他上小学的时候,正逢“反右派”,有位校领导要他贴一名老师的大字报,以便扳倒他。大山不肯,被罚立在校园中的小树下,站了一夜。也许这一夜,那小树告诉了他很多事情,他记住了,并且终身受用。
大山“布道”,不用“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方式,而是类似禅宗的“参话头”,他只是“摆事实”,谈天说地,让你从中去咂摸,去“悟”。这个大胜于直白的手段,一半来自文坛的教训,一半来自他的天性。文坛的新老公式化、概念化,太烦人了,他不取;他又天性幽默,内心谦虚,忌讳耳提面命的训人,却爱曲折含蓄、意韵悠远的启发。因而他的小说总像一座“桃花源”:曲径通幽,意境深远。他的“忌讳”,人是可以学的;他的幽默,要学则很难。为什么?因为幽默往往是人之智慧的超常发挥,常与灵感相伴。它之来,既须天资丰颖,又须惯常营造。
凡庸懒散,就难得一招即来了。
有两个作品之外的例子,或可证明大山的深心:其一,那年《长城》和《黄河》共开交流会,大山在太原发言,讲个故事说:苏东坡与大和尚佛印交好,苏把一首修炼得意的禅诗,使人过江,给佛印看。佛印只批了“放屁”二字,便交人带回。苏大怒,驾船过江,欲与争辩,却见寺门上有留诗二句云:“八风吹不动(这是苏诗原句),一屁打过江。”苏不觉赧然黯然。发言在哄笑声中结束,气氛自是活跃;而流传于文坛的浮躁虚妄之风,却不声不响地挨了一鞭。暗地里,也许还有人悄悄脸红吧。
另一例则声名更久远些,即以“玩笑”面目出之的伪造“语录”。这些“语录”的出世,不知引发多少人的嬉笑,近日还见有人在文章中引述。若论造伪的技巧,那刻意的雕琢,一句“徐刚,何许人也,查明报我”,何等的惟妙惟肖,神气活现!但在笑罢之后,小一回味,便有真正的惊心的东西打上心头。“左”的灾祸,真的已经肃清了吗?会不会一朝翻覆,又变成严酷的现实呢?笑尽管笑,切莫太轻率了。至于行为上,是否也值得自律一下,“解放”应否把握一点限度,都可引人反思。我相信,夹杂在这些幽默中的善意和忧心,是大山为自己的劝警之训,找个轻便快捷的外表而已。古佛的慈悲,是常常借用类此的“话头”的。
这两个例子,能不能解释大山的小说,我不知道。我是个思辨能力很差的人,不足以剖析他的作品。可我的确觉得它们之间必有某种联系。善心产生细法,细法产生精致,内容和形式总是统一的。他写了那么多普普通通小人物,给予了他们那么多同情,他悲悯,他抚慰,他希冀他们多一点温暖和光明,少遭点痛苦与劫难。在这复杂变幻的世界上,他有时也无可奈何,知道自己没有救人的本领,于是他祈祷,他劝诫,尽可能撒一点快乐的种子在人间,并希望这种子只生长快乐。孙犁说:大山的作品“是一方净土……是作家一片慈悲之心向他的信男信女施洒甘霖”。确是一竿到底的真知和评价。
人人都知道,大山的创意是精致的,作品是当之无愧的精品。这一点,可作一篇文章。然而,我们至今还未见到一本贾大山小说集!……
我甚至想,连大山的不肯出书,也是一种劝诫。出书是为劝人学好向善,为社会提供精神食粮。目的是崇高的。那又为什么走后门儿?为什么花钱买书号?为什么掺糠使水地蒙人?那样得来的钱,得来的名誉、地位、职称,以及一切好处,是好还是坏?是得还是失呢?利益拿到了,内心又如何?安宁得下去吗?
我能出而不出,逆风而行,给钻邪门歪道的人一个抗议,一个提醒,总也有那么一点益于世道人心之处吧?
大山只活了五十四岁,这真是天道不公。假若他再活二十年,我们河北,我们文坛,该又是何等境况?——算了,这么设想太伤心,还是让我们冷下心肠,再读读他的小说,再享受一下他留给我们的善意和乐趣吧。
1997年3月7日下午于自拔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