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域
2007年9月15日,与我患难与共的革命战友、相濡以沫的亲密伴侣—瞿树滋同志,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先我去见马克思。虽然,晚年我俩曾多次谈论过生离死别总有先后,讨论过如何处理身后事宜,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悲痛的袭击依然是那样强烈。孩子们生怕我承受不了,对我倍加关心和照顾,特意改换了生活环境以免我触景生情。来自组织上的亲切关怀和老战友、老同志们的真情问候,给了我很大的慰藉,支撑我度过了最初的悲痛日子。
2008年初的一场大雪过后,孩子们陪我来到树滋的墓地。白雪皑皑,苍松挺立,大地宁静肃穆,看着长眠在此的树滋,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一
我和树滋相识在抗日烽火中,共同经历了腥风血雨、生死考验。和平年代,我们并肩为建设社会主义忘我工作,在历次运动的磨砺中,携手经历了蒙受冤屈的痛苦考验,同甘共苦、生死相依地一起走过了59个春秋。
1944年夏,马世和同志在同志们和群众的帮助下,经过周密计划,化装走出了敌人监视下的基督医院,由化装的游击队员接应,从南通城安全突围到达解放区。由于我负责掩护马世和同志,和她公开接触较多,所以敌人曾多方了解我和马世和的关系,但我的社会身份给了我很大帮助,迷惑了敌人。到了11月份,我们的地下交通站被破坏,茅衍褆、颜康同志被捕,斗争越来越尖锐。敌人已开始怀疑我,常到我工作的学校打听我的情况。但我牢记陈伟达同志给我的密信指示:“……今后地委与你联系,要尽可能坚持下去。”我认为我的社会身份没有暴露,可以坚持地下工作。洪泽同志得知交通站被破坏的消息后,坚决命令我撤走。我于1944年底,随交通站的同志冲过封锁线到了解放区。同志们热情欢迎我,从生活上、思想上关心我,使我在实际工作中受到多方面的教育锻炼。在整风中我受到党的系统教育,对党的认识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得到提高。在文研会工作时,我认识了树滋(我当时任南通队干事、党小组长),他举止沉稳,待人没有架子,关心下级同志。在自卫战争紧张阶段,树滋代表组织动员安排我们女同志“打埋伏”,情况略有好转,我即出来工作,随团部行动,做机关工作,对树滋的了解更多了。在刘中书记的介绍下,1948年我和树滋结为革命伴侣。从此,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相互帮助,互相慰藉,走过了半个多世纪。
在战争年代,我和树滋都曾多次经历危险,生死关头我们能够脱险,都是由于有群众的掩护和帮助。1947年2~4月,我在如东新生乡“打埋伏”时,虽然我住的地方还乡团少,但小股敌人经常来扫荡。一天,还乡团又下来了,我以为是我们的小武工队,待敌人向我打枪时我才发觉,我和群众一起被抓。那时,我早有了牺牲的思想准备,所以很镇静。我想今天要完蛋,能骗过去就是我的,否则活埋刀杀随他(当时干部被捕很少生还)。我和群众被押着走了一段田的光景,在群众的掩护下,我被敌人释放了。经过这次事情后,我更深切地体验到群众的伟大与可爱。树滋常对我说,我们都是幸存者,永远不要忘记普通老百姓的支持,不要计较个人名誉地位。即使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他也是这样开导劝解我,我们总是相互谈谈那些牺牲的同志和亲人们,共同化解曲折坎坷给我们的压力。树滋的党性比我强,性格比我坚强,政治思想上给我很大帮助,我只能在生活上尽量照顾、关心他。
二
解放后,我们进了城,生活相对安定了,地位高了,树滋不仅对我的言行严格要求,对他的下一代也严格要求。他的外甥、外甥女到城里读书,从不让他们提大舅这层关系,生怕小孩子产生优越感。我们有了孩子后,到了上幼儿园、上小学的年龄,树滋工作忙,很少有空管教孩子,多数是我教育孩子们。但一有空,树滋总要问起对孩子的思想教育,他对我讲得最多的是,要教育孩子从小爱劳动,不能给小孩有优越感,靠父母的牌头,要靠自己的真才实学。
孩子们上小学了,逢到星期天,他就布置孩子们擦桌子、凳子,带孩子们打扫宿舍大院的公共卫生,教孩子们怎样洗手帕、洗袜子,反复讲劳动最光荣。孩子们上初中后,树滋就给他们讲小叔叔为了抗日,十八九岁被国民党反动派烧死,讲奶奶被还乡团“扎粽子”杀害的国恨家仇,要求孩子们做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
20世纪50~60年代,我们工资的一部分经常用以接济农村的亲友和困难的同志,家中的开支常显得很拮据。有时,新学期开学了,孩子缴学费都有困难。树滋对我说,再难也不能影响孩子读书,更不能申请减免给国家增加负担。我们总是想方设法借钱,凑齐学费,为孩子们创造学习条件,使孩子们从小受到良好的文化品德教育,努力学习。几个孩子虽然经历“文革”10年的耽误,仍陆续成材成人,有的成为高级知识分子,有的成为单位技术骨干,都在平凡的岗位上为社会主义建设作贡献。树滋年轻时,曾经梦想当科学家,当工程师,这个心愿在孩子们的身上实现了。
三
树滋一生对党忠诚不二,任何曲折都不能动摇他对革命事业和党的信仰。这种坚定的党性,集中表现在对待组织对自己历史的审查和处理这一问题上。他的坚韧,他的宽容,他的修养,令我非常敬佩。树滋经历了许多磨难和艰辛,在党的教育下,在社会实践和革命斗争的磨炼中,从一个农村青年学生成长为坚定忠诚的共产党人。
年轻时,他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想学科学技术使国家强盛。由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这条路没有走通。为了抗日,树滋的两个弟弟被反动派烧死,连尸骨也不让领回掩埋。解放战争中,树滋母亲因支持人民革命斗争被还乡团杀害,他悲恸难忍,为老人穿了孝鞋。可是有些人并不了解实情,反而指责树滋是“富农的孝子贤孙”,树滋违心地做了检讨。解放初,又因为我小弟参军、上学读书事遭到“包庇反革命分子”罪名的株连,我也深感内疚。1958年,还有些人把树滋参加革命10年前曾参加地方自卫队,且早已在参加革命、入党、整风时反复向党组织讲清楚的事拿出来“揭发”,歪曲事实,致树滋蒙受冤屈被开除党籍22年。当时的组织审查结论是不与本人见面的,树滋认为党组织既已作了决定,就应该个人服从组织。“文革”期间,树滋又遭迫害。在“五七”干校劳动,受审查时,树滋虽写了材料,再次如实反映了历史真实情况,但在那个年代是不可能实事求是纠正冤假错案的。
直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央规定凡历史问题审查结论一定要与本人见面,树滋才看到50年代和“文革”中两次审查的材料,结论与历史事实有重大出入,什么参与“富农家庭剥削”,“杀害”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有“血债”、“民愤”、“隐瞒罪行”入党等,完全与事实不符,他才决定向省委提出申诉。由于梁灵光和周一峰等老领导的证明,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政治路线的指引下,1980年省委对树滋的历史问题,作出了全面公正的复查结论:“撤销省委1958年1月5日《关于瞿树滋同志入党前参加‘剿共特务队’问题的审查结论》,恢复瞿树滋同志1942年以后的全部党籍。”
几十年来,树滋从不抱怨党组织,总是深刻反省自己在中学里埋头攻读数理化,不问政治,年轻幼稚,走错了路的教训,总是自觉地按共产党党员条件要求自己,做好党所分配的任何工作,更不计较地位、官职高低。每当孩子们参军、入党、入团、分配工作,都要了解父亲的政治情况。树滋只好将省委组织部口头告知的情况告诉孩子们,并一再教育孩子们相信党的政策,重在自己的政治表现,不要背思想包袱,要求如实向所在组织讲清楚。在那“左”的思想比较严重的年代,孩子们的前途发展多多少少还是受到一些影响,但几个孩子都很争气,通过自己的努力奋斗,成为社会有用之才。有时孩子们不了解社会的复杂,想不通。树滋始终教育他们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相信党组织,听党的话,走党指引的道路,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我也时常和孩子们讲,要相信你们的父亲,他是忠于党的革命干部,没有做对不起党的事情。其实,树滋自己的内心也是很痛苦的,我很体谅他。一个出生入死,与国民党反动派有着血海深仇的革命者,被剥夺了政治生命,那是何等大的打击。我真担心树滋能不能扛得住。但我深信树滋的人格,绝不可能对党隐瞒他的历史问题。虽然我不可能亲历他年轻时的历史,但50年代的事情我是亲身经历的。1955年,如东县在粮食统购统销工作中,发生严重死亡事件。树滋作为分管财贸的副专员,他一面据实向上级反映情况,一面做好承担责任的准备,甚至做好了坐牢的思想准备。他对我说,吃了官司出来还要跟党干革命。要我一个人也要把孩子抚养好。树滋就是这样一个正直、敢于承担责任的人,怎么可能对党隐瞒个人的历史问题呢?树滋怕我难过,在我面前总是那么乐观。他买来大量的马列著作,学习了《资本论》、《鲁迅全集》、《马恩选集》等著作,提高马列主义水平,充实自己,他以坚定的信念挺了过来。也许,正是他的豁达乐观,坚定的共产主义理想信念,才使他活到97岁高寿。
当孩子们问起,是什么背景什么人导致他蒙受冤屈。树滋以博大胸怀说:不必计较具体哪个人的过错,我参加革命几十年,所做的工作对得起党,对得起党的救命之恩。晚年,树滋回顾自己的一生,“是中国共产党救了我的命,指引我走上革命的金光大道,再生之恩,至死不忘”,“我为人民做了什么?实在微不足道。”他对儿子说:“你们这一代真幸福,从小接受共产党的教育和领导。我年轻时,党组织还在地下活动,我要能早点遇上共产党多好,少摸多少瞎子,少走多少弯路啊。”
1938年,树滋和他的弟弟瞿树德自发组织抗日游击队,尽管筹得了枪支,组织了一些人,但被国民党的“通挥”部队弄去,并没有真正用来打鬼子。树滋后来总结,那时“党处于地下状态,我们没有党的领导,虽然有人有枪,没有搞起部队来。事实说明没有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真是一事无成。”
南通县抗日民主政府成立后,有了党的领导,树滋从此把自己交给了革命事业。1940年冬,树滋和张小圃发起组织金沙区堤南三乡联防抗日自卫队。由于有了党的领导,自卫队搞得有声有色,许多青年人后来陆续参加了革命队伍。
在开辟抗日根据地的时期,敌人对参加革命工作的人采取威胁、屠杀手段。斗争激烈时,金沙区公所只剩下树滋一人,他不顾个人安危,拼命坚持斗争。树滋还把全家人发动起来,为革命收集情报、筹款,为支援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作出了无私贡献……这一切都是由于接受了党的教育和领导,树滋把自己个人的一切都交给了党和人民,他把自己的生命与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四
10年浩劫,树滋身心又受到很大摧残。树滋年轻时生过肺病,只靠半个肺维持呼吸功能。“文革”中的1974年,又得了结核性脑膜炎,生命垂危,幸得刘中书记关心,买到当时极为稀缺的特效药利福平,才救了树滋一命。
1980年恢复党籍后,树滋政治上获得新生,他从心底感激党,感激关心他的老领导、老战友,焕发出极大的工作热情,不顾年迈多病,拼命工作,加倍努力,要把失去的最好年华补回来。他身体不好,经常咯血,又患有胆石症,一发作起来,几天不能吃饭,痛得睡不好觉,他却戏称“饥饿疗法”。他经常为了审阅政协文史资料选辑,或为了写党史回忆材料伏案工作到夜里十一二点。有时他觉得“很疲劳”,“累极了”,才休息一两天,又继续工作。1999年以前,树滋几乎每年都要回南通看看,为南通的党史工作做点事。他尤其重视那些反映基层干部、群众的历史材料,他始终认为,书写革命斗争历史决不能忘记那些无名英雄,不能忘记那些默默无闻的基本群众。
90岁那年,树滋因胆石症折磨病危,医院认为他年事已高,手术风险太大,难以决断。学医的女儿们觉得手术治疗不能延缓,果断决定转到省中医院开刀。2001年9月15日,临做手术前,树滋给省政协老干部党支部写下遗书,表示一旦下不了手术台,丧事从简。我在医院病房里鼓励安慰树滋,相信医生,手术一定会成功。其实,当时我心里也很紧张,怕他就此撒手人寰。由于主刀医生的医术高明,加上子女们的精心护理,这一次树滋又转危为安,再次脱险。出院之后,他积极锻炼,加之他一贯的乐观开朗精神,身体逐渐恢复。可是,他毕竟是90多岁高龄的人了,不能再像80多岁时那样到机关开会看文件,或到南通家乡走走看看了。但他仍每天坚持看《人民日报》,关心国家大事。每当老同志来访、来信,他都非常热情地接待,谈过去的革命斗争经历,问家乡群众的生产生活情况。2005年10月15日,梁灵光同志在施亚夫同志的陪同下来萍聚村家中看望树滋,梁老精神尚好,还能稳步走上楼来。他说:“老区长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了!”树滋见到老首长,心情激动,难以言表。这次会面时间短暂,也是树滋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革命引路人。不久之后,传来梁老逝世的噩耗。他嘱女婿车应龙写了一副挽联寄去,以示纪念:“灵台开新宇,光彩照后人”。
这次见面后不到两年,树滋走完了他的生命历程。年轻时,他在黑暗中探索前行,追寻光明,紧随党旗干革命,敌人的杀戮吓不倒他,多年的坎坷难以动摇他的理想和信仰。他用67年的奋斗践行了入党誓言,无愧于共产党人的称号。现在,他静静地安卧在青山翠柏之中,不远处的山顶上是皖南事变三英烈墓,园地风景秀丽,庄重肃穆。我感觉到,树滋和那些革命老前辈们一起,仍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关心着国家的改革开放大业,关注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他的梦魂与青山大地、江海平原同在,伴我永远前行!
2008年4月于南京
(作者为瞿树滋同志夫人,离休前任南京中医药大学党委办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