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第一声雄鸡啼明,第二声,第三声……全村的鸡都叫了起来,此起彼伏。黎明终于来了。
当太阳的光辉洒满这个小山村时,一根草叶上的露珠正映着草的微细的汗毛滚来滚去,好像风正在逗她玩单人跷跷板。她呢,怡然自得,偶尔还把照到身上的太阳光映出个五彩斑斓。旁边的一对小雀儿站在枝头看得津津有味,好像露珠在进行一场杂技和魔术结合的绝世表演。
“啊……啊……啊……”一道撕破喉咙样的尖利刺出,雀儿吓得失了魂样扑棱棱地直冲天空,就连露珠也惊得坠了地,瞬息没了影儿。
“啊……啊……啊……”声音还在刺,渐渐地竟夹杂了哭的嗓音在里面,原点却一直没变。
人们急匆匆地跑来,又慢慢地收住脚步,各式不一的“啊……”声响起后,人越聚越多,一瞬儿竟聚成了一个半圆形的人墙。
墙的中心围着几个妇女,他们或蜷着身子缩在另一个人的怀里,或扭着身低着头收着肩地埋在他人的颈窝里,或干脆大转身,死死地抱着对面的人,他们无一不在啜泣,无一不瑟瑟发抖……
张老头拄着他的拐杖脚步凌乱地走来了,人墙听到那哒哒哒哒杂快的拐杖声,默默地转了一下头,抬眼看眼张老头,又默默地低下头并迅速让出了一条道儿。
因为瘸着,又因为速度极快且每脚深浅不一,张老头几乎是扭着舞一样地穿过了人墙。
一直走在他旁边虚扶着他的,是平时最爱嘲弄他的王三。只见他满脸的担忧和焦灼,死死盯着张老头的两只脚,好脚和坏脚不时交碰,王三担心他们随时会把张老头扭倒。
人墙极默契地慢慢抬起头注视着张老头,看着他极滑稽地扭上一个土坡,极滑稽地扭向土坡上的那棵歪脖子树。
他扭地越来越慢了,拐杖也慢慢地脱了手。他站在那里,双手平端着伸向前方,虚扶的张三赶紧搀着他的右臂。
他就那样呆呆地站着,端着双手,瞪着双眼,咯嘣咯嘣的咬牙声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人墙的头已伸得不能再伸,眼睛瞪得不能再大,眉头锁得不能再锁了。
张老头哇地张口了,一口血直喷出一尺多高,身体却随着双腿直愣愣地下坠。
张老头跪在地上,泪水沿着双腮漫下,却不再发一声。
王三也已经跪下了,他一边用右手搀着张老头的右臂,一边用左手拍着张老头的背,一边混乱焦灼地哽咽着:老头你哭吧,你哭出来吧……
张老头哭了,一张嘴就有白的碎得大小不一的牙齿混着血混着唾液从嘴里溢出,马上又混了湿漉漉的眼泪糊满了下巴,紧接着便沿着下巴尖儿挂了很大一片,张老头一吼,就黏连地断一截儿落在他胸前……
人群再也忍不住了,先是呜呜的低低的呜咽,然后是一片一片的大哭。
照清的葬礼算是极隆重了。
老人们来劝张老头,孩子刚满月,家里不宜放死人,再说也不是喜丧,还是早早埋了了事吧。
张老头一声不吭,拄着拐杖去找王三:“你帮我把麦子卖了,去镇上买一口上好的棺材。”
王三正在吃饭,顿了一下,放下碗跟着张老头去麦墩灌麦。
麦墩是用经年的旧席子靠着张老头的屋内西北角一圈一圈围上来的,王三搬来个凳子靠着麦墩放好,拉开张老头屋内唯一的电灯泡,就着昏黄的灯光,拿着簸箕登上凳子冲着小山一样鼓起来的麦子一怼,大半个簸箕就全装满了麦子。他身子一斜,大半簸箕麦子就顺着一侧的菠箕尖流到了张老头早就撑好口子的一个化肥袋中。
当张老头身旁直梆梆立了三个化肥袋时,屋里已经混混沌沌地飘满了尘土,王三停了一下,看了一眼张老头。张老头没吭声,也没任何表情,王三继续灌。
有人来了,连咳了好几声,挥了好几下手才看清张老头和王三,待看清张老头脚下的化肥袋时,气愤地说:张老头,你何必呢,你和小娃子不过啦?!她一个疯子,还上吊死的,放家里三天已经是顶天的待遇啦!
张老头狠狠瞪来人一眼,又瞄了王三一眼,王三继续灌。
来人摇摇头,跺一下脚,留下一句“狗咬吕洞宾”扭头走了。
待灌到第七袋时,屋里的尘土混杂着埋在麦子里防蛀虫的药味,已经呛得人不能呼吸,昏黄的灯光也似照不进来了,王三看不清张老头的表情。
村长来了,狠狠地咳嗽了几声,然后用他低沉的嗓音很有威严地对着看不见的张老头说:人死不能复生,你怎么也该为活人打算打算啊,况且你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娃要奶!
王三停了簸箕,张老头没出声,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王三再次挥起簸箕。
村长听着王三的簸箕声,一声,两声,三声,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手走了。
当第十个化肥袋挺直站稳了后,王三停了簸箕,说:张老头,够了,你和娃怎么也要活命。
仿佛是配合王三的话,尚在襁褓中的大伟哇哇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像是带着感情,一声比一声悲痛。
“娃他娘,十个尿素袋子,十袋麦,一袋120斤,一共1200斤,我和娃也算对得住你啦!”张老头的声音喃喃地传出,喃喃地在屋里回荡。
像是听懂了他爹的话,知道自己活命的干粮保住了一样,小大伟马上一声不哭了。
王三心里骂了一句,这小王八羔子倒是奇了怪了,难不成投胎时没喝孟婆汤,啥他妈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