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灿写的这篇关于本地最昂贵别墅售出的报道见报后,在业内业外都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并再一次被迅速地广泛转载。
王灿迫不及待地在MSN上向陈向远报告:“杨主任刚刚大力表扬我抓到了独家新闻。”
陈向远的回复一向言简意赅:“祝贺。”
她不满意地说:“咦,口气太平淡了,你该看看我们主任多热情洋溢。”
陈向远回复道:“晚上我请你吃你最爱吃的香辣虾,然后去看电影,这比主任的口头表扬来得有诚意吧。”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下班以后,王灿正要赶去与陈向远吃饭,突然接到歌林半岛开发商胡总的电话,约她见面。她以为又有新闻线索,匆匆打车到了他的办公室,没想到胡总一见面便交给她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
“王小姐,谢谢你促成了别墅成交,这里面装了五万块现金,算是我的一点小意思。”
王灿吓得怔住。记者在出席活动,做宣传性质报道时会领到主办方一点出场费,是这一行的常规,一般不过几百块,大家都已经心照不宣,同事不会张扬,上司也不会追究。可是这么大笔的“小意思”,她听都没听说过。
“别,别,胡总,”王灿烫手般地一下将那个大信封丢回他办公桌上,有点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数目太大,我可不能要。”
胡总哈哈一笑:“别害怕,王小姐,豪宅有销售提成,也是我们的业内行规,你跑地产报道,肯定听说过。而且高先生明确跟我说了,他是看了你的报道,经你介绍才来买下这栋别墅的。我们当然心里有数,请你一定收下。”
所谓销售提成,王灿当然听说过。这方面的名目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开发商除了给销售人员固定点数外,有时还会给促成成交的非销售人员一定物质奖励,她甚至还写过一篇报道,分析开发商不同的促销政策,探讨购房者在这方面有多少讨价还价的空间。不过她做梦也没想到,这种提成会落到自己头上。
颇有些江湖作风的胡总不由分说,拿起信封重新塞给她,“不要嫌少,王小姐,以后我们需要合作的地方还很多。我现在去赶一个应酬,就不送你了。”
王灿晕乎乎地出来,坐上出租车,不自觉地捂紧了皮包,头一次带这么多现金,她感觉非常地不踏实。
到了跟陈向远约好的餐馆,陈向远已经点好了她喜欢的菜,看她心神不安的样子,不免有点好笑:“还在为主任的表扬兴奋吗?”
她一时茫然,随即苦笑了,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讲给陈向远听,他若有所思,“你打算拿这笔钱怎么办?”
“我想来想去,虽然说开发商确实有别墅促销提成,可我到底是跑地产新闻的记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数目太大,收下还是不好。”王灿老老实实地回答,“正在为难是把钱交给报社还是还给胡总好。交报社似乎不妥,报社不缺这笔钱,同事倒可能认为我矫情。唉,胡总可能不肯收回,他这个人粗犷得很,我真不想跟他拉拉扯扯。”
陈向远略一思索,“或者你可以把这笔钱交给购房的那位高先生处理,同时跟胡总说清楚钱的去向。高先生是大业主,这笔钱给他,胡总不会有意见。”
王灿眼睛一亮,点头同意,“你说得没错。胡总给这钱,其实也是看他面子。”
她马上拿出手机打高翔电话,只说有一点事想约他见面,“真是不好意思,高先生,事情比较急,方便的话今天晚上行吗?”
高翔答应下来,“好,就在绿门吧,我刚出差回来,也想过去喝点咖啡。”
王灿放下心事,吃得很开心。
陈向远一边帮她剥着虾,一边说:“一般人看到你这样子,真不可能想出你是刚决定把一大笔钱交出去。”
“哎,我大概没有横财命,一路过来都惴惴不安的。决定把钱交给高先生,虽然有点儿肉痛,可心里倒是坦然多了。”
她拿纸巾拭着嘴角,一抬头,只见陈向远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笑意,“你这个表情好古怪。”
“我想起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谈起理财一套一套的……”
“表现得很贪财很爱钱,对不对?”
陈向远笑着摇头,“不,从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头脑很清醒,完全知道该怎么生活才对。”
“这听着不像是一个夸奖啊,向远。恐怕女孩子最想听到的是:虽然你迷糊、犯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你实在可爱,我为你着迷。”
“没有那个‘虽然’,后半句也正是我想说的。”
王灿的脸一下红了,眼睛里满是喜悦。
陈向远开车送王灿去了绿门,“我就在车里等你。”
王灿点点头,走了进去,高翔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正在喝着咖啡。她径直走了过去,打个招呼。
高翔起身,替她拉了椅子,“要不要点一份他们刚烤出来的黄油小面包?”
“谢谢,我刚吃完饭,实在吃不下了。”
她拿出了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讲清楚了前因后果,“胡总的美意我推辞不了,想来想去,这五万块钱还是交给高先生处理,算是额外的购房折扣好了。”
高翔看上去有些意外:“王小姐,我的律师已经过去谈下了不错的折扣,胡总这一单的利润很可观,我也确实是通过你的介绍才决定买下这套别墅的,这钱你完全可以收下。”
王灿委婉地说:“既然做记者这个职业,而且希望继续做下去,基本的操守还是要坚持的。我知道以高先生的出手,完全不在意这笔钱,但对我而言,它不是一个小数字,我实在不方便收。”
高翔看看桌上的信封,再看看她,嘴角一动,突然笑了,“王灿,你实在可爱。”
王灿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高翔。她这个样子,似乎让高翔越发忍俊不禁禁,笑意更浓,“不用害怕,我只是想起了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子,你的某些方面真的很像她。请相信,像我这样庸俗的中年男人还是很高兴看到小姑娘有理想,有底线,有坚持的。”
王灿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说:“那就这样说定了,高先生,我朋友还在外面等我,我先走一步。”
王灿上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总算可以放轻松了。”
“下个周末车友会有活动,去省内一个新开发的山区景点漂流露营,周五晚上去,周日晚上回来。你愿意去吗?”
“当然愿意。”王灿开心地说,“太好了,我还从来没睡过帐篷。”
“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有趣,可是偶尔试一下还是不错的。”
陈向远正要发动车子,手机响起,他拿起来看看号码,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让王灿马上意识到电话应该是沈小娜打来的。
果然,陈向远戴上蓝牙耳机接听,“对不起,小娜,我现在在外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停了一会儿,他无可奈何地说:“别这么说,我不喜欢你的这个口气。”
“不,不要去酒吧,更不要喝得醉醺醺的。一个女孩子这样很危险。”
又一阵沉默,他说:“好吧,我回去以后给你打电话。”
他摘下蓝牙耳机,解释着,“小娜说她失恋了,心情很不好。”
王灿腹诽,这位大小姐一个失恋从夏初嚷到现在,延续时间未免太长了一点儿,可她毕竟不好意思说出这么不厚道的话来。她迟疑一下:“那你……回去安慰一下她吧,失恋应该是挺难受的。”
陈向远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她只是孩子气罢了,每回失恋就要人陪她喝酒胡闹,过后忘得比谁都快。”
话是这么说,王灿看得出他毕竟不放心,她想陈向远已经是在尽力表现诚意与兑现许诺了,她似乎没必要时时刻刻霸住他,不给他自由。“今天好累,而且还得收拾行李,我不想看电影了。你送我回去吧。”
陈向远正要说话,她警告地竖一根手指头:“不许跟我说谢谢啊。我也许并不大方,可也不算小气。”
陈向远侧过头来捉住她的这根手指头,拉到唇边吻住,同时深深地凝视她。她的手指感受到他呼吸的热气,心底如同一阵轻风吹过湖面,起着轻微绵长的荡漾。
被陈向远这样一吻,王灿发现她没法从大方再摇摆到小气,问他会怎么安慰沈小娜了。
是陪她喝酒,听她倒苦水;还是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借肩膀给她靠?这个想象让她颇有一些违合感,命令自己赶紧打住。
她只能安慰自己,陈向远不是第一次安慰沈小娜了,以他们从童年延续过来的如此漫长的感情,如果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事,那也早该有了,根本无须等到现在。
想归这么想,回家以后,她还是有一点闷闷不乐,看不进书,索性开电脑登陆了QQ,在网上随便逛着。
恰好校友群中一个同学晒婚纱照,她禁不住参与了热火朝天的讨论,正跟大家聊得起劲,一直没说话的何丽丽单独发来消息。
“王灿,最近还好吗?”
自从上次何丽丽对她发布了那个古怪的行动宣言后,她们再没讲话。她谨慎地说:“还不错,你呢?”
“晓成后天要去汉江市出差。”
“我不知道,我们上次见面后没有联系。”
“我刚才看到他把从印度出差回来给你买的礼物放进行李箱了,他过来以后肯定会跟你联络的。”
她对黄晓成的一举一动关注到了这种程度,让王灿不免惊骇,“丽丽,我没跟他玩暧昧,他想要做什么,跟我没关系。”
“我知道。我最近心情真的不好,有点神经质了。”
“和朋友出去唱唱歌、泡泡吧权当散心吧,不要老一个人闷着。”
“唱歌泡吧就能散掉的心事,根本不是心事。”
王灿无言以对。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王灿,请别嫌我厚脸皮。”
王灿有些不忍,毕竟又对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多少有点好奇:“什么事?”
“我想请你跟黄晓成见面后,劝他不要申请调去他们公司筹备成立的中部分公司。”
王灿暗笑自己没有得逞的八卦之心,“可我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有申请调动的打算。再说我跟他的关系早就过去了,我怎么可能去干预他的生活,改变他的决定。”
“但是他这个想法跟你有关系。上次从汉江市出差回来,他就一直心神不宁。他已经是公司的技术骨干,业务能力强,英文又好,极有可能外派出国工作,傻子都看得出来,留在总公司会更有前途。”
“我说过,我有男朋友了,除了上次晓成过来见了一面以外,我们有两年多没联系。”
“正因为你现在有男友了,才更应该跟他讲清楚,别让他干傻事。”
这种不在交流状态的对话终于让王灿厌烦了,“也许你认为你对他的生活有责任,但我没有。”
何丽丽一阵沉默。王灿等了一会儿,索性起身去洗澡。等她吹干头发回到电脑前时,只见何丽丽连续发了几段话过来。
“你没有体会过爱一个人爱到不忍心看他受到任何伤害的感觉吗?那我恭喜你,王灿,你的人生注定会比我过得开心。”
“所有的道理我全都懂,既然跟他从幼儿园一路同学到高中也没能让他对我多一点超出友谊的东西,既然在一个城市读了四年书,再到另一个城市工作了两年,他也只拿我当普通朋友,我早就该死心了。”
“可是我试了又试,甚至有一次辞去工作回老家待了两个月,还是做不到洒脱放手。”
“现在这样爱着他,并不比努力去不爱他来得难过,所以我只得认命。”
王灿盯着屏幕,被深深打动了。
她经历过的感情似乎从来都没有深刻到这样的地步。
当初与黄晓成的恋爱来得水到渠成,至少在相处的过程里没有辛苦地追求和外力干扰。别离后,她再怎么难过,也理解了黄晓成的选择,没有特别的愤怒,思念一点点被理智说服,最终他的影子在她心底日渐淡漠。
至于和陈向远的恋爱,就目前来看,也只是在谨慎地发展着感情而已。她能够确定她爱他,可是她不知道她是否会爱到像何丽丽这样忘我的境界。
她努力想象,如果她处在何丽丽的位置会怎么做,却发现她大概不可能像何丽丽那样无望而痴心地守候一个人这么长时间。
那是时间才能证明的感情,而她与黄晓成的相处只短短一年,与陈向远才刚刚开始而已——她这样对自己说,却又隐隐觉得,恐怕不止是时间的问题。
“对不起,丽丽,刚才走开了一会儿。我真的不认为我能影响晓成做决定。你应该知道,当初他甚至没跟我商量就决定去上海工作了。”
“你别怪他,他有他的苦衷。”
她下意识地问:“什么苦衷?”
然而何丽丽那边迟迟不做答复,她冷静一想,当初黄晓成不能当面解释清楚的事,现在去追问暗恋着他的何丽丽又有什么意义?
“算了,当我没问,都过去了。丽丽,你们之间……”
何丽丽显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快速地回复:“那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挣扎了很久,还是不想他醒过来后,恨我用这种方法拴住他。”
王灿说不清是应该替她松了一口气,还是为她感到难过。
“对不起,王灿,我确实不应该这样打扰你。请你千万别对他提起我的感情,你只需要明确告诉他,你已经有了男朋友,相处很好,就足够了。我不想看到他抱着希望调过去,结果感情没如愿,事业也受到损害。”
“专门去对他说这件事似乎不大好。”王灿犹豫不决。
“等他提出调动就晚了。”
王灿没办法再拒绝了,“好,我答应你,如果晓成过来跟我联络的话,我会尽量把我现在的情况讲清楚。”
“谢谢你,王灿。”
王灿关了电脑,有说不清的郁闷,脑袋里清晰浮起的一个念头是,陈向远与沈小娜之间相处的时间大概还长于何丽丽与黄晓成,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比何丽丽那样单方面的爱恋来得更有互动一些。
她能敌得过他们之间那么长久培养出来的感情吗?
很显然,陈向远不可能不理会沈小娜。而以沈小娜那样任性不成熟的个性,也不会有不依赖陈向远的自觉。如果她与陈向远继续下去,恐怕就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
明智地做出大方姿态,对她而言并不算困难。不过她清楚知道,以她的性格,她大概没法在所有问题上都像何丽丽对待黄晓成那样,把自己的感受放到一个次要的地位,优先考虑陈向远的感受。
这大概是爱得不够深吧。
可是他爱她又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如果一段感情需要衡量彼此的付出,又怎么能称得上真挚自然?
当陈向远打来电话时,已经快午夜时分了。
“怎么还没睡?”
她闷闷地说:“睡不着。”
“不会还在为写出独家新闻兴奋吧?”
“我又不是刚参加工作,哪至于这么不淡定。”她嗔道,迟疑一下继续说,“跟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同学谈心,谈得有点儿感慨。她从小就开始爱一个男孩子,爱了很多年,可那个男孩子一直对她没感觉,她很苦恼。我不知道怎么劝她放下才好。”
“感情的事,需要自己领悟、决断,旁人再怎么劝告,大概也是隔靴搔痒,不着边际。”
“是呀,罗音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她最开始听读者倾诉经常会有无力感,后来才找准定位,只做记录,不做道德评判,更不敢充别人的指路明灯。”
陈向远轻轻笑了,“这是对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
那么你自愿负担沈小娜的人生怎么说呢?她这样想,却只是问:“小娜到底怎么了?”
“最近信和服饰的市场总监突然提出辞职,公司的销售和新品牌研发环节出了很多问题,她和她妈妈一时忙得手忙脚乱。她父母因为资金调度问题产生了很大矛盾,弄得家庭气氛很紧张。她以前一直贪玩,现在刚刚做好认真做事的准备,又碰上这种情况,也实在是难为她了。”
“哦。”听起来确实是一个复杂的局面,王灿不知道说什么好。
“再加上她喜欢的那个人明确拒绝了她,而且说已经有了女朋友。” 陈向远叹一口气,“她在感情上确实任性,从来没学会接受挫折,认定自己失恋了,所以心情很沮丧,确实不好安慰。”
“你愿意等她自己领悟、决断吗?”王灿带着点儿揶揄地说。
陈向远默然。王灿自觉未免刻薄了一点儿,检讨地说:“对不起,我大概是……有点儿吃醋了。”
“小灿,我希望她快点长大,能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
可是我更希望我的男友无条件地关心我,不是因为我懂事——这句话是王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她也叹了口气,“你去好好开解她吧,别一味教训她,她这会儿恐怕需要的是安慰,不是说教。失恋的滋味,的确不好受。”
“她喝多了,又不肯回她父母家,我不放心让她这个样子一个人在家,就让她在我这边客房睡下了。”
“哦。”
“谢谢你的理解,灿灿。”
王灿有些不是滋味,“不知道我如果失恋了要发酒疯该找谁。”
“别胡说。”
“是呀,我还没试过喝醉,”她讪讪地说,“大概只好在家里自己舔伤口了。”
“是不是我没有给你足够安全感?”
她难为情了,小声说:“向远,我撒娇撒得很差劲吧。”
“我希望我能做得更好,灿灿,让你不会想到这些事。”
“你爱我吗,向远?”
陈向远静默片刻,声音有些暗哑地说:“我怎么可能不爱你。”
她心神激荡,喜忧参半,剩下一句话只在心底回旋,再也没法说出口:“爱我更多一些,好吗?”
爱大约是没法靠要求得来的,王灿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