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字号院舍中。
莫小寒同样讲授了《宁国通史》。
与往常一样,这些对修行充满憧憬,对修行者秩事颇感兴趣的稚童们,等莫小寒讲授完时,毫无意外地问了些枪神陌千叶的琐事,使得他不得不多花半个时辰解答。
待到午时,莫小寒才出了乙字号院舍。
在外院的食堂中匆匆食罢午饭,又去了下一个院舍。外院中共有学子一百七十二人,分别在在甲、乙、丙、丁、戊五个院舍中就读。
待莫小寒从戊字号院舍中出来时,已是申时。
往常里,结束一整天的授课后,莫小寒会去书阁查阅几本史藏,忙碌于阁中事务的赵老汉,多半会在酉时过后来接他。只是今日张先生叮嘱过,从戊字号院舍出来后,他又去了那间茅草屋。
校舍深处的那间茅草屋前。
张先生依旧靠在躺椅上,胸前盖着一件颇为华丽的裘皮大衣,嘴里正哼着些不知名的小调,心情似乎不错。他见莫小寒从远处走来,不由得笑了笑,说道:
“臭小子来了?我以为依你那性子,早跑去书阁了呢!”
望着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张先生,莫小寒诧异地点了点头,却并未搭话,而是走进茅草屋中,搬出一把躺椅放置在张先生身侧,惬意地靠了上去。
“当夫子累吧?还是听我的话,早些学着修行吧,你也知道那些修行者的本事。”望着靠在躺椅上,不时地揉着鬓角的莫小寒,张先生旧话重提,又一次劝诫道。
“还行”
对于不曾修行的莫小寒来说,一整天的授课确实颇为乏累,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支起身子望了一眼张先生胸前的裘衣,问道:“这件裘衣去年就送给您了,也没见您穿过,今日怎么披上了?我看您今日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喜事?”
望着转移话题的莫小寒,张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又面露笑意,从怀中掏出一份书信,兴致盎然地在莫小寒面前扬了扬,说道:
“京都来信了!”
张先生不是宣安城本地人,而是京都人士。因年少时与家里观念不和,便走出京都,四处游学。
莫小寒听张先生讲过:
他曾去了坟埋万座的葬花谷,聆听了江南三千古刹的梵音,也去过剑阁门前,望了一眼那柄遗留千年的古剑。大齐王朝景兴历元年,亲眼见识了宁国的灭亡。
因晚年时,遭受不住雪迹的颠簸,来到宣安城的张先生,在此定居下来,做了一位讲授幼学的夫子。
只是,关于他的家事,莫小寒却从未听他提起过。
“信中怎么说?”
望着面露喜意的张先生,莫小寒不由得问了一句。
“大多是一些琐碎的家事,我不便与你说。主要的是,我的那位兄长答应了,让我回京都安享晚年,等我死后可以埋进祖坟里。”
“您要走了?”
“走?是啊,要走了!”
说到此时,本来喜笑颜开的张先生,却突然失了笑意,皱起眉头长叹了一口气,怅然若失地望着前方的暖河。过了片刻,才转过身摸了摸莫小寒的额头,说道:
“我孑然一身,在这宣安城中也无其他亲人,也就你小子对我不错。既然要走了,有几件事要交代你。”
“好”
莫小寒本来想多说几句,问一些关于他的家事,但望着面色憔悴的张先生,他还是点了点头。
“十年前,城主大人准备在宣安城建一座学院时,因我授学的学堂位置不错,便与我商议,在学堂的旧址上扩建了现在的学院。为弥补我,让我提一件他可以做到的事。
修建学院,本来对宣安城的学子有益,我就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现在却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提了。待我离去后,你就去城主府一趟,帮我向城主大人提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待我死后,别把我送入雪海,就葬在这茅草屋旁。”
“先生?!”
“唰”的一声,莫小寒从躺椅上站起来。此刻他才明白,张先生所说的离去便是逝去,而所谓的交代,便是交代后事。
“慌什么!快坐下。”
望着往常凡事漠不关心,如今却神色震惊的莫小寒,张先生不由得笑了笑,他拉着莫小寒重新靠在躺椅上,说道:“我老头子活了七十多年,已是半截埋进土里的人了,交代后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跟你说这些事,就是为了以防万一,现在我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嘛。”
“可是,您不去京都了?”
“京都?是啊,对于远离家乡的游子来说,谁不想魂归故乡呢?只是我老了,受不了那雪迹的颠簸,而且我这腿,怕是支撑不到我走回京都了。”
“我托父亲再去找几位大夫来,帮您看看。”
“不必了,我一个普通人,在这凛冽寒风的霜雪中,游历过这么地方,双腿难免会被冻伤过,早已有了隐疾。今年,只是这腿疾恶化了而已。我这腿,怕是那位圣医也难救。”
张先生笑了笑,道出了实情。望着神色落寞的莫小寒,不由得又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额头,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还有些事要交代你呢。”
“您说”
莫小寒低着头回道。
听到莫小寒的答复,张先生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到莫小寒的面前,说道:
“偌,这封信你拿着。等我死后,你把我穿的这件学士服包起来,如果有一天,你去了京都,就把这封信交给我的兄长,让他帮我在祖坟里安一个衣冠冢,地址在信面上。”
“无论如何,我会去京都一趟的。”
“好”
望着渐渐平静下来的莫小寒,张先生呵呵地笑了笑,复而又郑重地对莫小寒说道:
“关于我的事都交代完了,现在来说说你的。”
“我的?”
“起初,我以为你不喜修行,是因为你沉迷于史藏典籍,对修行之事不太关注,我便与你父亲商议了一下,让你接替我成为授课通史的夫子,好让你以后有个谋生的出路。
只是,在这三个月的授课下,我发现你不喜修行,并不是沉迷于史藏典籍,而是你有心中有结。我就不问你的心结了,也不想了解你为何去查阅那些典籍。
但是,等有一天你想明白了,就来告诉我一声,好吗?”
望着知道自己心意的张先生,莫小寒沉默了良久,纠结着要不要把那个虚无的梦境告诉张先生,好几次差点开了口,但直到最后,他也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声。
“好”
看到莫小寒的动作,张先生颇为轻松地笑了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望着飘落的雪花,吟诵起一首小诗。
起初,声音微若蚊蝇,且声色悲戚,几遍过后,声如洪钟,且满怀激昂。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
只是,片刻之后,满怀激昂的声音,戛然而止。
待莫小寒发觉时,张先生已魂归星海。
与送行李伯时一样,莫小寒平静地望着欺骗自己的张先生,并未留下泪来。
如此沉默了许久,莫小寒理了理衣衫,俯身行礼,唤来了院中的几位老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