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落入水中的一刹那,冲击力把林夕拍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睁大眼睛,僵硬而失焦地瞪着眼前的一切。
温暖推开她,挣扎着朝水面浮去。林夕忘记了动弹,身子慢慢往下沉,池水刺痛她的双眼,她口中呼出的气体变成一个一个白色的泡泡,从眼前飞快地升上去了,耳膜里,响起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和十年前一样,惊人的相似。
数秒后,排山倒海的恐惧终于冲破空白,铺天盖地袭来。她本能地开始挣扎,但身子发沉,贴身的鱼尾裙让她的双腿几乎动弹不得,肺部耗尽的氧气也令她不得不张开嘴,被迫呛进去好几口水,喉头一阵腥涩。
她恐慌极了,感觉自己要淹死在这里。
就在此时,一条人影“嗖”地滑入水中,激起一大串水花。她下意识看过去,像发现了救生的浮木一般,疯狂地挣扎起来,手直觉地朝人影的方向伸出。
向南,救我,救救我……
向南在水中轻巧地转了个身,视线划过她,略微停顿,很快又移开了,扭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迅速地游去。
……
一瞬间,林夕的身子忽然不动了,怔怔地望着他离她而去的背影。曾经坚定的信仰在刹那间土崩瓦解,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透明液体涌出,和碧蓝的池水融为一体,但她失去了痛觉。
就这么死去,也可以吧?
她放弃了挣扎,似乎连最后一点儿力气也从脊梁骨里被抽走了,身子缓缓地往下沉。透过晃动的水面,她仿佛看见天上的繁星离她越来越远,不知怎的,情绪却平静下来,就连死亡,此刻也显得亲切而慈悲。
在她脚尖触到池底,快要失去知觉时,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突然从背后环到她腋下,将她快速地拖离水面,从阶梯处将她拉到岸上。
林夕坐在地上,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面庞上挂满水珠,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池水。她一言不发地大睁着眼睛,但视线已经不会动了,就连出水得救都没什么反应,只是失焦而茫然地,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
傅夜司浑身滴水地跪在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看见她吓得面色惨白的样子心都揪成了一团,着急地连声问:“夕夕,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到达了她的耳膜,却进不到她的脑子,进不到她的心,她像是在周身竖起了一道屏障,对任何刺激都失去了反应,傻了似的一动不动。
不远处,向南也浑身湿透地坐在地上,比林夕出水的时间只早了那么一点儿。他望着林夕的侧脸,将她木然的神情尽收眼底,胸口忽然涌起一阵恐慌。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副样子,如同被硬生生凿去了灵魂,眼睛里灰蒙蒙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
温暖坐在他身侧,见他盯着林夕的方向,眼神里似乎充满担忧,不由得心下一沉。眼看他就要起身过去,她立刻往他怀里一扑,贴着他坚实的胸膛抽泣起来:“向南,我好怕,要不是有你在,我就……”
这头向南分神的间隙,那头傅夜司已经慌作一团,他握着林夕的肩头用力摇了两下:“夕夕,你醒醒,你说话啊,什么都行。”
林夕眼神呆滞,身子跟个软绵绵的布娃娃一样,被他摇得来回晃动,可就是没有反应。傅夜司没了办法,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别怕,我马上送你去医院!”说完就抱着她飞奔进泳池旁边的电梯。
一路向下,林夕的鱼尾裙不断往下滴水,头歪在他的肩膀上,依旧一言不发。
傅夜司心急如焚地盯着电梯往下降的数字,几十层的高楼,一时三刻也下不去。他急得一会儿抬头看看到了哪个楼层,一会儿又低头确认她有没有事,心里恨不得能一把把这楼给拆了,当初他修那么高作啥!
慢慢地,林夕腿根的裙摆上晕出一点儿红,跟着逐渐扩大,很快抓住了傅夜司的视线。他心脏猛然缩紧,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儿声音:“夕夕,你……出血了……”
林夕眼睛眨了两下,终于有了点儿反应,她从傅夜司肩上抬起头来,直觉地就往自己小腹看去,那里已经触目惊心地红了一大片,那样的出血量,孩子想必已经……
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沉痛的悲怆,她哑着嗓子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里痛到想哭,眼眶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能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直到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眼珠向上一翻,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副楼顶层的泳池边,向南把怀里的温暖推开一些,心头莫名发慌,直觉有什么不幸的事会发生。温暖见他紧蹙着眉头,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知道他在担心林夕,心中暗自不爽,面上却柔声安抚道:“别太紧张了,她有傅夜司看着,不会有事。”
向南从地上站起来,仔细想了下林夕的状态,目测没有什么外伤,泳池这点儿深度掉下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内伤,大抵只是受惊过度,才会看起来有些呆傻。既然傅夜司带着她去了医院,想必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他伸手将温暖从地上拉起来,问道:“你们怎么回事,怎么会掉进水里?”她发短信给他,让他来泳池边,想跟他单独聊聊,没想到他一来就看见两人扭打着掉进水里。
温暖咬了咬下唇,低垂着眉眼,像做错了事的小孩:“都是我不好。我跟她吵了起来,一时没有站稳,我就掉下去了,不小心把她也带了下去。”
吵起来?向南疑惑:“因为什么事?”
温暖低着头,脑子里飞快地编着故事,手指在脸颊上抹了下,揩泪的动作,跟着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连说话都带了些鼻音:“你刚才应该也都看见了,傅夜司有多紧张林夕。”?
说实话,她没想到傅夜司会来。当时碰巧遇见林夕,她脑子里就闪出一个念头,要让她对向南死心,这样傅夜司就再没理由把她拴在身边。现在既然傅夜司来了,整个故事就好编多了。
向南听出她话里有暗示,跟他之前冒起的那个荒唐猜测不谋而合:“你是想说,傅夜司对林夕?”难怪他当时看见林夕出现,眼神就明显不同了,难怪他跳进泳池的方向,是在林夕的那侧。原来这些不是因为他们是朋友,而是因为他爱着她?
温暖艰难地点了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我也是才知道这件事。在此之前,傅夜司一直对我十分冷淡,我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想到他爱的根本就不是我。所以刚才看见林夕,我一下子就情绪失控了,才跟她吵起来,她之前跟傅夜司关系那么好,怎么会不知道他爱她?”
真相突如其来,而且信息量如此巨大,向南一时之间有些消化不了:“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温暖自嘲地勾起嘴角:“你让我怎么跟你说?光是让你知道我丈夫出轨,就已经够叫我难堪的了,你还要我告诉你,我的丈夫一直爱着你的女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娶的我?我也是有自尊的,我来求你帮我离婚,已经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的事,其余的我还怎么说得出口。”
向南望着快哭出来的她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后,他捡起下水之前脱在地上的西装外套:“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先回去,后面的事我来解决。”
待他下楼,傅夜司带着林夕已经不知所终,向南便驱车回到盛世,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进了浴室。
站在花洒下,拧开龙头,腾着热气的水柱便飞流而下,从头浇到脚。他双手撑上墙壁,闭着双眼,努力想要把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和现在的拼凑在一起。
那时他见过傅夜司几面,只知道他和林夕关系很好,但是林夕的小团体里还有其他男女,感情都跟铁哥们儿似的,所以他并没觉得傅夜司对林夕有男女之情。
倒是后来傅夜司跟温暖勾搭在一起,令他觉得十分蹊跷,他那样的富二代,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什么独独选中温暖?
当时向南给自己的解释是,也许爱情没有任何道理可言,所以根本没往深处想。
直到后来爆出傅夜司出轨,他去帮温暖处理离婚的事,才又觉得不对劲。他看不出傅夜司有任何爱温暖的眼神,但是为什么他死活不愿意跟她离婚?
在今晚的事件之后,向南忽然觉得豁然开朗了,一切疑问似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傅夜司做的这一切,恐怕都是为了林夕。
唯一还剩下的一个问题,便是这些事情,林夕究竟知不知情,还是,根本一切就是她操纵的?
尽管傅夜司用十万火急的速度将昏迷中的林夕送至最近的医院,她腹中的孩子最后还是没能保住。等到她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左上方高悬的输液药袋说明她现在身在医院。视线往右滑落,撞进一双关切的眼睛,傅夜司一夜未眠,守在床边,掩在刘海下的乌青瞳仁里,写满担心。
林夕嗫嚅了下嘴唇,声音有气无力:“孩子……呢?”
傅夜司沉默地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
林夕视线黯了黯,重新移回天花板上,脸色倦怠,再没有别的反应,只是眼尾滑落了一滴透明的液体,没入发根,“嗖”地不见了。
没了,也好,她曾经欠他一条命,如今终于什么都还清了——她可以,解脱了。
再躺了一会儿,她打起精神,勉力支起身子想要坐起来,傅夜司赶紧上前搀扶,将病床摇高一些,再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夕轻轻摇头,眼神示意他坐下:“我有点儿事想问你。”
傅夜司在床侧坐下,肩膀瘦削,脸色苍白,眼神却奇异地柔和:“你问。”
林夕斟酌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昨晚,你怎么会救了我?”
傅夜司如实地叙述:“昨晚我跟隋青青谈完拍卖会的事情,从后台出来,就找不到你了。然后我看见温暖和向南在聊天,没聊一会儿,温暖就离开他,单独去了展厅的侧门。后来我看见向南掏了手机出来看,看完也往展厅侧门走,我就感觉不对劲,所以就跟了过去,结果一到泳池入口,就看见你们两个已经掉里面了。”
他平静地说完,林夕眼底却闪过一丝异样,舔了舔干裂的下唇,视线精准地锁住他面部的微表情:“谢谢,但其实我是想问,你为什么救的是我,而不是你妻子?”
傅夜司一下子愣住了。他昨晚凭本能就进行了选择,根本没考虑到他的选择中存在自相矛盾,也没想到林夕会突然问起这个。
视线略微闪烁,他佯装镇定:“因为向南会救她。”
林夕是何等会察言观色的人,早在看见他视线躲闪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他底气不足,温暖应该所言非虚,他似乎的确对她抱着非同一般的感情。只是这种感情,竟然从十年前就开始了?
她感到震撼的同时,又难以置信。十年前,她一直把他当作好哥们儿、死党,他对她的好,她从来就没往男女之情的方向去理解。哪怕到了现在,她心生怀疑,但依旧不敢肯定。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娶温暖。”林夕凝视着他,眼神通透了然,“别说你爱她。”
傅夜司垂下视线,落到她纤细手背上插着的透明输液管上,沉默良久,才终于开了口:“你曾经许过一个愿望,你说,这个世界要是没有温暖就好了。”
林夕一下子怔住。记忆像沉淀在河床的泥沙,被傅夜司伸手这么一搅,又全翻腾上来。她曾经,好像,的确是许过这么一个愿望。
那时温暖跟她交好,和向南越走越远,向南终于忍不下去,把她送给温暖的礼物都还给她,让她以后别再来找温暖,也别再来见他。
那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伤得这么重,因此和死党聚会时,她说了些气话,但她完全没有想到,傅夜司竟会把这话当真。
“因为我许了这个愿,所以你就娶了温暖?”林夕一时感到难以接受,这是多么荒唐的逻辑。
傅夜司听出她语气里的张力,紧张地观察着她的表情:“你生气了?”
林夕点头,苍白的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染上两片绯红:“对,我在生你的气,你怎么可以做出这么傻的事!你怎么可以为了我,牺牲你自己的婚姻!”
“因为值得,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傅夜司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地回答道,他目光澄澈坦然,无愧于心,世间善恶的标准都和他无关,他内心有自己的天平。
“……”林夕胸口一窒,顿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小时候因为父母的事故受过很大的刺激,所以对一些事情的反应,和正常人不大一样,她也不大摸得准他的心思,而且他虽然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但初衷是为了她好,她也不忍心责怪什么。
安静片刻,她语气放缓了些:“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那么做真的太傻了。你说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那如果我想要你和温暖离婚,你会答应我吗?”
“会。”傅夜司不假思索地回答,顿了顿,又顺口问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