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不远处有人影匆匆朝着我们跑来。
“怎么了?”慕齐问道。
“我就是来看看公子,担心公子....下...下雪了。”钱颂跪在地上气喘吁吁的说道。
“我没事,走吧”慕齐说。
钱颂随我们一同朝前走,我搞不明白,这钱颂也不知道到底在担心这个威武将军什么?
大雪下了整整三日,前几日还枯败凄凉的小院,如今已是白雪皑皑,整个小院都盖上了层厚厚的白毯子,院里光秃秃的树枝上落满了积雪,挂着冰琉璃,枝丫姿态各异,甚是好看,倒是成了别样的美景。
天愈加寒,我和新月穿上了前几日慕齐派人送的衣服,这些衣服颜色素净,脖间围了一圈的白色绒毛,很暖和,我穿的是个长裙袄,直到脚踝。我试穿时,新月打手势说很好看,新月的新衣裳也很好看,她开心地穿上在镜前看了好久。
我缩着脖子站在院里,慕齐递我一把弓,又给了我一把箭,他说:“你想射哪里就瞄准,大胆的将箭射出去。”
我直接对准他。
他笑,毫不在意的走到我身后,从背后搂住我,握住我拿着弓箭的手,指尖的热度传递上我的手背,手背立刻像是被烫了一样,心像是笼了层山间的雾气,轻盈缠绕,却越缠越紧,缠的我呼吸沉重。
但我依旧看着前面,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慕齐瞄准了院里的一棵梅花的枝子,说道:“你要对着目标,瞄准就松手,不要犹豫,你不是很擅长么?一直追着目标。”他笑,说完拉起弓,松了手,我看着那支箭直直的朝着梅花枝子冲去,那细细的梅枝闻声被箭穿透,劈成了两半,我不禁惊叹,他松开我站在我旁边,略有得意地笑:“这次力道控制的还好。”
我只是仔细的盯着眼前人风流的眉目,褪去昔日沉稳的伪装,全然一派洒脱的少年气,他在旁人面前也会如此洋洋自得么?
“九哥,你为什么不教我啊!”长乐公主拿着弓箭气鼓鼓的站在我身后问。
“你都会了,我还怎么教你?”慕齐揉了揉她的头。
长乐公主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生气却带着撒娇,道:“说了不许再碰我的头发,九哥老是这样!”
慕齐没再说话。转身出了院子,回头冲我们摆摆手说:“我去趟汉城。”便走了。
长乐开始一步一步教我要领,我记得不怎么清楚,唯独记得慕齐教我的“要对着目标,瞄准就松手不要犹豫。”虽然弓箭很沉,我拉开它要耗费些体力,但进步显著。
长乐欣慰的看着我,说:“不错嘛,你都快出师了。”
我谦虚的说:“还是师傅教的好。”
她说:“那你教我跳舞好不好?淑婉姐。”
又叫我姐,我有些困惑的看着她,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听我九哥这么叫你,既然你比我大,那就这么叫你吧”
我笑呵呵地说:“公主突然这么叫我,我不太适应。”
她也不负我望的说:“我也不想,但我九哥说我应该这么叫。”
我欠扁的冲她点了点头。不错,慕齐有时还是挺懂事儿的嘛。
雪又下大了,我们一同躲进屋里,炉子烧的屋里暖烘烘的,我教她跳了一个简短的舞蹈,因为长乐以前有底子,所以教起来还算容易,她到了晚上就能和着曲子跳了,新月为她弹着,她随着乐曲跳起来,粉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姿态摆动起来,像雪地里盛开的红莲。
她还悄悄告诉我她有一个喜欢的人,我问她她会跳给他看吗,她说不会,我又问她为何,她说那人很奇怪,从没见过他喜欢什么,他有点阴险狡诈,也不像其他男子,他喜欢纵情欢乐,不喜世事,还不思进取。
我说:“那你喜欢他什么?”
她红着脸,羞答答地说:“我觉得他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没心没肺,本质还是有情有义的。”
我说:“既然如此,那你就跳给他看,过几天我教你跳更好看的,跳给他看。”
她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明天就走了,希望以后有机会,你能再教我跳舞。”
我点头。
长乐走的那天我坐在门槛回忆起这些日子,倒是前所未有的欢快。
我只是个住在郊外的小丫头,新月住在我隔壁,院里种了不少的青菜,还有梅花和向阳花,只不过那时候入冬了,向阳花已经蔫了,而腊梅还没开,院子里的生机都在那些耐寒的青菜那里。
每日上午,我都睡得饱饱的,起床和慕齐,长乐还有新月一起去逛竹林,也不知道在逛些什么,一路上大都是顾慕齐前面带路,我,长乐和新月在后面,我时不时的跟长乐搭两句话,走累了就歇歇,竹林很高,几乎把天空掩了去,慕齐偶尔会在清潭里用竹筒打些水给我们喝,水很凉,微微发甜,若是夏日,一定很解渴。
还记得有天下午,慕齐让新月取了那把绿绮来为我伴曲子,我又新练了不一样的舞,取名“梅烙”,慕齐也换了新曲子,我问他这曲子的名字,他笑着说:“你的舞叫‘梅烙’,那曲子就叫‘长相守’”
我问:“这两者之间有关联吗?”
他不乐意了,摆起了大爷脾气,不满的问我:“那你说叫什么?”
我想了好大一会:“就叫‘竹青’吧。”
我寻思着在竹林里弹的曲子,这不是很应景吗?
他听了,恍然大悟似的:“岁寒三友吗?这两个名字乍听意思相反,实则对应,不错,暂且听你的。”
我尴尬的看着他侃侃而谈,我压根没想那么多,可他看起来很满意,也就顺水推舟了。
日子过得真快,如今下雪了,满园都是白雪,也是时候走了吧,我咬了口慕齐托人去峻岭买来的甜糕,看着院里的雪发呆。
慕齐去了汉城还没有回来。
慕悔手上的伤口已经痊愈,如今已经下床可以转悠转悠,只是话很少,不似以前那样不正经,让我有些不习惯,长乐也已经回宫,院子里就剩下我和新月,坐在那里百无聊赖,跳舞都没人欣赏,我都懒起来,干脆拉着新月坐在厅门前的门槛上,喝着小厮热的清酒赏雪。
雪下得很大,天边暮色慢慢淹上来,小院也已经被橙红色的灯笼点亮,雪花飘飘落落,一片一片,将院里的脚印又掩盖成干净的白色。
我突然想起洛阳来,记得他说,他最喜欢白,他说白色干净,简洁,丝毫不掩瑕疵,什么到眼都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还说他最爱白衣,只是家道中落,整日乞讨,他笑的很牵强,原先他都是无欲无求仿佛一块鱼饼都能开心半日的小乞丐,可是那时候他眼中无半分光彩,暗淡如深潭,对我说,阿常姐,活着已是奢求。
“新月,你说活着是不是最重要的事?”我转过身子问新月。
新月思考了半晌,她看着漫天的雪,坚定地点头。
我的背突然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下,扭头去看,慕悔正笑着看着我,手里还团着一个雪球。
“你干什么?”我拍了拍后背无奈问道,这孩子,多大了还砸雪球玩。
我刚抬起头,雪球便在我的脸上开了花,我疼的皱起五官,生气的说:“慕悔!别玩了!”
“不是我。”慕悔十分委屈的对我说。
我瞪着他,却听到一声熟悉的笑声:“砸歪了....”
慕齐一身玄衣站在雪幕里,脚下的黑靴深深踩在雪里,他今日梳了高辫,手腕处缠着褐色皮革护腕,英姿飒爽,像是我从书中看过的行侠仗义的武林少侠,不知道他在战场上是不是也这么英气勃发。
无聊的日子终于有了点声色。
“你回来了?”我站起来身朝他蹦跶着走去。
他微微点头,竟拿手随意的抹了下我的脸颊问:“疼么?”
我急忙后躲,他低头浅笑,似乎有什么很开心的事。
“明日带你进将军府。”
“这么快?”
“怎么?不想走了?”
“那倒没有。”我笑呵呵的拿出短刀,心想着这把刀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不要轻举妄动,去了先培养感情,找找后盾,再做打算。”慕齐教导我。
“九殿下说的是。”我恭敬答道。
“上道挺快。”慕齐冲我眨眨眼。
“你们在说什么啊?九哥,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慕悔有些懊恼的看着慕齐问。
“听不懂就好。”慕齐笑。
我俯身蹲在地上,手在地上划拉,慕齐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当然是....”我邪邪的笑,朝着慕齐的脸上扔了个大雪球。
我笑的开怀,干什么?当然是报复了。
我们终究是开始了我们的复仇之路,一路艰难险阻,却让我始料未及,尤其是...
“行行好,行行好,求求救救我的儿,求求大人!”
我们经过交界之处的菏泽时,看到的是许多衣不蔽体的流民和一个个一吹就倒的麦草屋子,他们见到马车,便远远地奔过来,乌泱泱的一群,脸色灰白,如死人一般,毫无生气,一边乞讨,一边阻止着马车前行。
“这里发生了什么?”
“今年唐城发了水患,大半房屋都被淹了,不过已经拨款救灾了,怎么还这样?”慕齐皱眉望着车厢窗外。
“钱颂,你去分些银子给灾民。”
“诺。”
只听得车厢外一片乱哄哄的声音,片刻后,马车才慢慢的通行。
“过几日,你再来看看。”慕齐说。
我点头,我正有此意“我看到连小孩都只用破布包着,确实可怜。”
“到时候,我陪你一起。”
“你说,进府会每月发零花钱吗?”我凑近压低声音问他。
慕齐似乎被我的举动逗笑,提着我的衣服后领子,把我揪到一边,歪头盯着我,好笑的问:“我给你的银子金子,不够你花吗?”
我乐呵呵的笑:“一码归一码嘛。”
马车行过热闹的市井,终于在一户人家停了下来,户口左右两头大石狮子,嘴里咬着石球,牙齿锋利,十分威风。门头的匾额上写着贺兰二字,字体是少见的凌厉,门楣是贵气人家少有的朴素,却让人觉得内有乾坤。
“婉婉真是大姑娘了,可比小时候文静多了。”我刚下马车,便被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妇人一把拉住,她的确很美,下巴很尖,眼尾上挑,妩媚动人,虽看得出有些年纪了,但是一见到便能欣赏赞叹的美人脸,她笑的十分用力,眼尾纹都压出了几层,不客气的拉着我,不容我开口就带我从偏门进了将军府。
慕齐其实还在马车上,但是并没有给将军府报备,只说九殿下托人把找到的贺兰淑婉送回了将军府。
我好奇了一路,这妇人也同我喋喋不休了一路,无非是套近乎,说些我小时候的糗事,说她小时候有多亲近于我,难道这花枝招展话痨妇人就是传闻中苦苦思的将军夫人吗?这可着实是我不喜欢性格了,我话多,真的顶讨厌同我一样话多的...
但我仍旧好性子的听着,时不时地会问两句,并点头表示赞同,穿过水榭,湖水结了层薄冰,冰上映着蔚蓝的天空,曲廊回旋,湖中央假山白雪,清幽雅静,我正赏着这院落美景,便看到贺兰云平朝我们走了过来,他微微对着我身旁的夫人作揖道:“兰姨娘,我在正门等淑婉,左右没等到,不知道何时她跟您进了府。”
兰姨娘笑着说:“我正想着去看看新进来的布,恰好看到送婉婉的马车停到府侧门,就带她进来了。”
“可...父亲母亲还都在正门等着她呢”
“不妨事,你就说婉婉从侧门进来了,没找到正门就是了。”她笑着说,从我进门到现在一直笑着,丝毫不累。
“这样...怕是不妥。”
“不妥?进哪个门不都是进吗?婉婉回来便是天大的喜事,这种小事何必计较呢?”她抬高了音量,虽是质问,但眼中笑意丝毫不减。
贺兰云平终究没再计较,对我们说晚上设了家宴让我们前去吃晚饭,临走还对我说晚上等着他来接我,我便点头应下了。
这个贺兰云平口中的兰姨娘带我们进了一个院子,院子前种了几排紫竹,紫色叶子在寒风中沙沙作响,我们穿过紫竹林才看到拱形的院门,园旁还设了块相应的大石案,那石头经泛着淡淡紫色光晕,案上刻着,萦清园。
“这就是淑婉的院子了,这些年我都打理着,丝毫没变,你看看,可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有什么不喜欢的同我直说就好,那我就先去置办晚上的宴席了,缺什么对园子里丫头吩咐,差遣她们去拿就是了。”
她交代完,对我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院里的仆人刚对我行了礼,便闪身走来一个小丫头,她笑嘻嘻,穿的与众不同,却十分好看,想来是个等级高一些的丫鬟:“大小姐,夫人请您过去小叙。”
我和新月便随着她一道出了院子,前往将军夫人的院子,刚踱步走进门厅,便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不行,还是我去看她吧,她一路上这么辛苦。”
我看到一身素净衣裳的女人急匆匆的站起来,头上簪着一朵同样素雅的花,再去看那张脸,眉毛弯细,面容沉静,眼神却毫无尘世之感,只是像深井泉水一般,寂静纯粹,那种不与世俗相迎的清冷模样总让我觉得像一个人,似曾相识却又不知道到底在哪里见过。
“婉婉!”她看见我,那双泉水似的眼眸泛起波澜,不一会便流出泪。
她一句话也不再说,只是拉着我的袖子一直哭个不停,似乎是要把这些年与女儿的相思之苦都哭出来。
“母亲...”我小声的喊了她一声。
旁边的一个年龄稍大的老妈子笑着说:“大小姐别介意,夫人等这天等了十几年了,可不得仔细欣喜一阵。”
于是我便不再说话,就看着我的袖子慢慢的被泪水浸湿。
“婉婉,这些年还好吗?我听说你在一家瓦舍做...”她的泪把脸上的胭脂都哭花了,睁着那双清丽的眼渴望的等我回答,这幅可怜兮兮委屈的模样让我觉得有些反差,和刚刚和她见面时那样清冷截然不同。
“是,我过的挺好的。”我笑着答。
“肯定是遭了不少罪。”她伸手仔细的摸着我脸颊,小心翼翼却又仔仔细细盯着我。
“真是多亏了九殿下,我才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你啊。”
我点头。
“夫人吉人天相,小姐有菩萨保佑,你看小姐如今多漂亮,从进府都有人一直在夸呢。”刚刚来接我的丫头活泼的说道。
将军夫人听了眼睛笑的眯起来,说道:“小黎,你去把一早炖着的燕窝给婉婉端来。”
那天我喝了一大罐子燕窝,燕窝的气味就一直在我嘴里萦绕不散,我虽第一次喝却是以后都不想再喝了....
她又拉着我说了好多话,最后还是那个嬷嬷提醒她,让她放我回去梳洗更衣,免得误了时辰。
她拉着我的手不舍的点点头,我这才离开了她的院子。出了院子,我沉沉舒了口气,逢场作戏真是太难为人了,还要跟着开心跟着难过,关键还一点点都不熟,新月也在我旁边长舒了口气,没办法,想来失而复得,离开多年的女儿终于找到了,任谁都会如此不舍和欣喜吧。
我拉着新月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起来,因为我得快快回去准备我宴会上要用的...刀了。慕齐说什么让我等等之类的,我可不想等,要杀的人近在咫尺,让我如何忍住?
我正大脑高速运转,想着我拔刀的瞬间,想着我该找什么托词,却没看清前面的路,直直的撞上了来人,梅花香气灌入我的鼻子,我猛地抬头,正看着慕齐那双狭长的眼睛饶有深意的盯着我:“婉婉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我...”我想了半天,胡乱说道“回去更衣!晚上要去赴宴!”说完我便拉着新月就要走,谁知慕齐却一把拉住我的领子,把我拽了回去。
“喂喂喂,你干吗!”我动弹着快要腾空的脚,低声喊道“咱俩不熟,懂吗?别人看到怎么办?!”
他倒是丝毫不在意,冲我低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一时冲动害了你自己不说,再坏了我的好事。”
他说完又把我的身子转过去,伸出两指指了指他的眼又指了指我的眼,有些狡黠的笑起来,俯身在我耳边倾吐热气,道“婉婉可要当心。”
呵,真像只老谋深算的野狐狸,还是一只蛊惑人心的狐狸!我无奈,谁让我受制于人?
我气不打一处来,咬紧嘴唇,克制的问:“大仇得报,需多久?”
“等了这么久,阿常,你不是想为仇人做嫁衣吧。”他将冰凉的手覆在我的额头,将唇附在我耳旁“冷静,只要等,我不会让你失望。”
慕齐的声音暗哑,却清亮有磁性,带着他的许诺,宛如鲛人美妙的歌声一般极具迷惑性,我拉下他的手,生怕下一刻就被这只狐狸蛊惑。
说完我便拉着新月甩袖而去,而身后那人定是在那得逞的嘲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