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神经性厌食症病人的故事。这个病人 28岁,168cm,却只有25kg,就诊医生形容她的样子“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人形,更像一具躺在棺材里无法活动的干尸”。即使是到这步田地,她妈妈也不肯签检查和抢救措施同意书,更是对两年前引起这场事故的原因含糊其辞。
故事太过心酸,先做好心理准备:
早上6点,我靠在谈话区的椅子上,抱着一摞整好的病历心满意足地伸懒腰。
再过几个小时就下班了,没收新病人的夜班,简直爽到起飞。
我脑袋放空,正掰着指头数今天周几,早饭有没有炸馒头片时,带组二线的周老大看了轮班表,字正腔圆的河北口音从前台响起:“小兔崽子,过来收病人!”
我打了个抖,因为目前待在科室里的小兔崽子,就我一个。在周围饱含同情的笑声中,我含泪离开谈话区,摸着饿了一宿的肚子出门。
到了前台,周老大已经在看片子,患者家属正在挂号,折叠床从抢救间正门推进来,那张床夹在两位高壮的救护车工作人员中间,显得窄小到躺不下人。
一眼看过去,床上好像只堆了条棕色的毯子,并没有人。我有点眼花,快步迎上去,刚想问病人在哪,床上的毯子突然动了,从顶上转过一张骷髅的脸。
我自认胆大,上学时就敢独自在解剖楼里加班,哪怕是刚接触画风生猛的临床时也没过大的波动,但此刻面对这张鬼一般的脸,我却差点惊呼出声。
她实在太瘦了。
患者蜷缩在毯子下,两腮下完全没有任何肌肉填充,薄白如纸的脸皮直接贴着两侧的牙齿。头骨架上只绷着一层白皮,眼眶深深凹陷进去,干枯稀疏的短发下盖着一张灰白的脸。
下颌角因为完全没有脂肪和肌肉的视觉缓冲,直接露出嶙峋的骨质边缘。由于肌肉萎缩的缘故,病人的嘴唇甚至遮不住牙齿,一截没有血色的牙床因为长久的裸露,显示出一种没有生机的苍白。
说句不恰当的话,如果挡住脑袋,毯子下的隆起程度根本看不出是个人,难怪我第一眼没有发现她。
不过就算是这副模样,她依旧画了眉毛抹了口红,借着这仅有的依据,我大致推断她是个女人。
我深吸一口气,稳定了情绪准备问诊,惨白的骷髅头却忽然睁开眼。那眼闭着时眼眶凹得几乎像没有眼球,然而一睁开,黑幽幽的眼珠竟格外的大,仿佛浸在峡谷深处的黑暗里。
她的样子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人形,更像一具躺在棺材里无法活动的干尸,现在和我四目相对,一种颠倒的错觉让我心惊肉跳。
“哪里不舒服?”我掀开她的毯子轻声问。
被送进抢救间的病人神志清楚的很少,我本没有指望她能回答我,只是例行公事地一问,没想到她立刻清楚地回答我:“吃不下饭,没力气。”
她嘶哑的声音混杂在抢救间嘈杂的机器声和人声中,仿佛大雨里细弱的蝉鸣一样难以捕捉,我俯身把耳朵凑近她的嘴唇,“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
“当时有原因吗?”
“受了点刺激......”
“医生!医生!快治治我闺女!”
我们的谈话突然被打断,一抬头,刚才还远在挂号窗口的家属已经到达我身边,厚实的双手抓住我的胳膊往前拖。我没站稳,本来有些恼,然而一对上她的眼神,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这样的眼神我几乎天天见到,年轻患者父母签字时眼中的惊慌和恳求,很难让人无动于衷。老练的医生能快速稳定情绪不影响判断,有条不紊地完成该做的事,我还远远不是这样的人物。
她的眼神,说话的语气神态,那种近乎哀求的神情,让人无法抗拒。
我没有推开她的手,问家属也一样嘛。
“患者两年前受什么刺激了?”我尽量平稳地开口,患者的母亲听到这句话瞬间一愣,立刻回头看了患者一眼。
从我离开床边后,患者一直看着我们这边,我看不见她母亲的神情,却清楚的察觉到患者枯槁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她把头转过去,不再向这边张望。
患者母亲又转过头来,脸上带着隐约的惊慌,红润的胖脸与女儿的外形形成鲜明的对比。
“哪有,这孩子瞎说,两年前她好的很呢,你看看。”她掏着腰间的挎包,“就是有次发高烧,烧了七天,那之后就一直吃不下饭,还拼命吃冷饮,冰淇淋一口气能吃六七盒......”
“没受刺激?”我拧起一边眉毛看着她,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开始慌乱,一连声地否认:“没有,没有,哪有的事,这孩子上大学我也一直陪读,天天看着的,她能受什么刺激......”
她又从挎包里翻出一小叠照片,“你看,这是她两年前过生日拍的艺术照,没化妆呢,就在家楼下拍的。”
看了几眼照片,我不得不承认,就算按虎扑标准,这姑娘也能打6分。朱唇皓齿,明眸善睐,拍摄的技术和搭配的服饰背景都很粗糙,但仍然衬得出气质温雅,身材秾纤合度。
我拿着照片,余光不禁再次扫向床上的人,她已经闭上眼睛,平躺在窄小的床上,肩骨露在毯子外,把单薄的碎花上衣撑起锋利的棱角,看着不像人,更像干尸。
老大放下外院少得可怜的检查结果,挥挥手示意把病人推进去,“严重低钾血症,食欲低下,肢体无力原因待查,初步考虑神经性厌食症或CA,请消化科、营养科、心理科、神内、肿瘤内会诊。”
“没有没有,不可能的,精神肯定没问题,我们找好多大主任都给看过,就是脾胃不和,她之前也总低钾,给她补补钾就行了。”
我跟前台坐班的师兄对视一眼,暗道不妙。
周老大纵横急诊十多年,对学生雷厉风行,代代弟子皆称一声老大,对患者倒是一向言笑晏晏如沐春风——除非不懂行的病人自己乱下诊断。
果然,周老大瞬间黑脸:“你治还是我治?哪个大主任说的?谁家光脾胃不和能瘦这样?”
越是有水平有自信的医生,怀揣几十年苦读苦干来的学问,往往越有自己的骄傲,表现欲强的家属讨不了好。
大妈面露尴尬,扑到床边握着女儿的胳膊一阵猛摇,“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夫你们说了算,我们听大夫的,是吧?”
姑娘睁开了眼睛,干涸的双眼望着天花板,并不看她妈妈,只在嘴里小声嗫嚅:“是,都听你的。”
老大哼了一声,脖子拧回去继续整理交班材料,前台师兄帮我把床推到指定位置,拍拍我的肩膀宽慰道:“放心,给你留饭。”
老大侧过来,眼睛仍然斜盯着屏幕对我们这边大声道:“甭管她,给她多留个豆浆她就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我“嘿嘿”一笑,转身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豆浆的鸡血作用毕竟有限,我坐在谈话间敲电脑,顶着大妈的唾沫星子暗自伤神。
病人28岁,知名大学硕士学历,按理来说,这样文化水平的家庭沟通起来不会太困难,但这位母亲操着一口听不懂的方言,出乎意料的难缠。
进了抢救间,正常家属一般都会答应所有的检查措施和抢救措施,恨不能把能用的全都签一遍,而这位妈妈就连做CT的检查同意书都不愿意签字,几张知情同意拖了半天也没签完。
问病史的时候,她顾左右言其他,就是不肯正面回答任何关于病程的问题。眼看半个多小时过去,病历里的问诊内容还空空如也,手里其他病人的检查也没腾出手看。
我摁住脑门上跳动的青筋,站起来深吸口气和她对视:“我再问最后一遍,你闺女两年前到底怎么了?”
“没有,哪有的事儿,她就是脾胃不和......”
我彻底放弃,保存好除了基本信息以外一字未多的病历文档,收起签字单转身就走,“我还是去问你女儿吧。”
大妈穿过窗户拉住我,有些纠结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们租的房子楼道防盗门不好,有次她遇上一个喝醉的流氓,被吓住了。”
“没了?”
“没......没了。”
“你在场吗?”
“不在,我那天不在家。”
没有办法,我把这件事记在病历上。精神方面的刺激是很重要的病史,对急诊医生来说会影响到拟诊的判断方向,在家属不肯提供任何有用信息的前提下,算是个挺有用的因素。
谈话完毕,我示意大妈去休息区等待,临走前我问她:“你之前说病人发过高烧,那她高烧七天,遇上流氓,和开始吃不下饭,这三件事的先后顺序你还记得吗?”
“嗯......先遇见流氓,然后发烧,发完烧就吃不下饭了。”
终于应付完这位大妈,我夹起病历回到病区。看着围在病区里交班的一大批人,我眼前一阵发昏,努力地扒了扒快要黏上的眼皮,打起精神往拐角的12床走去。
心理科和消化科交班以后就会过来会诊,在那之前,我需要整理出尽可能多的信息供会诊科室参考。
会诊意见
我想向病人求证,那句“受了刺激”之后被打断的内容,或许隐藏着关键的信息。如果真的和那次被侵犯受刺激有关,她的厌食症状就要靠心理科的老师解决了。
抢救间有一条规定,就是不许家属陪护,每天只有中午11点到11点半家属可以进来探视,所以从刚刚在抢救间门口询问到现在,大妈还没有任何机会接触病人。
没有大妈打岔,算是个很理想的时机。
转进抢救间,我看见管床护士正跟患者争执着什么,细瘦如柴的姑娘,伸着同样细瘦的胳膊,正努力想抢过护士手里的矿泉水。
走到近前,护士正苦口婆心地跟患者解释:“你刚刚才吐过一次,之后说不定还要考虑胃肠减压,水不能喝这么多的。”
那姑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黑洞洞的眼里闪烁着渴望的光,嘴里直嚷嚷:“没事儿,让我再喝一口,就一口,快给我......”
我眼神示意管床护士带着水赶快撤离现场,自己戴上手套,轻轻掀开姑娘身上的被子开始查体。姑娘伸着脖子盯着护士离开的背影,终究无可奈何地躺了回来。
之前看着是一回事,现在亲手触到她的身体,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盖着被子,她像武侠小说里被吸走精元的人干,现在没了被子遮掩,她的身体就像直接从金字塔里挖出来的木乃伊,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还特意比了比,我骨架不算大,可她的大腿差不多只有我手腕粗,第二性征的毛发也已经基本消失,怕是已经停经很久了。
总体看来,她现在的状态像极了初中课文里杨绛先生笔下老王临死前的模样:像是棺材里倒出来的,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
把能做的都尽量做一遍,我开始尝试问她问题。万幸患者的状态虽然看着吓人,神志却还清楚,回答问题逻辑清晰,甚至措辞都很礼貌。
我松了口气,把现病史七要素问了个全,记了好几页纸,然后又开始尝试问她其他问题,比如为什么吃那么多冷饮。
“不喜欢热的,饭也只吃凉的,吃热的就恶心。”
想起刚刚在外面跟大妈扯皮的时候,管床护士说患者吐了很多黄色水样物,我便问她:“平时经常呕吐吗?”
“有时会。”
“什么时候会?多久吐一次?”
“吃了不舒服的就会,不一定多久。”
“你之前说的两年前受了刺激,是怎么回事?”
患者突然扭过头不说话,眼睛却望向四周。
这个时间,抢救间里除了横着的以外都是医护人员,又是卡在这个问题上,我大致猜到她在顾虑什么,轻轻拍拍她枯枝一样的手。
“不用怕,没别人。”
她抬起眼看着我,之后移开眼睛,“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抵抗是意料之中的,我只好开个头,“你妈妈说你当时遇见流氓了。”
她细瘦的手腕在我手底抖了一下,嘴唇抽动的更厉害了一点,这是缺钾的典型症状。她枯井一样的眼睛里隐隐闪动着戒备,幽幽的瘆人。
“你妈妈别的都没说,她说她不在场。所以我希望在心理科来会诊之前,你能把情况大概说一说,我们不会透露给不相干的人。”
她用眼睛打量着我,仿佛在猜测我究竟知道了多少,我看着离这边还有段距离的交班队伍,干脆拖过一张凳子坐下,准备打场持久战。
“没有强奸,真没有。”
回答的尺度跨越如此之大,我也愣了一下。她晃动着脑袋,细弱干瘦的脖子让人担心仿佛随时会折断。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但就是没有,真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张了张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她骨质嶙峋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本来就合不上的嘴唇又打开了一点,整齐却没有光泽的牙齿裸露着。
尽管有些瘆人,但我控制着自己的手没有移动。她咧着嘴盯了我一会儿,继续说:“你别不相信,我一点都不在乎,当初都过去了。”
她的双上肢肌力只有2级,一只手费力的抬起,抚摸着自己凹陷的脸颊。
我感觉身子有些僵硬,在本子上记了几笔,换个问题继续问:“是这件事之后才开始发烧的吗?”
“跟这事没有关系,我早就开始发烧了,这就是件小事,我现在心里敞亮的很。”她呵呵地笑起来。我抱紧了怀里的病历夹,手心里沁出汗来,脸上努力保持着平静,心底里一阵发毛。
“那你是先开始发烧,然后遇见那件事,最后才开始吃不下饭的?”
“是。”
“可你妈跟你说的不一样,她说你是遇见那件事之后才开始发烧吃不下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道:“我那时候脑子不清醒,可能是我记错了,听我妈的,她都是对的。”
我垂眼看着地面,在纸上胡乱记了几笔,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交班人群终于移动到附近的床位,我收起纸笔看了看她,“好好休息。”
她阖起眼,想翻身但明显没有力气,又平躺下去,恢复成第一眼看她时的样子。
我正准备起身,那女子忽然抬手,有气无力的手指拽住我的胳膊。天气很热,我穿着短袖白大褂,她凉而干瘦的手毫无预兆地贴上我上臂的皮肤,我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愕然回头,见她似有所求地看着我,我俯下身,她把我拉的更近一些,明明她没有力气,我却觉得她的手指攥得那么紧,“我想见我爸。”
“你爸不在外面,你妈妈在谈话区等着,你有话要对她说吗?”
“我知道,但我想见我爸。”
抢救间的病人都是不能穿裤子的,也不知道她从哪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她把纸条塞到我手里,眼里的乞求几乎溢出来。
“帮我叫他来吧,谢谢!”
交过了班,夜班的人陆续开始收拾下班,我嘬着豆浆一边回血一边坐在谈话间补病历,写到既往史一栏,想着那句“我妈说的都是对的”,觉得心里堵得慌。
抢救间不允许患者使用手机,明明这么想见父亲,进来之前却不自己打电话,原因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我拨通了号码,用肩膀夹着手机继续打字。富有年代气息的彩铃响了一阵,一个同样带着口音的沙哑男声接起了电话,听起来那边似乎有些忙乱。
我简要说明了身份和来意,告知了医院信息和患者的大概情况,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钟才开口:“已经抢救了?”
这是常有的误会,我立刻解释:“暂时还没有,只是住进了抢救间,但是病人情况很差,严重营养不良导致了很多问题,血钾只有1.3,已经是严重危急值,刚下了病危通知,我们会随时做好抢救准备。”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些,我尽量斟酌着措辞:“患者现在情绪比较低落,治疗压力也比较大,她很想见您,您方便来探视吗?我们......”
“不方便。”
准备好的话卡在半截,我没料到对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病人现在情况很不好,随时有器官衰竭的风险,心理状况也不是很乐观,她很想见您才拜托我联系您,有条件的话希望您一定要来看看她。”
又是一段沉默。
“有什么事找她妈做主就行了。”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只得换个问法:“病人两年前曾经遭受过刺激,您知道之前出过什么事吗?”
“应该是遇见过坏人,当时没报警,人也没抓住。”他的回答依然简洁。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报警?
”“她妈不同意,报了警怕人传闲言碎语。”
我感觉心头一阵发寒。她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残酷,比起少吃几口饭来说,保住女儿的名声对她来说要重要许多。
我被噎得差点没夹住手机,再三告诫自己不要争论,深吸口气再次问他:“那她现在病危了,说很想见你,你不来看她一眼吗?”
“不好意思,我确实不方便过去。”他说着就要挂断。
我一急,声音再高了一度,“你就算不来,你好歹跟她说句话行吗?就打个电话!”
“行。”
我仿佛得了令箭一样,从椅子上蹿起来,攥着手机直奔12床,扒在床头把手机塞在她手里,“你爸的电话,你要不要接?”
她闭着的眼睛瞬间睁大,干瘪的嘴唇咧开,鸡爪一样枯瘦的手指抓起手机,我扶住她颤巍巍的手送到耳边,等待着这段来之不易的通话。
她眼里闪烁着神采,一点泪意从眼眶深处浸出来,声音颤抖:“爸......”
我心里一酸,虽然听不到电话那边的回应,但大概是一段难得的温情。我转身走远几步,不想打搅这场父女之间难得的重逢。
然而没几句话的工夫,她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消失,神色开始紧张,进而显出恼怒之色。
“你来不来?你不来就别管那么多!”
她扎着输液针的另一只手开始狠狠撞击着床档,我连忙摁住她,幸好她几乎没有力气,迅速被我制住。忙乱中我瞟了一眼监护仪,看着开始上升的数字暗叫不好,立刻伸手去抢手机。
她扭着身子躲避,继续朝电话里喊:“你来了再说话,你不在我就听她的!怎么回事你都知道。现在她不给我签字,要么你来签字,要么就别说我。”
附近的护工见状立刻过来帮忙,手机被抢下来,患者依旧没有平静,情绪越来越激动,肌肉开始出现明显的僵直。眼看心率已经飙到130,在严重低钾的情况下,这样的状态很容易出现心衰。
白班二线查看之后立刻下了镇静药物又上了约束带,或许是镇静药物起了作用,她渐渐安静下来,我才想起放在一边的手机。
约束带示意图
通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挂断了,只剩下一段不到10分钟的通话记录,前9分钟,都是我和他父亲交流,而仅有那引起争吵的最后1分钟,属于他们自己。
手里的其他病人早就交接妥当,唯独这个疑似厌食症的患者,必须把完整的材料和手续办好才能交给白班的同事,忙完抢救我已经饿得两眼发黑。
前台师姐夹着一摞资料进来,把检查单和押金票递给我:“还没下班?这12床的,让家属交上,叫白班的赶紧带去做检查。”
她另一只手提着一袋小面包,“先塞一口,一会大佬们出来了。”
我感激地接过押金票和单子,把面包整个塞进嘴里,起身走进病区。
时间已近中午,探视时间到了,家属都已经守在病区里,转过拐角我就看见了那对母女,母亲俯身在床头,伸手拢着女儿枯涩的头发。
接手她的白班管床老哥从我手里接过票据:“熬了一晚上,怎么到中午还在忙?赶紧回去歇着,后面的我来。”
我点点头,他转脸看着病人,摸了摸自己的肚腩感慨道:“可怜见的,168cm,25公斤,看得真想分点肉给她......”
我憋着不敢笑,拽着他往旁边退了两步低声嘱咐:“这家家属难沟通,就来了一个人,也问不出什么靠谱的内容,抢救间四联一个都不肯签。”
眼见白班老哥眼中流露出“怪不得”的神情,我苦笑一下,接着给他打预防针:“别的就算了,这是严重营养不良低钾的病人,电解质紊乱是肯定的,要是家属死活不让抽血化验就麻烦了......”
白班老哥眼里的同情肉眼可见地变成惊恐,这次换成我安慰地拍拍他肩膀,“加油吧,我下班啦哈哈哈哈哈!”
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我总算缓过精神,再睁眼周围已经漆黑一片,舍友们大概都在上夜班或者泡自习室,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在不断亮起弹出新消息。
正考虑要不要屏蔽科室总群,又一条新消息弹出来,我点开扫了一遍,果然满屏都是12床的信息。
我料的一点没错,白班老哥劝了整整一天,当值二线也找家属进行了N次友好洽谈,患者母亲的意见依然和之前一样,除了监测补钾以外不同意做任何检查和治疗。
我翻着白班管床不断发给上级的请示信息,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已经急得跳脚。
仔细翻过他传上来的会诊结果,我感觉心沉了又沉。消化科、营养科、心理科、神经内科甚至肿瘤科都来会诊过了,除了几项全部标着下箭头的血检指标和查体记录,再没有能参考的信息了。
毫不夸张地说,目前连张能看的片子都没有,建议做的检查也一项都没法实施,不同意下胃管胃肠减压也做不了,可以说目前除了低钾以外,包括感染误吸心衰多脏衰在内的一大堆风险都可能马上要她的命。
但按管床老哥的描述,家属的态度是:“人送进来的时候还挺好的,怎么可能危险,我这么大岁数别总吓唬我,给她补补钾就行了。”
我刚才做梦满脑子都是她形销骨立的身体,实在不能理解人送进来的时候哪儿看起来“挺好的”。
白班老哥的情绪已经暴躁起来:“病人她妈的态度像是人活着就行,但现在什么检查结果都没有,我特么哪知道能不能活?”
作为纠纷风险最高的地方,抢救间的规定非常严格,别说家属不付费根本约不了检查,哪怕小到推床出趟门,都必须有人签字才能实施,没有签字,寸步难行。
唯一在场的家属明确表示反对,病人说是躺在急诊,实际上真的出了问题连心肺复苏都进行不了。既然这样,送到急诊来做什么?就为了测个血钾?送到医生眼前再捆住医生的手,让我们看着病人去死?!
我气得磨牙,恨恨地关掉屏幕,又不死心地打开,找出了上午那条通话记录。
急救医学老师的谆谆教诲在脑海里打转儿,无数前人的经验教训在告诫我少管闲事,再想想上午那段不到一分钟就让患者激动到肌僵直的通话,我到底也没能按下拨号。
一闭上眼,我就感觉她的骨头架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想起她递给我纸条时乞求的眼神,我打了个寒颤,眼眶却微微地热起来。
最起码有人能替她签个字......
夜班之后的36小时都是休班时间,可我没心思休息,第二天早上当我跟张悦在谈话间门口相遇时,她现补的眉毛上排列着“上班都没工资,加班还这么积极”几个大字。
我自然还没伟大到休息日无偿加班的境界,只是想趁交班时间看看12床的近况,顺便从夜班管床那听来点一手信息。
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出于怎样的想法去关注她,或许有一些对病程的好奇,或许更多的,是那一点无能为力的惋惜。
所有人都已经尽力了,拒绝治疗后果自负的同意书签下的那一刻,医生的义务已经尽到,一再交代病情危重程度、苦口婆心地劝说家属,无一不是真心为了病人好。
可惜,最终的决定权,依旧在患方自己手里。
每每想起她的眼神,再想想拒绝治疗同意书上那一大串随时可能致命的风险,想到再这样下去,这姑娘即使现在不死,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我有点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使命。
我跟在张悦身后,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跟在交班队伍后面。队伍挪动半晌,终于走到12床跟前。
患者还在睡着,抢救间的环境一贯嘈杂,人群移动到周围她还没有醒过来。用来捆住手脚的约束带从被子一角露出来,留置针已经换了一只手扎。
二线打量着她贴着敷料的另一只手,翻着手里的交班病历:“昨晚没少折腾,本来消停些了,神志也很清楚,谁知道后半夜不声不响突然开始撕留置针,又不肯吃不肯喝,补钾液体一口也喂不进去,只能全走静脉,一打针就肌僵直,血管条件又差得要命,重新扎半天都没扎进去,找护士长弄了好一会才摆平。”
夜班管床连连点头,“好歹血钾算是补上来一些了,早上刚报的数据是2.4,昨儿进来的时候只有1.3,分分钟要心衰的节奏......”
她的病历捧在管床医生手里,和二线手里其他病人夹满检查报告的病历夹比起来,单薄得近乎寒酸。
二线伸手捏了捏我昨天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几页病案,闻言翻了个白眼:“啥检查啥治疗都不肯做,满脑子就惦记着补钾,要再补不上来,还送我们这儿干啥?”
大家都低着头没出声,张悦组的二线老师本来脾气挺好,偏生家属油盐不进,眼看病人随时可能翘辫子却什么检查都开不出来,也难怪他一肚子火。
交班很快结束,我一路跟在12床的又一任管床医生后面进了谈话间,她打开广播叫了家属,不多时,着装鲜艳的大妈就出现在谈话区窗口。
抢救间的病人情况瞬息万变,所以经常要在特定时间节点让家属签病情告知,意在让家属对病人的最新情况有所了解。
新管床是个姓胡的住院医生,据说是个很厉害的学霸,只是此刻眼神疲惫,一手把打出来的单子递过去:“昨天一天都只做了监测补钾,今天早上新出的数据显示血钾有所回升......”
大妈保持一贯的抢话风格,迅速截断了她的阐述:“血钾这不是2.4了吗?挺好,那不就没事儿了吗!”
“血钾正常最低值是3.5,病人现在这个状态依旧是危急值,只是比之前好一点......”
“那不妨事儿!她之前血钾1.8的时候还能跟我逛大厦呢,她时间长了都习惯了,没事儿的,已经补上来了就给她出院吧!”
我都听愣了,管床医生也显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低钾还能习惯了?
“对,出院,现在能给办吧?你们先办着我进去帮她收拾收拾......”
“您先等等,患者现在不仅血钾没脱离危险值,其他指标也都低的一塌糊涂,有多脏器衰竭的可能,现在出院随时会有意外……”
“哎呦你们这些医院每次就是这些话来吓唬我,这么多次了不也啥事儿都没有?她什么样我知道,帮帮忙,赶紧帮我闺女办个出院。”
家属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于情于理我们都没有办法阻拦。答复了患者母亲让她到附近等着办手续。胡医生坐下来打单子。
她转头看向我:“你不是周老大组的吗?怎么今天也来上班?”
“上个夜班是我收的她,昨天看群里说了一晚上,就想着过来看看,谁知道赶上她妈想出院。”我气不打一处来,想着屋里半死不活的病人就要被抬走,心中很焦躁。
“你还真是操心命。”胡医生笑笑,眼底的青黑从口罩边缘露出来。她把打出来的单子收好,转身去叫家属签字。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小同学,尽量少操点心,尤其不要管患者的闲事。”
我默然,点了点头,“谢谢师姐。”
待她走出去,我翻出手机找出通话记录,按下了拨出。
怀旧的彩铃响了半晌,随后是拒接的提示音。
我尽力了。
严重营养不良、体重不到正常成年人一半的年轻女孩,被微胖的母亲架着胳膊一步一步挪着,背影看去,就像一把裹着淡粉色衣裳的柴棍挂在人身上。
一天前我迎着她从那扇门进来,没做任何检查,没明确任何一项诊断,一天后我再次目送她从那扇门出去。
那天她遭遇了什么,已经不是讨论的重点,我猜想,在那之后父母亲的态度可能再次刺激到她,这种无意识的恶意以及传统家庭对于“性”的态度加剧了病人的症状。
两年前那场因为恐惧流言而没能报警的风波,没有立案。没有审判,却可能成为一个年轻姑娘穷极一生也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在她恐惧时,父母能陪伴并鼓励她,一起进行心理方面的干预,女孩或许能够走出那片沼泽的。
记录片《日本之耻》的主人公伊藤诗织,她是日本史上首位公开身份、以本名告发性侵事件的女性。面对朋友的侵害,她顶着社会舆论和政商两界的巨大压力,做出了教科书般的抗争。
她胜诉了,我的病人,还有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