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女面上缓和了些,道:“我们本来也不是不交粮,这粮是为了明年开春预备的,这个道理我们怎么不懂?只是说话不要这么,这么刻薄,弄得我们好像要多吃谁家一口米?我吃了谁家的米啊?我吃你家的米了吗?我吃的不还是我自己种的米吗?”她这个话是说给序听的。
序心中冷笑。历道:“他还年轻呢。族里派了他这件事情,他着急做好,不免有些焦急上火。你们都是他叔伯婶子,多担待。回头我一定好好说他,再怎么样,不能出口伤了人心。”这几家纷纷附和道是。
历又转向系,问道:“族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系站在檐下。刚刚这四家嘴里说要到他面前来说清楚,可真到了面前,谁也没真的在他面前吵上一句。他感念此,朝在场之人深深一拱手,哑声道:“在咱们全族如此艰难情况下,族里的公粮还是收了上来。这是各位族亲对我,对族里的信任。系感激不尽”
族长如此正式,族人们都有些不自在,一些人口里纷纷道着应该。
只听系又道:“各位族亲如此信任于我,我有些话也想对大家说一说。本想着找个时机,可择日不如碰巧,今天既然都在,就今日和大家说一说。”
族人未想到系有此语,却又模糊地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由得都沉默下来。
季站在父亲身后,默默看着父亲。
系将这沉默看在眼里,他如何看不懂这沉默?可就是这沉默让系沉重。
“这一年,咱们尼能人过得不易。我们一路被姜寨黑甲驱赶,来到这荒芜的大河北岸。许多族人倒在了路途之上,许多族人失去了家人和孩子。到此地后,咱们忍饥挨饿,睡在荒地上,受雨打风吹,受尽了咱们之前从未受过的罪。”
尼能人沉默着。
“这份罪,这份苦我们不该吃,可全族上下仍把它吃了下去。这是咱们尼能人的韧性!就算天大的磨难,咱们也不会倒下去;就算把咱们扔到这荒芜之地,一无所有,咱们也能靠自己站起来,也能靠双手活下去;就算把咱们按倒在地上,咱们也能站起来。咱们能堂堂正正地站起来,顶天立地地活下去!”
历的腿脚还不甚灵便,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发觉,仿佛他还是之前那个高大的族长。
人有时候需要自怜,需要夸一夸自己。吃苦的时候,受罪的时候,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可以挺下去。可当事情过去,那些压抑在心里的创伤需要晾出来,不然它将永远沤在心里,腐蚀侵吞。
可是极少有人能主动将它们暴露,有的是不知道,有的是不愿。需要有人将它们摊开,告诉他们,你们做得很好,你们不该受这些罪。
苦难不叫人害怕,而苦难之后的安慰才叫人心酸。人群里逐渐有了哽咽之声。季双目通红,哽咽不能语。这哽咽之声像一个信号,女子和老人们纷纷含泪,男人们紧紧盯着地面,不想让眼中的泪水流下。
你们很好。我们很好。
……
这一年来,系多少次在深夜祈祷:尼能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过错全在于他。他一次又一次地祈求上天和鬼神,让他们走下来,让他们活下来。有任何惩罚,全落在他身上吧。然而,他是受了惩罚,族人的苦楚却一点没少受。
如今看着眼前这些族人,看着这些眼泪怎么冲也冲洗不掉的疲沓和衰老,他再一次深切感到了后悔。
历看着系脸上神情,不忍目睹。他走上前,扶住了系。
他们是战友。他知道系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曾私下与系争论,不愿系将所有罪责全归于自己,可他改变不了系的决定。既然改变不了,此刻,他决意与他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接下来的一幕。
在这激荡中,系忽然深深一拱手,良久,方起身道:“咱们跋涉千里,背离故土,远离祖先坟茔,一路血汗,一路枯骨,这番罪责在我。”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
“是我的过错,招致了姜寨人的暴虐。各位族亲宽宏,事发至如今,从未当面指责过我。可系羞愧难当,系所犯过错,不可饶恕。我无颜恳求族亲的宽恕,族人但有任何怪罪,系一力承担,绝无怨言。”
“但是,今日有一言也必须向各位族亲说明:我们受了这么大的罪,我知道族里有人猜测,是不是咱们得罪了姜人?在此我要向所有人说一句:我们尼能,没有任何过错。我们对姜寨没有犯下任何过错!这一切不过是姜寨恃力逞强!若说有罪,罪在姜寨,不在我们!”
没有人说话。系轻轻挣脱了历的搀扶,他挺直腰杆,嘶声道:“罪在姜寨,不在我们!”
“我们不过是力弱。姜寨所以欺辱我们,不过是看我们力弱。只要我们勉力耕种,多加生养,假以时日,我们必定强壮。到那时,我们必定能与姜寨,一较高下!”
人在持续受人欺压之时,为了让自己能接受这被欺压的痛苦,不得不反从自己身上寻找过错。可是系不能让尼能人陷在这种迷思里,他不能让尼能弯下去的脊背永远再挺不起来。
他们也是人。尼能人和姜寨人,同顶一片天空,同踏一片土地。姜寨人能站着,他们尼能人虽然身受重压,也绝不会趴下!
他们必然会在这片土地上牢牢地,好好地活下去。
一种激荡在弥漫。如同春天的小草,在重石力压下,在多少个日夜地坚持不懈下,终于顶破了重石,找到了缝隙,冒出了头。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激荡。它如春水弥漫,滋养着经寒冬摧残裂开了的大地。
在这激荡中,系再次道:“我们尼能全族,于姜寨无罪。可我,于全族有罪。各位族亲,有任何怨怒责怪,我绝无怨言。”
说罢,他的身躯又弯了下去。
尼能人沉默地看着他们族长。他们怪他吗?当然怪的。系是族长,是领头人,他将他们领到了这陌生的荒芜之中;将他们带离了他们的故土,家园,远离了祖宗的坟茔,致使亡人无法回归故里。
他该为此负责。
可他们离系如此近。太近了,以至于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心中的煎熬,懊悔,日夜不眠地试图弥补和熬干了的身体。
他们陷入了两难,在两难中他们选择了沉默。
他们当然可以说这些都是你该做的,这是你犯的过错,这是你该承担的惩罚,可是他们说不出口,他们真的说不出口。
历将头微微撇过一边,他不忍见到这样的系。
季看着父亲弯下去的脊背,满眼泪水。那泪水太满,以至于他不得不闭上双眼。
就在这沉默之中,一个老人慢慢走了过来。他托住系的双手,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系的双手托了起来,然后托着族长的身躯,让他站了起来。
系站了起来,满眼通红。
“族长,”一个族人叫道,“咱们还能回伏牛山吗?”
所有族人都看着他。系双目通红,但神色坚毅:“自然。我们祖先的坟茔还在伏牛山下,我们如何能不回去?他日,我一定会带着全族回到伏牛山下!”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都看着系,看着他们的族长:有这一句承诺就够了。他们相信他,纵使如今深陷泥淖,他们仍信赖他。
族人们慢慢散去,系看着他们逐渐走远。历走上前扶住了他,将他扶入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