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比之前看着更苍老了些,也更瘦了些,脸上,手上又增添了许多皱纹和斑点。季向他行过礼,问候他身体可还好。季四人回来的消息已传遍了全族。巫面上带笑,口里连番道:“还好,还好,还能再活两年。”说着他要去端水,季正说不用,尚已道:“我去我去。”说着飞跑到厨房端了水罐和水碗来,然后又跑出屋子玩去了。
“听说你们是昨日到的?”巫问。
季点头。
“运这次随你们一起过来了,他父亲呢?”巫又问。
季便将他们如何在婼支看到迫叔和运,迫叔又如何坚持要回到村中去守村庄和祖宗坟茔的事情说了。
巫听后,对迫叔的举动很是赞赏:“只要有一人在,那片土地便始终是我们的土地,祖宗坟茔就有人守护。只是你该让运和他父亲一起留下,让运再娶个婼支女子,人便也能繁衍起来。”
“迫叔不肯。说族里有难时候,他们逃脱了。如今既然遇着我们,不管路上如何艰难险阻,他自己留下守祖宗,运就该一起过来,不能再躲开。”季解释道。
巫一声叹息,道:“迫这人性格固执,你们劝不了他也正常。只是他一人就算守又能守多长时间呢?”说罢又是一声叹息,“这是就小道,忘了大道啊。”
季默然无语。他原本想着让迫叔每年春秋两季代表族人去祭扫祖宗就够了。村里人都走空了,靠一人二人去维护不过是白费力气。只是见迫叔心里愧疚,他没有坚持而已。
“你来,是问你父亲的情形吧?”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到了巫这个年龄,这种道理已经很明白了,因此转而问道。
这正是季过来的目的。巫便将父亲患病情况详细说了。季认真听完,迟疑一时,还是问道:“我父亲,他会好起来吗?”
他极力使自己看起来沉稳,可巫仍从其中看出了季的紧张。
巫看着他,一双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清亮的光。季虽然神色紧张,但他这一番回来与先前相比已有了明显不同,不止人变得精壮有力,神情里也有了坚毅之色。他想了想,决定如实以告:“若依我看,你父亲只怕凶险。”
季的心突地往下一坠,手接着便是一抖。巫却接着道:“但前几日我又卜了一卦,这一卦象显示,吉。上天既然如此说,你父亲当是会好的。”
如此意外转折,季既想相信,又怕这只是巫的安慰之语。
“卦上真如此说?”
巫肯定地点点头。
季坐了一时,决定相信巫。他起身,拱手一揖到底,然后快步走了出去,直向家中而去,浑然忘记了还有弟弟妹妹。尚和象眼看着大哥径直走了,忙飞奔着跟了上去。
到家后他找到母亲,将巫的话与母亲说了,母亲惊喜交加。季又走至房内,握着父亲的手大声道:“父亲,我是季。儿子外出回来了,这一路您和母亲受苦了,儿子没有陪在你们身边是儿子不孝。如今我回来了,父亲,您睁开眼看看我,或者起身来责骂我……”
母亲也在旁边,带着泪和笑向父亲责备道:“孩子没回时你日夜悬心,如今季儿回来了,你却倒下了…..”
尚和象围在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母亲和大哥向父亲说话,可是父亲明明一点反应都没有。尚心中好奇,也学着母亲和大哥向父亲说话,她想来想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趴在父亲耳边,一声接一声的喊:“阿爹,阿爹,你快起来。”象看着妹妹,也一起趴在父亲耳边喊起来。
一声接一声,虽然父亲仍没有动静,母亲却看着弟弟妹妹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就流了下来……
上午,季又去拜访了族老和叔伯。他先去看了族老,又去看了历叔。两位长者见到他都非常高兴,各种询问,嘱托自不待言。只说他这一进一出,几乎将大半个村落都走了一遍。
他走在村中时,不少人都从门口出来看着他。他们看着季从前面过来,又从其家门口走过去。他们沉默地看着季,没有言语,没有招呼,但是直到季走远了,却仍远远的看着。
季四人的回归在族人中引起了震动。他们无故被掳,远途迁徙千里,来到这荒芜之地,可谓一步一脚血泪。他们不明白为何无故蒙受如此大难,他们一路受苦,脊背被迫着压到最低,低到他们不得不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有罪,触怒了姜寨人,才惹来这番大祸。
可是不论他们怎么想,又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犯了何罪。而这苦他们却实实在在地受着,如此难捱,让他们痛不欲生。在这极致地痛苦之下,他们不得不将这罪责怪到了族长系头上。
可到此地后,系领着大家开荒种地,起屋修路,未尝有片刻休息。正在他没日没夜的苦干之下,全族人才算能在此地栖息下来。而系却因太过劳累,一病不起。他的倒下,让族人心中原本聚集的情绪没有了发泄之处。
时间一日日过去,系却始终没有好起来。族人心中又逐渐升起某种不安来:族长倒下了,以后该怎么办?族老和巫都不说话,没有人说话,这种不安逐渐变成了笼罩在村子上面的阴云,日益浓重。
如今季回来了。他穿行在村中,如同一把石刀,割开了沉重的阴云,终于让几丝阳光透了出来。他从历叔家回来后,见自家门口聚集了十数个族人。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向族人拱手致礼。族人们唯唯,有的嘴里说了一两句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那说话的似乎也知道自己嘴拙,于是闭嘴不言。季站在这些族人中间,一一拱手回应着族人的问询。
终于,有人开始询问他们回来这一路的情况,说了不过两句,便问到了族长身上。他们不直接问他父亲情况如何,只问他看没看他父亲。
季既然已回到家,如何能没看过父亲?然而他却仍敦厚道:“多谢各位族亲关怀,我父亲如今仍卧病不起,但情况已在好转,今早还多喝了两口米汤。今早巫说,他近日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大吉。”他说完,族人们却都沉默起来。
季看着族人沉默模样,他不知道这种沉默表示什么意思。
渐渐的,有人双手合十,上下而拜。也有人口里均念“只盼早点好起来……”,又有人佐证,说确实曾听巫说过此语。族人的脸上是真实的高兴,季终于悄悄松了一口气。
送走了族人,季揽着象和尚回到屋内。然后他走到父母房间,跪坐在床边,握住父亲的手,将上午在村内所闻说了一遍。与其说给父亲听,更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上午所见,实令他难受:族人皆虚弱消瘦,更有衣不蔽体者;村中许多房屋未能修完,人仿佛住在泥土堆里一般;许多人家全家老小都挤在一间房内,因只有这一间房屋完好,这样的房屋不在少数。
更触目惊心的,是在这次灾难中,失去了儿女的老人;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失去了孩子的大人,他们无望,疲惫又惊惶……
季握着父亲手,贴在自己额头上。如今他不过粗粗在族中看了一圈,便叫他如此忧虑。当初父亲面对这片荒芜之地时,内心所承受的又是何等样压力?他摩挲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枯瘦如柴,没有丝毫暖意。
父亲将他自己熬干了,才换来了族里如今这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