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不过一日夜,第二日上午时分便到达了柳邑。
到达柳邑之前,二名子弟已持羽昆玉信前行一步通报邑长。羽昆到达柳邑时,邑长携村老及三官出村外迎接,将羽昆迎入了村内。入村后,邑长请羽昆先至他家中,羽昆称自己一路风尘,想先到客舍修整之后,再登门拜访邑长和村老。
邑长连称不敢,依言将羽昆等送到了客舍。
柳邑地处大桐山西北脚下,但凡族内来巡视边境,多在此邑落脚修整。故而前几年开始,为方便行事,柳邑邑长将客舍翻修扩大,成了三座彼此相连的独立院落。如今它虽是一村邑中的客舍,其大小规模却也不亚于一个小城的客舍。
邑长,村老将羽昆一直送入客舍院落,见羽昆神色中难掩疲惫,也不多留,殷勤告辞。羽昆口称怠慢,称明日她再登门拜访。她将邑长和村老送出门外,又命无病代送出客舍外。邑长和村老于是殷勤告辞而去。
羽昆看着他们二人身影消失在院外,方才转身进房,又令无病安排子弟住宿。无病领命,自去安排。一时无病上来报已安排妥当:“有一处院落如今有人在,客舍人道午后便可清出。待这个院落出来后,我再腾挪子弟过去。”
羽昆“嗯”了声,道:“你自己也去洗漱修整吧。”无病领命下去。
羽昆在堂上坐了坐,一客舍女子上来称洗漱之物已备好。此时坐下来,才感觉身体疲乏的深重。她有些不想动,却还是咬牙起身,往后院净房去洗漱。洗漱出来,又用过些饭食,一股倦意无法抑制,只得入房内,哪知一躺下整个人便陷入了黑甜梦乡。
她这一觉睡得极深极沉。梦里不知身外事,浑然不知窗外天色已尽黑。好容易悠悠转醒,整个人仍觉得绵软无力,不想挪动分毫。她躺了躺,到底起身。
口里喊客舍使女倒茶水,正下床穿鞋,已听得无病在门外问:“二公主可醒来了?”羽昆漫应了一声。无病听她口气倦怠,不再说话。羽昆慢慢穿好衣服,使女端上茶来,她一饮到底。水流过喉咙,那种倦怠感才消散了些。
她走出门外,守在她门口的无病和另一名子弟向她行礼。她在堂上坐下,只听无病道:“二公主,院外有人自称是您的故人,想见您一面。”
这边境小邑,怎么会有她的故人?只怕是这村上什么人不知从哪里学了些话过来乱撞。这柳邑虽小,她来的次数其实不算少。但此刻她实在不愿再多费功夫来应付什么人,便道明日再见吧。
无病没有说话,羽昆看着他。
无病道:“此人下午过来几次,您还在休息,我便没有通报。”
羽昆有些莫名,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如此执着非要在今日见到她。她默默坐了会儿,终于道:“把人请进来吧。”无病应了声是,往院门口去了。
无病去了一时才回来。在门口,他伸手做了个延请的动作,随后一人便跟在他身后进来。院里,堂上皆火光融融。羽昆不太能看清那人长如何模样,只能看到是个子高而瘦的一个男人。
那男人自进院门后便往堂上看来,一路走,眼睛一路看着羽昆。
羽昆注意到这个直视的目光,心内多少有些不喜,因此她坐在堂上,没有起身。那人一直看着她。无病走至堂下禀报,再回头时,才发现身后这人竟走得这么慢,拉得这么远。
这人终于也走到了堂前,他慢慢朝羽昆拱手。火光照耀了他的脸,羽昆此时终于看清楚了。她当场呆住了。
无病不知何时已退了下去。这男人还维持着拱手的姿势。而羽昆,她坐在堂上,浑然不觉自己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她看着这人,这人也看着她,他们都没有说话,但他们都在笑。
终于,羽昆起身,慢慢走至廊上,站在了男人的面前。这人微仰头看着她,她伸手压下了他拱手的姿势,然后握住他的手腕,拉了他一把,随即松了手。
男人凭着这一把之力,踏上了走廊,随羽昆走入了堂上。他在右侧坐下,侍女送上了茶水。羽昆看着他饮水,又看他放下水碗,然后朝羽昆笑着。这样彼此对坐相视而笑,真是够傻。
堂上,火光明亮,照亮了彼此。他们都不复十年前的青春模样,但是此刻,在他们彼此眼里,依旧是当年在伏牛山中乍然相逢的那两个迷路的少年和少女。
那时羽昆眼神明亮,时嗔时喜;那时季俊秀内敛,倔强沉默。时间会改变一切,却不会改变少年伙伴眼中的彼此。
夜风流动,带动火光摇曳。这摇曳的火光,仿佛就是变幻的烟云。在这变幻中,羽昆终于开口问:“你从哪里来?”
季忽然有些恍惚:他从哪里来?是啊,他从何处而来?
看着季脸上那迷惑而又窘迫的表情,这一如十几年前的表情,羽昆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季看着她笑,如当年一样,不明白她为什么笑,却一点都不讨厌她的笑。
羽昆笑着叹了口气,伸手支住自己的下颌,侧头看着季道:“我睡了一下午,到现在人都还有点蒙。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是季吗?”
季点了点头。羽昆其实有点想再捏捏季的手臂,看看到底是她的梦境还是真人,只是她没有说出口。而季此时却朝她伸出了手。羽昆笑着摇了摇头。季也笑着收回了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羽昆问。
“我见你们进了这院落。”季道。
当时他们三人在院内,忽然听到院外人声喧哗,脚步重重。他到院门口观望,却看到羽昆的面容一闪而过。他当即惊讶又疑惑,疑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他回到院内,竟然有些惊慌,好一时才打定主意去羽昆院落探问。守在门口的侍卫却将他拦住,并不往里通传。一个下午,他几次过去,终于在天黑之后等到了羽昆派人来请。他随侍卫进入院内,一眼就看到了明亮火光中端坐的羽昆。
闲聊几句,那种不真实感才慢慢消退,一些真切的感受复又重现。羽昆坐直身体,道:“我有点饿了。你吃饭了吗?一起吃点吧。”
下午,季因为把握不定,并无多少心思吃饭,哪怕是此刻,他也不觉得自己饿。但是羽昆如此说,他还是点了点头。
使女领命下去准备饭食。一时饭上来,两人一同吃了起来,边吃边聊,大致说了说彼此的境况。吃过饭,羽昆还想详细问问尼能当年的去向,可是当季听说羽昆领人巡视边境两月余前两日才出山时,却怎么也不肯耽搁她休息的时间了。
他道:“此次我入你们羌地,本就是为着找你。如今既然在此遇到了你,那便有的是时间来详谈。你跋山涉水两月余,如今好容易休息,便早些睡,明日我再过来。”
羽昆一想也是,于是起身同季走到院门口。到了院门口,季道:“你转回吧,我就在前面那个院落,没有几步。如今夜风寒凉,莫要冻着。”羽昆应了,到底还是站在院门口看季进了院子才转身回来。
当夜安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