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槐姿于一夜腹痛之后,生产下来一个女儿。季抱着这个柔软的小小婴儿不敢放手。大河上,风和雨一阵阵地吹过来,滋润着河东这片广袤的田地。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播下种子,等待收获。日月轮转,季节交替,当熏风吹黄了一片片田野,又一年的收获,终于到达。
历时几乎一月,尼能三族终于所有谷物收割归仓。收割完成后的第五日,三族组成的交粮队伍,浩浩荡荡向丹城而去。
又过了五日,在丹城再次通知下,三族按户抽取的青壮年于丹城之外集合,列队前往东部大山之中。直到次年开春,才再次返回家乡。
又是一年秋收之时。季将门外晾晒的谷子一一归拢,再装入罐中,倒到西边房内的谷仓中。槐姿抱着小女儿一声一声和她说话,让她看爸爸的劳动。小姑娘有一双和她母亲一样明亮精神的大眼睛,被她父亲逗笑了,笑倒在母亲的颈侧。
吃饭时,母亲问还要晾晒几天。季道估计再过二三天便全部晒完了。母亲闻言叹了口气,道:“如今,我心里既盼着谷子早点成熟收割,又巴望它能晚一点,再晚一点。”尚在一旁笑了。母亲又道:“等晒完了谷子,又该交粮了吧?”
季没有说话。交了粮,便意味着今年秋冬的出工又要开始了。“今年,就让象和类两个去。你连去了两年,今年便在家歇歇吧?”母亲问。槐姿没有说话。她心里自然希望能如母亲而言,季今年能留在家中。
季沉吟道:“只怕还是要我去。”槐姿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季解释道:“历叔腿脚不便,易叔年纪也大了,自是不能出去。序去年去了一趟,他家中除他父亲,就他一个成年男丁,今年也不好再安排他去,可族里总要有人跟去。”算来算去,只有他去才最合适。
母亲闻言,也不能再多说。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了饭。
几日过后,三族均已收获完毕。便约定时间,计划于明日三族一起上丹城交粮。谁知当天上午,忽然一位白袍带着二百黑甲,来到了尼能村落。
尼能人对突然到访的白袍和黑甲心生警惕,面上却没有丝毫表露。历的家中,季和序向历叔和丹城白袍奉上了茶水。历叔请白袍喝水,道:“不知今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今年我们秋收已毕,上午三族已议定,明日便往丹城交粮。”
白袍微微一笑,道:“又是一年丰收,我谨代表城守,向贵族表示祝贺。”历谢过。闲聊一时,终于谈起额这白袍今日过来的用意。
听尼能人如此问,白袍一笑,道:“我已命人去请涂人和摄山二位族长,等他们二位到了之后,再详谈。”历唯唯应了。一旁陪坐的易,季,序三人心中均猜测不已。
一时,在黑甲的护送下,涂人和摄山两位族长到了。历和易在门口迎接他们二位入堂上。两位族长和丹城白袍见礼毕才分别坐下。负责护送的黑甲将人带到后,依旧列队面向里,站在门外,堂上光线顿时暗淡下来。
涂人和摄山族长看了历一眼。历又请白袍喝茶,正要开口询问,白袍已自开口道:“今日冒昧过来,是有一事,想请三位族长帮忙。”
堂上之人竟不知这白袍原来也会如此客气。三位族长均道:“不敢称帮忙,有事请尽管直说。”
白袍一拍巴掌,笑道:“三位族长果然爽快,真不枉我们共饮这大河之水,共食这河东之地。”他越如此,越叫堂上之人惴惴。果然,这白袍接着道:“此次来,是想向三位族长借一点粮食。”
三位族长互望一眼,历道:“我等明日正要交粮……”
白袍摇头道:“除此之外,还要找三族再借一点粮食。”见没有人说话,他又道:“当然,这个粮食是借,将来必然要还回来。”
季终于明白为何这白袍要赶在他们交粮之前过来了。可是姜人为何会提出借粮?他想起前两年两次东上,一路经过姜人城池村邑,见田野广阔规整,阡陌相联,并不像缺粮的样子。
堂上无人说话。白袍早已料到会有如此情形,但他极有耐性,既不恼也不催,笑意盈颊地等着这三族族长定主意。门外黑甲站在日头底下,日头将他们从头晒到脚,汗水层层而下,却无一人稍动一根手指。
涂人族长自这白袍口言借粮,心中便腾起一股怒火。这件事一想便清楚:所谓借粮,不过又是有去无回。上面那些姜人村落所开垦田地既广,这河东之地又风调雨顺,如何可能缺粮?不过是打着借粮的幌子,想把他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底子再抽走罢了!
历正要开口问一问详细,涂人族长已道:“我族里年复一年,除了能挤出这点粮食交了,剩下都是自己嚼用了,并无余粮!”
这白袍仿佛丝毫不觉意外,转向摄山族长问道:“贵族呢?”摄山族长亦道:“我族也无余粮!”白袍点点头,神色仍是未变,带着一抹笑向历问道:“敢问贵族内,可有余粮?”
堂上,尼能族四人,涂人,摄山族各二人,而丹城白袍仅有一人。且涂人摄山两族对其的厌恶之情可说昭彰显明,可这白袍丝毫不受影响,一个一个问过来,仿佛仅仅是询问今日天气如何。涂人族长瞧他这有恃无恐的模样便觉得愤怒,然而他又不能拿这白袍如何,只能面带愤怒紧盯着面前水碗。水碗之内波纹振动。
历道:“特使特为此事而来,想必事关重大。若有粮,贵族既然开口,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凑一凑。若无粮,我们也要把情况向您说清楚。我族自十年前来到此地,除第一年每户交贵族粮三斗外,自第二年开始便每户交粮九斗。余下粮食,除族人自家吃用外,为防备第二年开春后断粮,的确要求族内每户交粮两斗作为备用。我族内,十年前初到此地时,有户六十七,如今有户七百六十。
说来惭愧,自第一年族内交公粮开始,这粮食从未积攒下来过。每年开春,到秋收之前,这数个多月,族中各户自留粮食总是不够吃,既将前年所交公粮耗尽大半。且您也知道,年份有大小之分,若遇着大年,自然收获多些。可遇到小年,唯有消耗公粮一途。如此反复,到今年,我族所剩余粮食,不满半仓。特使若不信,我族尽可开仓,任您检视。”
历这一番解释到了这白袍这里,也不过就是一句:“如此说来,贵族也是无粮可借了?”
涂人和摄山两族长看着历。历看着丹城白袍,道:“确无多少余粮。”
这白袍一挑眉,好似叹了口气,道:“我这个人呢,对人对事,从来都希望客客气气,你来我往,大家和和气气地把事情办了。可是这样愿望好像从来都没实现过。真不知究竟是我的话说得不到位,还是有人就是不想给我个机会和气的把这件事情办完。”
坐在后排的季闻言,目光顿时锐利。
他旁边的序,嘴角露出一点嘲讽地笑:从来就是如此,不然门外那矗立的两排黑甲做什么用?可姜寨举着这假惺惺的遮羞布倒也从来不觉无聊和羞惭。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只能换个说法了。”白袍道,“今日,我奉城守之命,过来找三位族长借粮。今日这粮,不管各族有没有,我都借定了!”
他话音刚落,涂人族长已怒道:“你这是要明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