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的黑甲当即发现了这一变化。他们喝令所有人加快动作,一铲铲下去,一片一片地皮被揭开,一片片黑色露出来。
这黑色,皆由同一种黑石构成。姜人要的,就是这种黑色石头。
季往下挥铲,不论铲多深,底下都是如此一样的石头。只要是这种黑石,姜寨人便都要。他们在前面挖,后面便着人将露出来的黑石全部捡了堆起来。
季悄悄用石斧砸了砸这黑石,一碰即碎。如此脆弱,也不知能做何用途。
这次季他们轻易挖到了姜人想要的石头,不似在大桐山中那般苦下力气却徒劳无功,却又有一种辛苦。
原来一到天黑,谷中那些深火盆便燃了起来,其光亮之大,照射之广,丝毫不输白日,让人浑然忘记时间,也失去了按时生息的规律。
山谷中人日出而作,他们埋头挖捡黑石,除了三餐吃饭之时,没有片刻休息。一到夜晚,那白光亮起,几乎令人无法正常分辨时辰。黑甲籍着这光亮,催逼众人直至深夜才令休息;且这山谷之中始终有一种浓重气味,每当夜晚降临之时愈加浓厚。这气味如此难闻,让人昏头昏脑。
很快,尼能人便感受到了比之前一路东行更重的苦累。他们精神渐渐不济,也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什么缘故,每日只觉头昏脑涨。
他们头昏脑涨,黑甲却半刻不容他们放松。谷中上下内外,皆布有黑甲。人人皆瞪着一双眼睛,面无表情地巡视谷地和谷中各人。而人但凡有一丝缓慢,谷中监视他们的黑甲便挥舞着鞭子叫起来。每每鞭声和叫喊声炸响,各人心中便要跳一下。
自到这山谷的第二日起,季便知道他们这趟所谓工事与当年大桐山中其实无异。那时他是领教过这黑甲的鞭子的,也见过他们如何轻易就处置了两条人命。他知道这些黑甲何等心狠手辣,于是趁晚上休息,悄悄嘱咐了族人。又把这些消息传给其他屋的族人。尼能人于是只能耐住性子,日日随着鞭声起落。
季他们挖了约半月,山谷上的平地里便堆起了数座黑石垒就的高大石碓。这一日一早,吃过早饭,季他们在黑甲带领下去上工,却发现他们旁边一队人没有动作,且他们的肩膀上忽然多了一只竹篓,竹篓里堆满了挖出来的黑石。季走过去时仔细看了看,似乎从里面见到了几张有些熟悉的面孔,好似姜人。
那些人背着满满竹篓,由一队黑甲带领。黑甲一人背上也有这么一篓。提着行李,沿着山路,慢慢向南面山上攀登。他们慢慢向上移动盘桓,渐渐一一消失在山谷之中。
有人默数了下,这一趟,便走了二三百人之多。隔了两天,又走了一批。又过了几日,与尼能同来的那批丹城人,也背着竹楼,提着行李消失在山谷之中。
这山中渐渐便只剩下三四百人,而多半是尼能人。尼能人人相顾,心中不得不说有了某种担忧:那些人都走到哪里去了?可是回去了?为何却又独将他们留在此地……
他们心中有种种不安。山谷中留下的黑甲照旧一日几顿的甩鞭子,丝毫没有向他们稍作解释的意思。
族人心中的不安传到了季这里,季也有些茫然:这山谷中的情况实与大桐山中不同。当年大桐山中,那些黑甲严防死守,不令一人出山。这里,却是黑甲领着人出山。他来回琢磨,想起那些人身上背的竹篓及竹篓里的黑石,猜测多半是运送那些黑石到某地。除此外再想不出其他缘由。于是他将这猜测说与族人,又令族人耐心等待。
如今同来的人中只有他是经历过的,且他又经年理事,因此族人都信他。听他如此说,便果真耐住性子一铲一铲的挖着黑石。
然而,一日日过去,气温开始逐日降低,日头所带来的温度越来越微薄,便仿佛尼能人的信心。
季只能尽力安抚族人,让他们务必耐住性子。不耐住性子又如何呢?便是如当年一般成功突出这山谷,走出这大山,可山外皆是姜人城池,他们如何才能突破这一路城池回到村落?况如今不比当时,他们父母族亲皆在姜寨手中,就算为了他们,如今也只能安静顺服,将心底那些不安躁动强压下去。
于是人人皆郁郁。他们郁郁,姜寨黑甲的鞭子却从来不含糊,一鞭一鞭,清晰明了。
就在这无法抒发的煎熬之中,尼能人的耐心终于得到了回应。
一日晚间,谷中火盆已经燃起。光亮之中,南面山上忽然出现了二三百身背空竹楼之人,正是之前从这山中出去的那批人。隔了数日,又一批人也回来了,身上的竹楼同样空空如也。人一批批回来,歇过几日,又依次背着黑石走出了山谷。如此循环往复,一个冬天里,竟然轮回了两次。
这些人的出现,让尼能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们也确定这些人果真是运送黑石去了。只是如此大量黑石,被姜人送到了哪里?又到底做了什么用途?
没有人回答这些问题。留守山谷的人与运送黑石之人所居住之处位置不同,这是姜寨黑甲特意隔开的。白日里,不论是早上洗漱,还是晚上归宿,又抑或是两餐安排,皆按一屋,一族分开,别无交流可能。故此,季他们只能看着这些人来来回回,地上堆积的黑石堆高高低低,不断变化。
山中日月长,这是闲居时的写意。但对尼能人来说,日日重复,放眼望去满目不是黄土便是黑石。黑黄两色映照之下,就连日升月落,也变得如此单调乏味,只恨时间太慢,日月太长。
过了两三个月山中开始下雪。除了下雪之时停工外,一旦雪停,黑甲便令所有人去上工。寒风呼啸,冰雪刺骨,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冻得不成模样,然而黑甲视若无睹。大雪一场接一场。终于,在最后一场雪化之后,黑甲通知他们,明日即开始返程。
这是所有人时时刻刻,无日无夜不祈祷的一天。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中,他们竟然终于等到了。重复的劳动让他们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僵硬,黑甲宣布时,他们茫然着,似乎没有理解到底说的什么。
但是,在第二日,当他们提着行礼列队一步步向上攀爬那个他们来时的山坳时,他们终于体会到了大地被冰封后解冻的那种破裂感,这种破裂感之后,才意味着柔软的苏醒。
在山坳的顶端,两个黑甲在查验清点,并且,搜身。昨日,山谷里的黑甲便警告,任何人不得将黑石带出山谷,一旦发现打死不论。每一个人都被他们从头搜到脚,又检查行李。
等全部人检查完毕,竟然耗费了几乎整整一天。当人全部检查完毕,黑甲才喝令下山。季随着人流一步步下山,直到山脚之下,走出那个谷道,他们见到了分别了一个冬天的涂人与摄山人。
春暖花开之时。这是一个早晨。在尼能,涂人和摄山三族村落之外,在春草绒绒之处,消失了整整一个秋冬的三族青年人们,头发虬结,污衣脏袜,面色黧黑,仿若乞丐,回到了河东的家。
他们从东边的大山中,历时近一月,趟过河流,走过城池和村邑,从千里之外,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