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冬天,便是尼能人在河东之地经历的第三个冬天了。此地冬季呵气成霜,滴水成冰,夜里更尤为寒冷,但尼能人已多少适应。因此虽口里难免骂骂咧咧,但每晚的巡逻值守却从未疏忽过。
气温一日比一日低,大雪连绵不断,眼看已是隆冬。这么大雪,又这么低气温,三族之人心中不免生出些不知是猜测还是愿望来:那些异族之人今年怕是不会来了吧?
夜里的巡逻虽还在持续,但是巡逻之人烤火取暖的时间越来越长。季有时半夜去巡查,见到巡逻人大半在烤火,也无法真的严词斥责,只能交代他们一定保持足够巡逻次数。
这一日下午,人在屋内,忽然外面暗沉沉一片。母亲推开门看了看,原来半空的云又往地面压低了些。天空一片昏黄,这昏黄甚至将整个村落笼罩,难怪在屋内只觉得如暗夜一般。
又要下雪了。
果然,还不到晚上,云里积攒的雪便兜揽不住了,不知从哪里破了口子,雪一点一点漏下来。渐渐漏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到了某一刻,隐约听得“哗”一声,便如大水冲开了堤坝,重重大雪重重的砸了下来,霎时将天地淹没。
这一日,尼能家家户户早早吃了晚饭,将火盆生得旺旺的,缩头缩脚地躲进了被窝里。季和象昨夜才巡逻完毕,今日可安心睡个觉。
大雪虽带来寒冷和麻烦,却也令他们在黑夜里能安稳睡上一觉。
季睡在床上,全身裹紧。他睡得很沉,但也醒过两次,为了给火盆里添加柴火。就算是如此,只要躺下去,不出片刻又立即睡着了。夜里值守巡逻,确实颇为消耗人的体力。
刚刚他又添了一次柴。此刻木材烧得通红,虽然窗户还开着,但屋内到底又比刚刚要暖和许多。他正睡得昏沉,丝毫没有注意屋外传来的呼喊敲门声。
还是尚听到了,裹着衣服站在门外连声喊他,喊了许多声,才把季喊醒。
季朦胧醒来,以为是母亲出了什么事,后来才听到大门外的呼喊声。他忙穿好衣服走出去,让妹妹自回屋内,然后打开了门。
屋外白晃晃一片。明明此时已是深夜,但厚重的积雪反射着天光,照亮了一点空间。屋外大雪不知何时停了,也不知是下完了还是中途休息。
一个族人,季认得是今夜巡逻之人,缩着身子急切向季道:“季哥,涂人派人来了,说异族之人正在袭击摄山村落!”
他们都以为异族之人今年不会出现,又以为今晚大雪,谁知他们竟然专门挑了这样一个时间!
季心中一跳,当即道:“我知道了。我叫醒屋内人后就去村口。你去叫其他人。”
那报信人应了,抖抖索索又急急忙忙地跑开了。季掩上门,打开后门,叫醒了两个弟弟。
一时象和类都起来走进堂内。季把情况匆匆说了,又道:“象拿上长矛和我一起去摄山。类就守在家中。”
两个弟弟当即依言行事。他们正要走,便听得屋内母亲问出了何事。季急急说了一声,便和象二人提着长矛打开门,一头扎进了黑夜。
类看着他们跑远,关上了门。
屋外,空气冷得仿佛一个冰窟,将人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其中。冻得人既浑身僵硬,又无处可藏。
村口处,能派出来的男人都来了。这次虽是摄山受袭,但去年暗夜里那场突如起来的恶斗所带来的心悸仍没有消退,因此历还是指派了五十人,由季和易叔领头前往摄山。其余将近一百人则留下防守村落。
历道:“若是到了摄山那里发现人太多顶不住,便派人回来报信,我再安排人手过去。”
易和季应了。于是一声喝令之下,五十个尼能手提长矛,于严寒之中,向北而去。
族长历目送这五十人走远,转头来喝道:“异族之人又来了。打起精神来,守护村落!”
余下守卫之人齐齐喝应一声,在序的安排下,依照去年的阵型,各归其位,各司其职。
尼能人仿佛抱着寒冰一般,在黑夜中疾步向北奔跑。不一时,便觉得露在外面的手指,耳朵和皮肤皆被割伤。然而他们此刻注意不到这些疼痛。他们的心咚咚跳着,随着这心跳声,耳中传来越来越清晰的吼叫和打斗声。
摄山族内到处是火光。火光之下,到处是奔跑,翻滚,纠缠在一起的人。村口处,壕沟内外皆是冲挤堆压的人。
火光映出了奔腾跳跃的人影,其头上毛发凌乱飞舞,果然是那些异族之人。尼能三族上南下北搜索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未能找到他们的踪迹。今夜,如鬼魅一般,他们又出现了。
稍稍近前,便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村落外,以村口为中心,壕沟上下满满都是人。那些突然出现的异族人目标明确,他们不断往村内冲击。拳头飞舞,吼声蔓延,血腥气直扑鼻端,越近越浓重。
村落里燃起了火堆。可在如此明亮火光之下,却越发显出扭打下的黑暗。在这黑暗里,涂人和摄山人和这些异族之人混在一起,他们挥出拳头,并不看着拳头到底打在谁的身上。他们咬紧牙关,只在捱了一闷拳后实在忍不住地吐出一声闷哼。
他们怀着必杀之心,只求让来犯者再无命回去。
尼能人到了。于黑暗中匆匆分清楚了敌我,季大喊一声:“尼能兄弟们,大家一起上!赶跑这些异族野人!”说罢,他手中长矛一挥,向一个蓬头之人砸去。
那些异族之人大概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支援者。然而,他们此次冒着寒冬大雪过来,又岂能如此便轻易退让?
一个粗壮的男人扯着喉咙大喊道:“冲进去,冲进去!”
说着便领头跳入了壕沟之内,奋力向村内攀去。他身后,约有二三百之众源源不绝的蓬头烂衣之人围着壕沟跟着一起跳了进去,奋力向壕沟内壁攀爬。
这密密麻麻不断攀爬的人影令三族之人皆心焦。村内防守的摄山人不得不从村口和其他防守点抽调人手,企图堵住这些不断向内延伸的手。
季发觉了这种变动,他心知这时调动,村口防守必然出现缺口。然而村口处挤满了人,他们根本无法进去支援。只能一边大喊“拦住他们,拦住他们。”一边命人从后隔开以防止更多异族之人再跳进壕沟。
季拦住一个蓬头人,那人见季手中拿着长矛,几次突围不过,忽然卖了空,引得季往那空里一刺,然后他一把抓住长矛。
季失策被他拿住了长矛,一推一耸都无法将其甩脱,不由咬牙,趁着那蓬头人使着蛮力往前试图冲倒季时,季忽然松手,那人站立不稳,踉跄之下几乎摔倒。
他正勉力维持自己身躯的稳定,季已不给他机会,向前一纵,狠狠撞倒此人,然后跨坐在他身上,一手成拳,狠狠朝那人太阳穴击去。
挥得两拳,那人眼晕耳鸣,却知道若放弃便是真正的死亡。因此腰部猛地用力,一手握住季的手,将他往旁边一摔。季被摔在地上,躲避不及,腹部着了那人一脚,疼痛难忍。
那人打红了眼,又一脚不中,干脆捡起不知谁人掉落的长矛,狠狠朝季刺去。季此刻仍无法完全站立,他勉力躲了几次,忽然脚下一歪,整个人又摔了出去。那人于是扔掉长矛,狠狠朝季压了过去。
眼看那人一双手已朝季的脖子伸来,忽然听得“砰”一声,那人慢慢回头,一手朝后脑勺摸去,一手的血。他看着血,慢慢倒了下去。
是象。象一手提着长矛,整个人都在发抖。
季得机站了起来,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拍着象的肩膀,气息沉沉,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又朝人扑了过去。
象僵硬地提着棍子,咬牙跟了上去。
壕沟内满是人,几乎不容人有伸开一掌的空间。纵使如此,村口两边仍不断有人掉落。有人掉落时折断了腿脚,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壕沟内,人头蠕动,身体扭曲,几乎将沟内的厚雪化为雪水。
摄山村落内的缺口到底让异族之人找到了。一个异族之人蹬掉了脚下抓着的手,一个耸身,攀上了壕沟,冲破了防线。
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此时,摄山族内,男人们不论老少都拿着长矛聚集在村口和壕沟内外,村内只剩老弱妇孺。
忽然传来女人尖利的大叫:“冲进来了,冲进来了!那些外族之人进来了!”
季隐约中听得这一声,心中一沉,急忙看去时,只见村内到处是奔跑地漆黑地人影。有人手里拿着燃烧的木材,狠狠朝人家房舍甩了出去。
他们在放火!
村口处依然挤满了人。壕沟内外,异族之人虽被拦在这里,可三族之人也被困在此处。
季想大喊一声“着火了”,可是若喊这了一声,只怕会震破了摄山人的心魂,令更多异族趁机闯入。若不喊,摄山族内房屋密集,火若是烧起来,只怕半个村落都要烧掉!
心念急转间,他还是大声喊道:“当心!异族人在放火!回去十个人,去救火,赶人!”
他现在不再追击异族人,而是绕着村口和左右壕沟这一片,大声疾呼:“把村口守住!回去十个人救火!”
他喊了一声又一声。在呼喊下,果然不断有人跑进了村内,却不知究竟是摄山人还是那些异族人!他此刻也无从分辨,又大喊道:“尼能来二十人到村口,把那些异族人都赶下壕沟。”
村口内人变少,一直堆积在此处的异族人于是振奋精神不断向里施压。
人太多,地方太挤,根本无法挥动长矛,三族之人只能凭着拳头和肩膀,把那些蓬头重味之人打倒,挤下壕沟。好减轻里面防守的摄山人压力。
摄山村落内的火光渐渐暗了下来。不知何时,天上又开始飘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整整半个晚上都在扭打厮缠的人身上。雪花落在他们的皮肤上,落在粗重的呼吸里,带来星星点点的凉意。
这凉意刺激提醒了越来越多的人,下雪了!
雪花的再次降临给摄山人带来了希望。只要雪下来,那些异族人再怎么放火也放不起来了,且他们身后就是村落,就是家。只要赶跑了这些人,再大的雪,他们也可以转身就回家。
这大雪给了摄山人多少希望,就给那些异族之人多少意外和压力。眼看村内火光越来越暗,终于,一声啸叫声响起。那是异族之人撤退的信号!
啸叫声持续地鸣响。在这叫声之下,虽然人还缠斗在一起,但是越来越多的异族之人奋力挣脱开三族之人的阻拦和抱摔,朝村外飞奔而去。
就在这啸叫声中,大雪逐渐越来越密。那些异族之人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大雪之中。
摄山人还想追出去,摄山族长在后面大喊:“都回来!去清点人手,统计损失!”追出去数十步的人于是又退了回来。
谁也没有发现,有两个人还是追了出去,那是季和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