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结束后，日本在美国“指导”下进行了“民主改革”，并在“和平宪法”框架下确定了二元君主立宪政体。随后几十年，日本在政府主导下实现了举世瞩目的经济调整发展。但与此同时，日本政治家腐败丑闻迭出，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前文提到的战后四大腐败案件。笔者认为，根本原因有两个：第一，政府主导的经济发展模式导致不当干预微观经济领域，制度安排在鼓励而不是“打击”行贿。不论是昭和电工案、造船业集体行贿案还是洛克希德案、利库路特案，日本和外国企业的经营者都“理性”地发现，行贿是规避管制壁垒，获得政府补贴、政府合同乃至竞争优势的最佳路径；第二，日本的封建传统政治“遗产”仍在作祟。笔者在洛克希德案后曾经分析过，以田中角荣为代表的“利益诱导型”政治在自民党乃至民主党内依然大行其道。代议制民主外衣下议员、大臣乃至首相的家庭世袭反映出利益交换和人身依附依然是决定权力归属的最终因素，派阀政治、密室协商的重要性远超公开的辩论和表决，“大会决定小事、小会决定大事”，这一切都成为日本高层腐败的温床。
官商勾结的格局一旦形成，其对于包括自民党在内的日本政党执政能力的伤害，是永久性的。20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泡沫破裂后，所有人都意识到实施结构性改革迫在眉睫，就是没有一个足够强势的政治家能够“干净”到可以站出来对现有不合理结构下的既得利益团体说不。最终，日本失去了至少10年。但同时我们也必须承认，日本的基层治理特别是其职业公务员队伍，又是非常勤政廉政的，他们的努力，防止了经济下滑、收入贫富逐步拉大背景下日本的腐败丑闻变成冲击影响社会稳定的风波。总之，深入剖析战后日本四大腐败案件的教训和经验，对于进一步做好中国的反腐倡廉工作，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一、腐败是自民党失去政权的最主要原因
自民党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政党。1955年11月15日，由鸠山一郎先后创建的两个党——自由党和民主党合并组成。其最高领导是总裁，下有负责掌管党务、国会对策、组织、人事和财务的干事长、总务会会长、政务调查会长，合称党内四驾马车。自民党党章规定，总裁由自民党国会议员选举产生，任期两年，只能连任1次。在自民党执政期间，党的总裁当然地出任内阁总理大臣。
自民党是传统保守政党，在中小城市和农村势力较强，有人因此说自民党是一个土头土脑的党。这么说有调侃的味道，但也不无道理，因为农民团体的利益确实是自民党执政时期始终力保的。这导致一方面日本农民的收入比较高，工业反哺农业的政策落实得比较好，城乡差距不大；但另一方面在没有人走的深山老林里面修高速公路以讨好农村选民的事自民党也没少干。
自民党的最大特点是内部派阀林立，2005年笔者在日本留学时自民党就有9大派系。当时，起源于福田派的町村派是党内最大派系，自民党党员人数大约在160万左右。也正是由于派阀林立的关系，自民党虽然在其网站和公开场合都宣称自己有统一的纲领，还搞了一个建党五十周年《宣言》来阐释自己的政治主张，但如果仔细对比自民党和其他反对党特别是日本民主党的主张，个人感觉差别也不大。其真正一以贯之的核心主张就两条——修改二战后的日本和平宪法和维护日美同盟体制，这也是1955年日本自由党和民主党合并时的“最大政治公约数”，但前一条实现起来难度很大，自民党在其声望如日中天时也没能实现，现在连执政都无法确保就更不可能实现了。
自民党的地方组织分为都道府县的支部联合会和市町村的支部两级。其地方组织相对松散，可以根据本支部成员的共同意愿作出不受党的最高领导机构决议约束的决定。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小泽一郎等人“反”出自民党后，可以获得一批与其个人关系较为紧密的自民党基层组织的支持，从而威胁到自民党的选情的原因。自民党在吸收党员方面的规定也相对比较宽松，只要赞同并支持自民党的政策，在入党书上签个名，即可成为党员，且去留随便。
当然，作为一个从1955年到2009年，在一个竞争性政党制度环境中长期执掌日本政权的政党（其中一党单独执政38年，1993年有11个月短暂失去政权后开始与他党联合执政），自民党所表现出来的执政能力，又不乏可以称道的地方。特别是自民党内部派阀的平衡所形成的监督制约机制，以及自民党高层所表现出来的灵活、务实等特点（以吉田茂和他的学生池田勇人、佐藤荣作等人为代表），都是自民党能带领日本创造战后经济奇迹的重要原因。
如果说执政成绩是一个党获取民心的重要资本，截至20世纪90年代初，自民党可以说是交出了一份不错的答卷。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吉田茂（7年）、池田勇人（4年）、佐藤荣作（7年8个月）等几位自民党总裁执政时间还都是比较长的，他们针对日本社会当时存在的突出问题提出并落实了一整套解决方案，不论当时曾经遇到多大的反对或者风波，事后来看效果都不错。
而腐败却成为自民党的致命伤，不仅损害了自民党的声誉，使其失去了民心，而且使自民党内部权力结构一直不稳定，执政团队比较短命。特别是当日本经济从90年代中后期开始面临结构性问题的时候，由于腐败丑闻的冲击，自民党高层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难以形成稳定的权力结构。党内斗争加剧，小泽一郎等政治家先后脱离自民党，连党的创始人鸠山一郎的孙子鸠山由纪夫也于1993年6月反出自民党，参与组建先驱新党，后于1996年9月加入成立不久的民主党，并出任党首。
受到腐败丑闻冲击，威信下降的自民党在联合执政的情况下受到很多掣肘，加上一些政治家自身屁股不干净，很难有勇气和魄力对不合理的经济和金融制度进行改革。他们不敢触动既得利益者的“蛋糕”，畏手畏脚施展不开手脚，眼见日本泡沫经济问题日益严重却不断贻误战机、坐以待毙，导致日本的经济社会问题越来越严重，最终90年代后的日本“失去了20年”。腐败导致领导团队不稳定以至于无法担当重任，实际就是执政能力缺失，这才是自民党失去民心，一旦出现一个真正像样一点的反对党就很快失去政权的根本原因。
具体来看，如前所述，1989年举行的日本第15届参议院定期选举中，自民党因利库路特案、宇野首相桃色丑闻以及推行消费税等因素，首次失去该党成立之后一直保持的参议院多数党地位。1992年自民党副总裁金丸信接受佐川急便公司5亿日元非法政治捐款丑闻爆发。日本税务机关据相关线索对金丸信进行调查，最终查实其偷漏税总额达到10多亿日元。他们意外地在金丸信山梨县老家的住宅中搜出价值68亿日元的现金、证券和黄金。后来查明，这些大多是建筑公司的行贿资金。由此又扯出了大型建筑公司集体行贿案。深陷该案的除金丸信外，还有小泽一郎、竹下登、渡边美智雄以及前建设大臣中村喜四郎等。另外，宫城县知事、茨城县知事、仙台市长以及多名大型综合建筑公司的社长、副社长也被捕。整个日本社会连续承受多起腐败大案的冲击，普遍在反思自民党政治的本质，特别是田中角荣时代以来的“利益诱导型政治”引发了国民和自民党内部的批判。一直以来，通过国家预算投资基础设施建设都是日本政府实施积极财政政策，拉动经济发展的主要措施之一，每年为此支出的公共事业费高达数十万亿日元。自民党为了维持政权，党内政治家为了“上位”，普遍利用这项“资源”大搞交换。一方面，利用“让谁干谁就能干”的“指名投标制度”将政府大型建筑项目引导到自己的选区以博得选民的支持；另一方面，拿到有利可图的项目的建筑公司也会向政治家提供政治资金，并会动员公司员工在选举时支持有关政治家。然而，这背后隐藏的腐败问题却是十分严重的，看上去皆大欢喜的“利益交换”，最终牺牲的还是日本国民的整体利益。
2009年，多年来一直主张规范政治献金的小泽一郎被曝卷入非法政治献金案。媒体和司法调查发现，日本西松建设公司与小泽达成协议，保证每年向小泽的后援团体“陆山会”捐助2500万日元，十几年共提供政治资金超过3亿日元，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以没有实体的“替身”政治团体名义捐献的。作为回报，西松建设2005—2009年间在日本东北地区“中标”国家出资建设的公共工程11件，总价190亿日元，其中仅在小泽的故乡“岩手县”就拿到60亿日元的工程。如此看来，羊毛出在羊身上，纳税人的钱通过这种方式变成了建筑公司的利润和政治家的资金。1993年7月，日本举行众议院选举，执政38年之久的自民党在众院511个议席中仅获得223席，二战后第一次成为“在野党”。为挽回局面，从那以后自民党开始玩起了合纵连横的游戏，先是利用八党联合执政联盟内部的矛盾，“策反”了最大反对党——社会党与自己联合执政，开出的条件就是由社会党的委员长村山富市出任首相。因为多年的在野党生涯，社会党高层想执政心切，不顾与自民党在《日美安保条约》、向海外派驻自卫队等一些基本政治问题上存在的根本性分歧，同意参加自民党倡导的三党联合执政。村山富市本人虽然得以当了两年首相（1994.6.30—1996.1.11），社会党却因为做出了与有悖党的核心理念的政治决定而内部分裂，最后影响力大减，参众两院议员席位也从3位数直降至2位数。自民党达到了一箭双雕的目的。
1996年，桥本龙太郎重新以议会第一大党总裁的身份执掌日本首相大印，自民党算是真正重新夺回了执政权。但是自民党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实现一党独立执政，而只能是与不同党派联合执政，其施政也需要照顾更多的利益团体诉求。加上自民党内部不稳定，领导层变更频繁，执政团队的决策空间不断遭到挤压，很难真正取得什么成效。桥本龙太郎这个被很多人批评为鲁莽和傲慢的首相，在任期间其实也还是做了一些事情的。他曾经推出过一整套行政改革和财政改革措施，试图精简日本中央政府，由原来的1府22省厅到1府12省厅，同时开源节流，压缩日本财政赤字。在外交上，桥本龙太郎与美国总统克林顿达成驻日美军返还冲绳普天间机场的协议，并致力于与俄罗斯谈判解决北方六岛问题，缔结双边和平条约。这本来都是对的，但1998年自民党在参议院选举中再次大败，输给了菅直人、鸠山由纪夫带领的民主党，桥本龙太郎因此被迫辞职，他的六大改革措施均未能完整落实，与克林顿的一纸协议也告吹。美国根据形势的变化不再同意归还普天间基地，只同意迁址。现在日本执政当局还为这个问题而头痛不已——2010年6月，鸠山由纪夫内阁就因此问题而倒台。假如竹下登没有因为利库路特案而下台，假如宇野没有与艺妓有染而能较长时间执政，假如自民党腐败丑闻不是那么多，这一切还会这么糟糕吗？当然，历史没有假设，腐败的自民党必然失去民心，又怎么可能带领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后复杂的国际国内环境中杀出一条出路，重塑往日的辉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