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深夜被吵醒了!
首先,我听到脚步声,主人沉重的脚步声。主人踩着客厅的榻榻米走了过来。
主人这阵子体重剧增,所以我不会听错,虽然以前有时我会把主人的脚步声跟瞒着主人偷偷来看我的太太的弄错。
主人拿起外套,穿上袖子,响起一阵沙沙声,我微微晃了晃,便理所当然地安坐在主人的胸前。
这里是我的老位置,比我更接近主人心脏的,只有主人的警察手册。我从未与他有过交谊。他比我年长许多,总是很忙,或是装作很忙,出于职业的关系,喜好沉默。
“要去哪里?”
太太的声音响起。
主人只回了一句“市里”。这对夫妻的对话总是这样。这是某种仪式吗?
“钱够吗?”
“暂时还够,不够的话再取就好了。”
太太没有作声。正如主人所说,但他甚至没有掏出我来确认。
我,是主人的钱包。
“路上小心。”
在太太的嘱咐声中,主人带着我走出家门。外面刮着十二月的风,穿透了主人的大衣。虽然我见不到,但是想来主人的大衣已经相当陈旧了。
主人缓步前行。他总是这样,或许是提不起劲,或许是筋疲力尽。
据说主人为了养胖我,从事逮捕罪犯的工作。若是有人问起,主人都这么回答。
尽管这是主人独树一帜的自嘲,我还是忍不住心生同情。
我从来没有被养胖过。
我和主人认识很久了。我没仔细算过有多久,而且这也非我能力所及,但似乎是快七年了。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刚才主人与太太有这么一段对话。
“这个钱包已经很旧了。”
“哦?”
当时主人正拿着我,似乎打算确认我怀里的内容,旋即又准备收进老地方。太太走过来,把我拿了过去。
“边角都磨破了。都退成淡褐色了。”
“还可以用很久。”
“你记得这是什么时候送给你的礼物吗?是孩子的爸四十岁生日的时候!”
太太都称主人为“孩子的爸”。
“哦?我一直以为是父亲节的时候。”
太太笑出声来。“那一年我和凉子商量,把你的生日礼物和父亲节礼物一并送了,因为这钱包挺贵的。”
凉子是主人的女儿。她一脸认真地盯着陈列我和同伴的展示柜,那张脸我记得非常清楚。
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如今这位凉子小姐,明年春天就要上大学了。“那一年花了笔大钱哪。”主人低声说。
太太回应:“嗯,这倒是真的。”
买了我之后没多久,主人买了房子。房屋贷款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现在,支出已经困难到难以应付的地步。或许这个家原本就是靠主人的力量无法支撑的昂贵商品。
服侍在主人的心脏一侧,目睹着钱财进出的我,非常了解这情况。我很清楚这段对话对主人夫妇而言有多么沉重。
他们在这个月里频频商量是否卖掉房子。
主人说没必要如此悲观,夫人则坚持要卖掉。
“趁还来得及。”太太说道。这件事不管他们怎么谈都没有结果,往往都因主人要出门上班而不了了之。
七年来,我有些耗损了。主人及主人的家计也有所耗损。
“今年生日就送你钱包吧。真皮的,很好的那种。这个都用了七年,够了。”
太太把我交回主人手里。
“这个还能用。”主人说道,“还是说用旧钱包很丢脸,你不喜欢?”
太太沉默以对。
“买了房子之后,穷得连钱包都买不起,实在叫人笑不出来哪。”
片刻之后,太太悄声说道:
“何必说得那么尖酸?”
太太不止担心钱。她也担心主人,担心主人身负繁重的工作,担心主人的健康每况愈下。即使不担心钱,警察本来就是令人心力交瘁的职业。
她想,那样的话,至少卖掉这房子,多少可以让主人轻松一点。
主人应该也明白她的心意。
我同时也感受到主人在害怕,他在害怕自己,这个时候他总会轻轻地抚着摆放我的位置,也就是心脏。
然后叹息。
今晚,主人坐在出租车上也做了好几次这样的动作。就在我想着主人日渐耗损的心脏时,主人下车了。
2
“部长刑事[1]。”
一个年轻的招呼声响起。主人停下脚步。
“啊,我来晚了。辛苦你了。”
“在这里。很惨!”
主人加快脚步,风也更加强劲地扑面而来。
传来喧闹的人声——人很多。警车的无线通讯像被风扯断似的断断续续传来。
“肇事逃逸吗?”
主人蹲下身。我大大地倾斜了。
“……这还真惨。”
“不是被撞飞的,好像是被拖行。”
主人站了起来,可能是在环视四周。
“身份呢?”主人问道,并取出笔记本。
“森元隆一,三十三岁,住址是……”
主人记了下来,手腕不停动着。
“他的钱包掉在后方十米处,里面有驾照。钱没掉,有两万多。”
“和驾照上的照片对比,确定是本人吗?”
主人稍作停顿,然后笑了起来。
“哎,别露出那种表情。也有可能是事故之前,不相干的人掉的!”
“有那么巧的事吗?”
“不能说绝对没有。”
年轻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很明显不太高兴。
“早就比对过了,确定是本人。”
“不好意思,是我来晚了。我家不比你们值班宿舍,是离市中心单程一个半小时的地方。”
“反正也有人说拿死者生前的照片来对比也没用,都撞得烂成一团了。”
主人随即制止道:“不许这么说。”
年轻的声音沉默了。
“家属呢?”
“打电话到驾照上的住址,没人接。”
“不是电话答录机吧?”
“对。”
“没有通讯录之类的?”
“嗯。”
“钱包里有名片吗?”
“有。”
“是本人的吗?”
“对。他是东洋工程公司的职员。”
“那就给那里打电话,应该会有警卫之类的。让对方提供紧急联系电话,找到同事或上司的话,就找得到家属。”
接着主人四处徘徊,偶尔与人交谈。
主人的脚步声在途中某处变得不一样了,是一种沙沙声。可能是走在未经铺设、像草皮之类的地方。
传来分派、查问工作的声音。来来往往、接近又远去的众多脚步声。远处传来的机械杂音是摄影组的拍摄声。因为和主人朝夕相处,这些声音我都听惯了。
“好,抬出去。”粗粝的声音下达命令。主人开始和那声音交谈。
“你的看法?”粗粝的声音问。
“还不能说什么。询问过发现的人了吗?”
“不,还没有。是名路过的女子。醉得厉害,通报一一〇后,就……”
粗粝声音的主人似乎用手比画着什么。根据主人说“哎呀哎呀”这一情况判断,可能是在做呕吐的动作。
“她在休息。我想也该询问她事情的经过了。”
“是年轻女孩吗?”
“二十二三岁吧。”
“喝得烂醉,而且在这种时间独自走夜路?”
“听说是和男伴吵架了。”
“真是个狠角色。”
“时下的女孩子啊!”
主人抚了一下我所在的胸口。我想他应该是下意识的,可能是想起了女儿。
接着主人把手放在腹部,停顿片刻,说道:
“被害人没有别领带夹!”
粗粝的声音回道:“啊?是吗?”
“嗯,我没看到。那种东西,就算被车撞了,也不可能会掉到哪儿去,可能是本来就没有吧……”
“你很在意吗?”
“有点。”主人语带笑意地说,“但我想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粗粝的声音不置可否,只是如呻吟般说道:
“这一带可能不太会有目击者。”
看来这里似乎是杳无人迹的寂寥之地。
“正是适合杀人的地点。”主人若无其事地说。
“你觉得是有预谋的?”
“还不能断定。”
“因为被拖行吗?”
“我不认为是单纯的意外。头部被殴,似乎受了致命一击。”
粗粝的声音沉默半晌之后说:
“来了。就是她。”
我相当惬意地听着那名女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却非常清晰嘹亮。是个狠角色。
她自称三津田幸惠,在百货公司上班。
“已经好多了吗?”主人问道。
“看了那么恐怖的东西,没那么快平复的。而且,好冷。”
主人说:“要不要戴上帽子?会很暖和。”
“我一直以为连帽外套的帽子不是拿来戴的。”幸惠小姐惊讶地说,“是装饰用的吧?不过,你说得也是。”
她好像戴上了帽子。
主人问道:“你是怎么发现那具尸体的?”
“在我甩掉男人时。”
主人和粗粝声音的主人都沉默了。幸惠小姐的笑声有些干涩。“对不起,我从头说起。”
幸惠小姐所说的“男人”,是她今晚在常去的小酒吧里刚认识的上班族。那人想送她回家,当然这并非出于骑士精神。
“我不是那么随便的女人。我想巧妙地甩掉他,于是说自己喝醉了,在中途下了车。这条路是回我住处的捷径。”
“你可以告诉我们下车后到这里的路线吗?”
主人在幸惠小姐的带领下移动步伐。我似乎又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
回到现场时,那个声音粗粝的人似乎被叫走了,只剩主人和幸惠小姐两人。主人马上问起她去的小酒吧的名字,以及“男人”的名字。幸惠小姐说不记得“男人”的名字。
“或许他还在那一带徘徊。”她一脸不悦地说。
“你发现尸体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吗?”
“对。吓死我了。”
“有没有听到尖叫或别的声音?”
“没有。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也没有看见汽车或人影吧?”
“嗯,什么都没看见。除了那具可怜的尸体。”
“一个人走在这种地方,你不怕吗?”
“比和不怀好意的男人走在一起安心多了,而且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甩掉他。愈是这种时候就愈看不到警察的影子。”幸惠小姐严肃地说,“我也不喜欢走这条路,而且我跟这起意外无关。你们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吧?”
传来主人合上笔记本的声音,接着他平淡地问道:
“你为什么说谎?”
一阵漫长的沉默。
“你说我说谎?”幸惠小姐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错。”
“你怎么知道我说谎……”
幸惠小姐说到一半,忽然闭嘴。不一会儿,传来靠近主人的脚步声。
“我现在不能说,拜托你,请你谅解。”幸惠小姐走近一步,“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请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逃走的。”
她压低了声音。“我不会亏待你的,真的。”
我感到忧虑,因为主人的心跳加快了。
“是真的,我跟你约定。”
幸惠小姐再次低声说时,那个声音粗粝的人一边说话一边走了回来。主人连忙开口:
“谢谢你的协助。今后可能还会麻烦你,但是今晚这样就行了。我派人送你回家吧。”
这天晚上,终究没能和被害人的家属联系上。森元隆一的上司赶到现场认尸。
“据那名上司说,死者已婚。”刚才那个年轻声音报告道,“他老婆去哪里鬼混了?丈夫都被杀了。”
主人没有回答,静静地抚着胸口。
3
翌日,直到临近中午,才见到被害人森元隆一的妻子森元法子。
主人一直和那个年轻的声音在一起。两人在森元家前面等了整整一晚。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在监视森元太太是否会回家也无妨,因为丈夫陈尸在外,而且时值深夜,妻子却行踪不明。
法子终于回家了,但并非独自一人。她和一个女友在一起,听说昨晚就住在那个朋友家。
主人与部下在例行的自我介绍之后,表明来意。那当然是通知隆一已死的噩耗。
“啊!”一声惊叫之后,便许久没有听到法子的声音。接着引发了一场骚动,好像是她昏倒了。
我听到的只有“太过分了”、“怎么会这样”、“振作一点”等断断续续的话语。
主人几乎没有插手,完全交给森元太太的朋友及那声音年轻的部下处理。因此我也在一旁落得清闲。
不久,局面稳定下来,传来主人及部下与法子的朋友交谈的声音。
“我想她休息一下就会恢复了。认尸时,我可以一起去吗?看她的样子,实在令人担心。”
主人允诺用警车送她们过去。
这位朋友自报姓名,叫美浓安江。
“我和法子以前在同一个地方上班。”
她说那是一家位于下町的保险代理公司。法子,当时叫山冈法子,因结婚而离职,安江小姐也换了工作。
“恕我失礼,你结婚了吗?”主人问道。
“不,我是单身。这一点都不失礼。”
“法子女士到你家住,是常有的事吗?”
“嗯。除了我和别人同居的时期,这是常有的。”安江小姐爽快地说。
我感到不对劲,安江小姐太过爽快了。主人是否也感觉到了呢?
过了一阵子,法子醒过来,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坐上警车,前往警局。
侦讯法子总共花了两个小时。
主人与部下再次诚恳地致哀之后,便利落地讯问。法子也简洁地回答:“是的,外子昨晚预定晚归。他说忽然有了内部稽查……外子是会计科主任。于是我就去美浓那里玩。嗯,这事外子也知道。他说就算他回家也只是换身衣服,马上会回公司,我不在也没关系……”
“你知道有谁对你先生怀恨在心吗?”
主人这么问时,法子大感意外地笑出声来。
“怎么会?不可能。这只是一起意外吧?”
被害人的父母及法子的母亲也抵达警局了,此时法子才痛哭失声。
随后美浓安江靠近我的主人说道:“唉,警察先生,法子真的是和我在一起。”
主人沉默不语,可能是在看着安江小姐。
“你在意这件事吗?”主人问。
“嗯。法子好像被怀疑了!”
我想,安江小姐会故作爽快,是不是为了自以为被冠上杀夫嫌疑而害怕不已的朋友着想,希望让她看看乐观的一面?
主人没有对安江小姐说话,但是事后他对那声音年轻的部下说: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
“被害人的老婆。她接获通知后,一次也没问过我们。”
“问什么?”
“撞她丈夫的人呢?抓到了吗?还是逃走了?我们什么都还没查到吗?她竟然对这些都毫不在乎……”
第二天下午,森元隆一的死因查明了。是头盖骨骨折及大范围脑出血。森元应该是被车撞倒并拖行,濒死之际遭人猛烈殴打头部而断气——侦查会议上如此报告。
他死得很惨。
森元在三家保险公司均有投保,人寿险总额高达八千万元,受益人是法子。
我又感觉到主人的心跳加快了。主人在会议中想站起来却不支倒地时,心跳的速度依然没有变,直跳个不停。
4
“再这样下去,你会因公殉职的。”
是太太的声音。我现在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里。主人好像躺在床上。这里是医院。
“男人都是这样,就只会逞能。”
太太心情很不好,这是理所当然的。
“医生说最好检查一下循环系统。”
“哪有那闲工夫?”
“等到化成骨灰就来不及了。”
“与其卧病在床,倒不如爽快死了才是为你和凉子好。”主人粗鲁地说完后,奇怪地笑了,“这么说来,要是我死了,房贷就可以付清了。因为有保险!”
一阵沉默之后,太太说:“我说,还是把房子卖了吧。”
这次换成主人沉默了。
“有什么关系?一辈子租房子住的人不也多得是吗?”
“卖了又怎样?”
“会有一笔钱,每个月不用付贷款的话,你也可以放心休长假,不是吗?”
“……”
“稍微休息一下吧,求求你。”
“凉子上大学的话,又要花钱了。我赚的又少。”
“别说这种话。我明知警察的薪水微薄,还是选择和你在一起。”
“那是……”
“我没有任何不满。你不要勉强自己。”
“我不要紧。”
“你再这么说,真的会没命的,老公。”
太太只有说教的时候,才会叫主人“老公”。
“我很早以前就在担心了。你老是胸口难受。”
主人抚着我所在的位置时都露出那种表情吗——我心想。
“警方又不是靠你一人独撑的。就算休息……不,就算辞职也没关系!你要大公无私也没关系,但是老公,你也得为自己想想啊!”
“我想了啊。”
“那把房子卖了吧。让自己轻松一下,好不好?”
“轻松下来,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我会去工作。”
主人忽然笑了出来。
“你能做什么?别说养这个家,能赚点零用钱就该偷笑了。”
“所以把房子卖了吧!”
太太以前所未有的顽固穷追不舍。
“凉子迟早会嫁人,你和我用不着住那么大的房子!”
“别说傻话了。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
为了打住话题,主人似乎坐了起来。
“把钱包拿来,我要去打电话。”
太太走过来将我取出。就像她总是背着主人这么做的时候一样,偷瞄我的怀里。
我的内侧有两个夹层。其中一个装着主人的银行卡等物品,另一个装着厚纸般的东西。自从我来到主人身边,它就一直放在里面。
那到底是什么,对我来说,一直都是个谜。主人从未将它取出,也没有去触碰。
但是此刻太太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老公,你一直很宝贝地带着这个吧?”
主人的声音有些狼狈。
“你怎么知道?”
“我有时候会偷看你的钱包。如果没什么钱,就放一些进去。你都没发现吗?”
主人粗鲁地说:“把钱包拿来。”
太太把我交了过去,说:“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所以……”
后半句话一起被门关上了,没法听见。
数日之后,主人回到了工作岗位。
5
一旦有案子,主人就得四处奔波。这次也不例外。
沙、沙、沙。是在现场附近走动吧?然后静静地思考。
主人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是幸惠小姐的事?和她约好的事,后来怎样了?
主人不想事情的时候,是和声音年轻的部下在一起。部下以一种报告的语调说:
“法子在邻里之间的风评不太好。说她很招摇,爱寻欢作乐……”
“夫妻感情如何?”
“听说没有争吵。被害人好像很疼太太。”
“他太太的交友情况如何?”
“有绯闻。”
主人抚着我所在的一带。
“附近的主妇曾经在森元家附近的路上,两次看到森元法子从白色轿车里出来。那不是她丈夫的车,听说驾驶座上坐的好像是个男的。”“当然那不是她丈夫。”
“嗯。”
主人拍了拍外套。
“可是,有不在场证明。”
“无懈可击。”
不用说,这指的当然是森元法子。但是现在我更在意三津田幸惠。
“关于死者的衣着,”主人问道,“已经请东洋工程的人确认了吗?”
年轻的声音立刻回答:“噢,领带夹的事吗?嗯,我问过了。听说案发当晚,他离开公司之前都还夹着。是银色领带夹。”
“哦,别了啊……”主人重复道。
“现场没找到。”
“怎么会不见了呢?”
年轻的声音满不在乎地说:“那是小东西,会不会掉到别的地方了?比如汽车撞击时弹到草丛里之类的。”
主人缓缓而慎重地问:“有可能吗?”
“什么?”
“我是说别得好好的领带夹,会轻易弹开吗?纽扣还说得过去,可是那领带夹,有可能吗?”
年轻的声音沉默了。不久,他不满地说:“天知道,我也不清楚。那种东西不管怎样都没关系吧?我觉得这跟案情应该无关。”
尽管那狂妄的口气让人不敢领教,但是我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该在意的不是什么领带夹,而是一副另有隐情模样的三津田幸惠才对。
主人与三津田幸惠交谈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里是咖啡厅,可我不知道是哪里,也不知道她和主人是什么时候约好的。
但是我觉得我知道主人心里在想什么。主人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主人打算让她收买吗?
“你为什么说谎?”主人直言不讳。
“当时我和别人在一起,”幸惠小姐低声回答,“我和他的关系不能曝光。”
“我可以想象。”
“不,不是那样的,不是那种单纯的外遇。”
幸惠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生气。
“我们考虑结婚。可是他有妻子……要是不能顺利离婚就糟了。不能被他妻子发现我,否则就……”
“对方有意和你结婚不就好了?用不着躲躲藏藏的。”
“要是他妻子知道了,就会意气用事,不肯离婚。那样我会很为难。”
“我不太清楚,但不是有审判或调停等方法吗?”
“有责配偶是不能申请离婚的。这样就得等上几十年……”
“所以你当时才会隐瞒有两人在场?”
“是的。”
不久,幸惠小姐战战兢兢地问:“警察先生,你怎么知道我说谎?”
“当时你的鞋一点都不脏。”
我想象幸惠小姐纳闷不解的样子。
“如果你走过你所说的那条路,鞋子应该沾上污泥才对。”
沙、沙、沙——那是一条会发出那种脚步声的路。
“但是你的鞋就像刚擦过一样。你在发现尸体后感到不适而呕吐,所以鞋子上有污渍。但我认为你被卷入案件之前鞋子并没有被弄脏,所以应该是坐车来的。”
“然后,你认为女人宁愿说谎也要隐瞒的事大都是为了男人。”幸惠小姐低声说。
“你看到了什么?”主人直接问道。
“我什么都没看到。请你当作我没看到。”
主人没有回答。
“我们商量过,要付给你一笔钱。所以我才请你给我时间。我们做个交易吧。我说不会亏待你,指的就是这件事。我想你应该也明白。”
主人的心跳加快了。
“就是因为明白,你当时才没有告诉别人我说谎的事,对吧?”
主人缓缓地回答:“是啊。”
我想起了太太的话:把房子卖了吧……
“这里有一百万。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出一百万。他很有钱。他有事业,而且很成功。”
响起了沙沙的声音。
“你会收下吧?这样一来,我们就什么也没看见,他也不在那里,对吧?”
“你看见什么了吗?”
“如果你愿意收下钱,我就不能说了。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我会保密的。”
“我不信任你。要是我说出看到的事,你就会呈报上去吧?说你取得了这样的目击证词。你们会根据证词展开调查,而且也不可能只有你一人单独去调查吧?那我们是目击证人这件事就会曝光。”
幸惠小姐这番话确实正中主人要害。
“我们并没有好心到愿意与他人扯上关系而葬送自己的幸福。就算是再小的风险,我们也不想冒,只要能够避险,愿意不择手段。即使是这么一大笔钱,也在所不惜……你是要收下钱接受我的谎言,还是当作没这回事?哪一个?”
我在心中默念。尽管觉得不可能传达到,却依然默念。
主人啊,不可以收那笔钱。不能用那笔钱养胖我。
森元隆一或许是因为保险金被杀的。幸惠目击的或许是破案的线索。
不能为了钱视而不见。
主人站了起来,可能是因为这样,幸惠小姐呵呵地笑了。主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久便跨步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外面。
“那么,就这样。”幸惠小姐说道,声音里带着同伙的笑意。
主人依旧无言。
我被背叛了。我能做的只有希望主人不要让我抱着那笔钱。
主人默默地站在原地。
不一会儿,远方传来幸惠小姐的叫声。
“可恶!”
她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主人笑了出来。
他笑了。
“我改变心意了。”他大声说。
幸惠小姐跑了回来。主人静静地说:
“我明天或许会前往拜访侦讯。你没有试图收买我,我也没有听到这样的提议,对吧?这件事我们互不相欠,忘了它吧。”
我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主人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那晚主人回家了。
主人是在演戏吗?为了确认幸惠小姐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他不是收下钱了吗?
主人脱下放着我的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对太太说:
“今天我差点被收买了。”
“收买?”
“我是抱着这个打算出门的。”
我听见太太的叹息声。
“最后关头,我改变主意了。”
明明收了钱啊?
“幸好,对方穿的是连帽外套。”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幸惠小姐以为事情说妥了,安心地与主人告别。待她转过身时,主人将钞票偷偷扔进她的外套帽子里。
发现此事的她大叫“可恶”……
“把房子卖了吧。”主人说,“我开始害怕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你是说真的吗?”
“我无法为家人做什么,所以想至少给你们一个家。”
“我不是说过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吗?”
太太的话听起来很令人感动。
“我告诉凉子,你把买这房子时三个人在玄关拍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在钱包里带着,凉子说‘爸爸真是纯情’呢!”
收在我的夹层里,像厚纸般的东西,原来是张照片。
数日之后,三津田幸惠小姐在侦讯时说出了一切。当然,同行的男子也和她一起。
他们目击到一辆轿车从森元隆一倒卧的现场逃逸。
是辆白色轿车。
“白色轿车到处都是啊。”
主人的同事呻吟道。
没错,尽管这不是决定性证据,却是开端。调查将朝这个方向展开。侦查总部决定约谈森元法子,将她列为重要关系人。
我的主人应该不会侦讯她了。主人现在在车站,他和为他作好住院准备的太太约在这里。
我没有忘记主人离开侦查科办公室时听见的那个年轻的声音,主人应该也不会忘记。那声音说:
“部长刑事,请好好休养,但是请你早日回来。我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这案子不会就此结束……”
注释
[1]指级别为巡查部长的刑警的俗称。日本警察职衔由上向下分为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