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痛苦”到底又算什么呢？
它不止逼人不得不做出如此绝望的反抗和思考，又逼人变得如此疯狂和残暴，纵然面对的是她自己，她仍会忍不住想要去用最残忍和不负责任的方式以最快的方式结束眼前这压抑不住痛苦和绝望的时刻，因为未来还很漫长，如果现在的她结束了，她也就再感觉不到任何的痛苦，包括面对现在渐渐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和母亲离开后的那一切。
“小花。”忽然，熟悉的声音暗暗袭来，她默然抬起头望向遥远夜幕下那一片犹如织锦的璀璨星空，入迷时竟忘记了周围一切，耳边萦绕着此起彼伏的流水声和蛙叫虫鸣声。
此时，年幼的她正蹲坐在小木凳上，乖巧地陪着守夜给田地灌水的爷爷待在田埂上，侧身对着爷爷手里蒲扇拂来的凉风，募地回过神才缓缓抬头看向突然开口的爷爷笑着叫了一声“爷爷”。
“小花，晚上陪外公在这里，害不害怕啊？”说着，爷爷伸手轻轻拂了拂她额间几丝凌乱的碎发和好几个被咬出的大包，眼睛里含着淡淡的心疼。
“不害怕，外公。”她笑着毫不犹豫回答道，一边伸手又啪啪打了几下腿上瘙痒的地方，满脸毫不在意。
老人看着这一幕更觉心疼，转过身又换了手拿蒲扇朝她四周用力扇了扇，然后拿起一旁的艾草捆重新点上在她周围绕了好几圈，直到没再听到她打蚊子了，才稍稍放下心将艾草捆放在她另一边的土抔上。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好一会儿，爷爷忽然扇着蒲扇微微叹了一口气，微微抬头看向前方开口说道：“小花儿，爷爷问你啊。如果以后小花儿长大了，要一个人到这里守夜，爷爷和奶奶都不在，就连妈妈也不在，我们家的小花儿会不会感到害怕啊？”
“为什么爷爷奶奶不在啊？”她满脸不解，抬头看向此时面色渐渐变得奇怪的爷爷。
“假如……爷爷说的是假如，等我们家的小花儿长大了，要到外面赚钱养活爷爷和奶奶了，一个人的话会不会感到害怕啊？”老人回头看了看她，明显感觉她眼神里的不安，就又若无其事笑了。
“我不怕……我长大后，一定要赚大钱养好爷爷和奶奶，然后住很大很大的房子，吃好多好多好吃的，还要穿好多好多好看的衣服，然后花儿还要带着爷爷奶奶去好多好多好玩的地方。”夸张得说着，她第一次在爷爷面前谈起了她心底的未来，激动得开始比划着手脚。
老人听到这话，微微一愣，眼底略略黯然，但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笑了。“那……小花儿，爷爷问你哦，难道小花儿觉得奶奶做的饭不好吃吗？还是奶奶给小花儿做的衣服不好看？”
“嗯……”没有想到爷爷会突然这样问，她不想撒谎，一时间竟愣住了。
看着这一幕，老人的心底略略松了一口气，缓缓伸手让她重新坐回到凳子上，然后依旧摇着蒲扇装作漫不经心说道：“小花儿，其实爷爷今天想告诉你啊，以后还有很久很久以后啊，小花儿长大了，我和奶奶都希望小花儿能够做到一件事情就好了。”
“什么事情？”她满脸好奇问道，瞬间将上一刻的不快忘的干干净净。
“就像今天晚上一样，以后小花儿长大了，如果要一个人守夜，还要一个人回家，路上还没遇到任何人，小花儿都能不害怕、不后退，坚持走回到家里，然后爷爷和奶奶都会在家里亮着灯等小花儿回来吃饭，好不好？”半安慰半心疼着，老人的心底莫名感到阵阵酸楚，一时竟也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
他的女儿，唯一的女儿，在遥远又拥挤的城市里犹如无根的浮萍般孤独无助地飘着，他没办法及时了解她遭遇到的种种委屈和不公，也就没有办法给长大后鲜少对他说话的女儿哪怕些许有力量的安慰和依靠，反而唯有在这里努力和自己的老伴活成最不打扰女儿小心翼翼又忧心忡忡的模样，努力照顾那么像小时候的女儿且从一出生就惨遭亲父抛弃的孙女。
可事实上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底到底有多么的煎熬和懊悔，想着如果当年他不顾一切回城了，那么现在他至少可以给漂流在外的女儿挡风遮雨的片瓦，也不至于让苦苦在他的支持下好不容易走出大山的女儿，别无选择不顾一切背离了在这成见深重不容栖身的乡野，渐渐活成那样孤独又挣扎的模样，丝毫不似他想象的能够享受长大后的快乐……
所以，他才渐渐明白过来，自己因放不下从前的不甘心，一路催促女儿接受高等教育的执念，到头来一样变成了深塑这段父女亲情的双刃剑，既给了女儿选择去往城市生活的机会，也同样带来他与女儿相隔甚远再难亲近的距离，然后他眼见女儿越来越深失去了越来越多的快乐，也变得越来越固执和不理性，以至最后也想要让孙女化作偿还她此生遗失的名校梦的工具，对孙女的教育和培养也变得越发疯狂和失控。
可他站在一旁看着一切发生，又到底能说什么呢？每一次的争执无果到最后都变成了女儿毫无逻辑的“耍赖”和他一意孤行的“固执己见”，甚至女儿还会一次又一次拿捏着他从前对她的“偏执”和“不足”反过来质问他，质问到底什么样的选择和人生才是对的，而偏偏他对这个当初自己毫无选择的问题终究无从回答。
毕竟他经历过的那个年代并不是女儿经历的现在的时代，不同背景下长处的人终究会在观念和思想上分道扬镳，可到底哪里才是不同又亲近的他们和解共处的终点，他穷尽一生读了那么多书都没有找到答案，所以最后只能活在女儿和从前的自己如出一辙的固执里，还有因为自己的不足和醒悟太晚对女儿始终难以释怀的愧疚里，唯一期盼的也只是即使女儿真真切切活得那么痛苦和绝望了，都不会到某一天“主动”放弃这样他曾亲手给她选择和塑造的生命，因为说到底“生命”就是为人父母能给儿女的唯一承受不起任何否定的东西。
这样想来，老人终究忍不住眼底泛泪，恍然间明白这世上终究割舍不断的亲情啊，确实有太多人说过儿女是父母上辈子欠下的孽债，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没人做得上好父母，那么这辈子里所谓“父母”就会当下变成带给儿女太多太深不幸的现世报。
所以，从来“父母”和“儿女”都会在天平两端，那些参杂其中的对错、善恶、残缺和补齐的等等都一直会在，并且每一天都悄无声息累积在各自的心底，如果任何一方不在对方感觉到痛苦和错误的地方去沟通和努力，那么亲情就可能最终变成世间最锋锐的剑刃，每一道都砍在彼此最痛又最脆弱的地方，当然父母的责任在开始时更大，子女在后来的责任更大，只是“亲情”虽在且深沉，谁都不该拿此当做“要挟”和“勒索”，毕竟“在乎”二字就注定了这关系的厉害之处，以至于执迷不悟的只会换来更执迷不悟的一切，因此要求父母在一切开始时能做得更好一些，再好一些。
可他的不足已经来不及更改，此时只有想着如何去修补自己的偏执曾带给女儿的伤口，最后在与女儿无数次争执下他决定渐渐放手了，毕竟有些道理如果没有亲手经历就永远不会懂得，他虽有心想让女儿避免自己的错误，但……
想到这里，老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偷偷擦去眼角泪痕，回头装作若无其事笑着看向满脸疑惑看过来的孙女，心底忍不住心疼不已，暗自祈愿此后时光再远，他可爱又纯真的孙女都能够一天胜过一天，在放肆生长过程里变得越发坚韧和清醒，而不是变成这世上亲生女儿的复制品，毕竟他用尽一生将自己太多的东西复制给了女儿，由此给女儿带去太多太多毫无选择的痛苦，他只想自己的孙女能够活得比任何人都更快乐一些、豁达一些，再理智和清醒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