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天气微冷,昏暗的夜幕如同赶集完急走归家的行人及早落向那一座环海而立的繁华之城,于是白天略显几分清冷的行人长街更加热闹起来,拥挤的浅巷深弄里来来往往的行人更加忙碌起来,那一阵阵如若雷动风涌般此起彼伏的推杯换盏声和曲高和寡的夸夸其谈声,听上去像极天生害怕孤独和不安的那些无主灵魂歇斯底里的无声怒吼,奇怪得虚掩在那一片烟雾缭绕下悠长悠长的街景里,还有满眼满心充斥的混沌与浮华里。
此时,她正戴着耳机孤独而飞快走过那一盏又一盏夜路街灯,那一片又一片黑压压的忙碌人群,然后头也不回钻进十字路口前的破旧小区里。
沿街上是装修五花八门的商铺和小摊,地面上随时可看见那些藏不进黑暗的垃圾,还有那随风卷起的不远处修建工地上朝天飞扬的尘土,那些不同角落的播放器里争先恐后对比音量传出的各色乡土动感音乐和促销打折的广告语,原本她于这一切从来都无法忍受,只是稍稍念及街边还有两排陷在嘈杂和混沌环境中仍清净站立的绿树,她才能稍稍喘的一口气。
十岁前,她的世界是宁静而充满色彩的,虽然总在过着别人口中如同“罪恶”、“无能”和“懒惰”代名词的所谓“贫穷”的生活,自小和外公外婆生活在那一个遥远而宁静也有山水和四季的世界里,她对于别人莫须有深感同情的亲伦“不幸”其实并没有更多的体会。
毕竟对于始终坚持独自留在遥远的城里鲜少归家的母亲,她所拥有的记忆并没有多深多眷念,反而对于那位与母亲离婚后另娶他人,近在咫尺间寄居乡下的父亲倒是知道更多也好奇更多,只是他竟然一次都没来看过自己,哪怕是她刚刚出生的那一段时间,就仿佛她从来都不是他的孩子,而其他女人给他生下的儿子才算得上让他的种姓流传后世的珍宝,所以说到底对于这样像从来只顾的上自己的父母,她无可奈何被迫接受,但在心底从无指望也不依附,只对抚养自己的两位老人感觉眷念深厚,乃至她甚至愿意随时牺牲自己只让他们得到一切幸福。
十岁前,她自信以为这会是自己世界的全部了,直到母亲再一次归来执意要将沉默寡言的她带入遥远而陌生的一座城,终于她“被迫”在外公外婆依依不舍的泪眼里转身离开,突然陷入眼前这热闹而嘈杂的世界深处,她始终未曾获得过一分一毫想象中的平静而宽阔的归属感,有的总是那一种被莫名的恐惧和深深的焦灼不停催促和追赶的无助和迷茫,仿佛一滴透明光亮的水坠入那一片色彩斑斓且激烈压抑的茫茫大海里,不论她怎么殚精竭虑倾尽全力想要重新游回安定的彼岸,总会在一波又一波突如其来瞬息万变的浪潮袭涌中孤独得沉落。
是啊,孤独……就像没有人曾走过和她一样的心路历程和人生际遇,也就对理解她内心里早已深入骨髓的孤独无从谈起,同理于其他任何人,她也没有办法去理解他们的精神内核究竟是什么,包括那么漫长而煎熬的六年里看上去用尽全力给予自己、陪伴自己和照顾自己的母亲,她知道不论从道德上、亲伦上、感情上要对母亲拥有偏听偏信的天性倾斜和毫无道理的迷信,就是所谓的正常亲子关系按照“规则”早就该上演的人间温情一幕,毕竟对比大人们为生活四处奔忙、焦头烂额甚至时常遍体鳞伤无处申辩的痛苦和压抑、疲惫和无力,关于她青春的一切怀疑和质问都倍显累赘而多余,甚至显出几分近乎残忍的苛求。
可是她仍然挥之不去想去追问,因为她想知道的母亲真正关心和期待的到底是真实而残缺的自己,还是想象中那个能够在贫乏孤独的生活里突然表现一鸣惊人的完美的“她”?到底母亲期望的是未来自己的生活能真正得到幸福快乐,还是像其他大多数大人期盼的以“完美无缺”的模样活得“完美”且为他们脸上增光的模样?
最开始,或是出于反抗的天性或是对理解的渴望,一次又一次她忍不住得和母亲争吵,一次又一次在母亲面前不停重申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一次又一次竭尽全力对母亲解释自己的决定和选择,可……她最相信也最依赖的母亲啊,反而越来越变本加厉排斥甚至呵斥“不懂事且只懂得顶嘴”的她,甚至几乎疯狂期望她从来都未曾真正开口对她说出过那些“晦涩难懂”的真实,就这样渐渐的挣扎无果、无人可诉的她越来越懂得了回避、克制和闭嘴,直至最后面对她、面对这辈子都无法分割清楚的母亲,她只有极力克制心底的种种厌烦和矛盾,才能继续安静得坐在母亲对面,才能不以“伤害者”和“施暴者”的姿态面对那样精神羸弱的母亲,而那一切只是因为除去忙碌不安的生活,母亲已经没有半分心力关心真正的她。
可她呢,除去无声接受,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恨”都可以让她亲手毁掉一切,包括这一段伤痕累累的亲情和伤痕累累的母亲,又或者从来会毁灭更深的只有她自己吧,就像面对随时可能终结的焦灼战场,她身负重伤深陷其中始终不得脱身,如果可以用一把火全然烧尽眼前这让她痛不欲生的一切,那么她也必难逃生,连带毁灭了那些被其他亲近之人自她生下就种在她身上的所有“希望”。
事实上,不论那些“希望”到底是不是继续支撑他们信仰和生活却寄托于她的“虚妄幻象”,或者只是顽固留存于他们脑海里那些根植于早已逝去的时代和思想情感结出来一颗沾满尘土的泥果,于她可能一文不值甚至如同毒药,但自始至终确确实实是他们精神世界里极其重要的顶梁,她可以轻易毁掉一文不值甚至令自己痛苦和压抑的一切,却没办法肆无忌惮毫不犹豫毁灭他们世界的支柱,因为她或许不喜欢他们活着和思考的方式,但她真正需要他们活着,期盼他们获得幸福甚至超过自己的幸福、甚至抛弃自己的幸福,因为说到底血缘决定的亲情让她有多激烈得憎恶他们如此贴近自己思想和生活的方式,就会有多深沉而无声得偏爱着他们。
所以,她才会那么的痛苦不安、愤世嫉俗,甚至厌恶周围的一切,包括母亲,但她知道自己终究会回来的,回来将一切得到的回报给心爱的他们,给母亲、给外公外婆,甚至包括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亲。
只是暂时的一段时间里,她需要让自己的精神出走,身体力行给自己留一点独立而清醒的思考空间,毕竟到这一年她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一个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承担“独自离开”后可能给母亲带去的深重伤害,还没有办法完全放下心底不停被忽视被粗暴对待的痛苦和悲伤。
所以,沉默了。
沉默,现在是她最好的归家方式,也是她如今面对喋喋不休的母亲唯一的方式,于是站在四人宽的暗巷里,她在别人家窗前停留许久,抬头看向三楼窄小窗户里暗淡的灯光努力给自己做着各种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