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梦里,我被爸妈牵着奔跑在大马士革那最古老的街道上,脚步真真实实的踏在这座最为包容美丽的和平城市里。而公公和婆婆坐在一棵大树旁,喜笑颜开的看着我们幸福快乐的模样。
正如阿拉伯古书上所说的那样——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马士革必与之齐名。所以,我那潜在内心深处,一直梦寐以求的场景终于在这人间天堂的城市里,也只能在这样梦幻的城市里才能实现吧。
于是,我歪过脑袋,笑望着拉着我手的妈妈,我感觉不到她手指的温度,也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就像现实记忆中,她仿佛从未存在过那样。
可是我本身的存在,便为她曾到来过,来过这个世界,成为了一个我无法抹去的证据,一个鲜活而生动的铁证。就像在梦里这般,她确确实实的在我身边,可我却看不清她的脸,她是那样模糊的存在着。
我惦着脚尖,努力想要看清她的模样,可我越是努力的想要看清,他们便离我越远,在我追赶他们的时候,原本高升的太阳却突然下落,鲜花和草地也都瞬间消失不见。
脚下变为了一片片刺骨的荆棘,周围一片昏暗,公公婆婆冲我挥着手消失在最后的光亮里,我追上去,却被脚下的荆棘绊倒在地,我顾不上手臂被荆棘划破的疼痛,慌忙爬起,却又再度跌倒,一次又一次。
可身后那沾染了鲜血的,满是刺的荆棘,却在黑暗里开出了一朵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无风自动地摇坠着,好似一个个妩媚的女子,扭动着诡异而妖娆的身姿。
我甚至能清晰的感觉鲜血一点一点的从身体里流失,可我却不知疲倦般,固执和本能都让我无法停歇地向着前方追赶着,像无数生活在迷惘中的人们那样。
我跑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忘记了我到底所追寻的是什么,明明前方暗黑一片,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停不下脚步,并且停留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只能不断的向前,尽管前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我跌入水中,眼前终于不再是黑暗,有无数波光粼粼的亮片浮动在水面上,可我的身体却在往水底深处沉沦,不停地沉去黑暗的水底。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伸长了手臂,好似挽留般的向着那片明媚的水面,原来,我终究逃不过黑暗,避免不了孤独。既然这样,那就让我再此长眠吧,在这透明的水底深处。
好吵,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围绕,悠远而沧桑,我是那么那么的不舍,那样那样的眷恋。
是谁啊,是谁将我从这片宁静中吵醒,我有些艰难的睁开眼睛,窗外的夕阳照进房间,多刺眼啊。
我下意识的抬手挡住眼前,可是却怎么也抽不动,我带着疑惑的向下看去。
尤溪握着我的手趴在床边熟睡,禁闭的眼睛上,那卷翘的睫毛都不安的带着轻颤。我又看向另一边泛着疼痛的左手,看着那条细长的针头穿过我的手背,刺进血管,一点一点地将我原本冰凉的身体变得更加冰冷。
我转移视线地呆呆盯着头顶上方那透明的液体,想着这大概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输液,也是第一次被人强吻,那湿漉漉的感觉仿佛到现在还残留在嘴边,胃里一阵恶心。
我微微直起身子,试图拿起床边柜台上的水杯,可是它却我无力的手中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尤溪从床边惊醒,他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还怔在那里的我,明白过来后他仔细打量着我的手满是关切和担忧,见我没有什么大碍后才舒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划破手指。”
我想我一定是昏迷太久了才会被他轻轻一碰栽倒回床上,浑身酸软无力。他欲将我扶起,却又想到什么似的缩回了手。
“我公公呢?”我一想到我噙着泪昏倒前公公那满是失望的表情,以及婆婆慈祥笑着的画面,交织的浮现在眼前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公公在这里不眠不休的陪了你好几天了,一直不停地跟你说话,整个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刚刚我才好不容易的将他劝走,让他回家休息休息,不然你还未醒来他却先累倒了,可怎么办。”他说这话时,我隐隐听出,那里面所带有的丝丝愧疚,对我,也是对公公。
原来是公公啊,让我如此依恋的人也只能是公公啊,他还有没有生我的气呢?有没有在我昏倒的时候好好吃饭呢?
“我怎么了?”
“营养不足导致的严重贫血,没关系的,好好养养很快就会好的。”他尽可能的轻声安慰我,为了不让我听出那声音里的沙哑。
我的嘴角却泛起一丝苦涩,贫血,为什么不是什么阑尾炎或者结石的病症,为什么偏偏是贫血啊。
贫血,这个词汇在公公听了该又是一番怎样的伤心啊,他一定会自责的认为这都是因为他没有把我照顾好的原因,因为没有把我照顾好我才会因为营养不良导致贫血才晕倒的。
并且他最疼爱的孙女居然在十六岁的小小年龄里,和一个男子在自家门前拥吻,这多败坏家门啊,这就是他辛辛苦苦一辈子,独自养育出来的孩子啊。
看,我又让他伤心了,我真是个不孝的孩子啊。
他见我呆呆的望着一处,无数的泪却从瞪大的眼睛里无声滑落,他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安慰,也跟着沉默了。踌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去给你买点粥怎么样?”
我视线的焦距渐渐重叠,回过神来,一张嘴,才发现声音异常沙哑,同他一样沙哑。
我苦笑着收了声,只是点了点头。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好好的吃好每一顿饭,一餐都不落下,将自己吃得白白胖胖,这样,只有这样,公公便再也不会有自责的机会。
见我轻点了头,他脸上的疲惫消散不少,有些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来答应着,然后便朝着门外走去,他关门的时候很轻,仿佛我还在熟睡中,我静静的充满着留恋的目光目送,好似他会就此离去,不再复返。
我羞愧于存在有这样想法的自己,它让我体验到了廉耻为何物,并且这样的留恋只会让我觉得更加的愧对公公。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间乌云密布,顷刻间便下起了瓢盆大雨,雨点如同石头般砸在窗户上,洒满全部。整个医院以及整个城市都在这大雨下颠沛流离。
尤溪进来的时候,我正呆立在窗边,一动不动。
“你在干什么啊!?”他怒吼着冲了过来,身上的水像龙头般流下,一路拖沓的水流正好与我脚下的水汇成一片。
他迅速将窗子关上,隔绝了雨水的入侵。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赤脚站在积了一地的水中,怒火渐渐转化成无奈。
我呆呆的看着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哦,对啊,我是过来关窗户的,可是后来怎么就忘了呢?怎么会忘了呢?”
干裂的嘴唇刚一开口便尝到了鲜血的锈铁味,明明睡了那么久,怎么还怎么困啊,我缓缓闭上眼睛,再次昏倒在他湿漉漉的满是雨水的怀里,好似触摸到了天空。
有个小孩在暴雨中欢腾嬉笑,手舞足蹈,豆大的雨点落在他娇小的身上都像是在进行着鞭打般,他却乐在其中的欢腾跳跃着,原本灰暗的天空都让我觉得明朗起来。
啊,我也想要拥有这样蔚蓝的天空啊,哪怕一时也好。哦,我觉得我现在就怀抱着这样纯净的天空,这样的想法,短暂得也就那么一时。
尤溪看着病床上虚弱的人儿,皱着眉。她又消瘦了不少啊,在这三天里,昏迷的整整三天里,她整夜整夜的做着噩梦,那一声声悲痛的言语死死的揪着他的心。他想,那该是怎样的过去啊,才足够撕裂了她后再伤了他。原来,他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
太阳升起又落下,不知不觉我又躺过一天,我再次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是在晚上,房间里面漆黑一片,可我却清楚的看见了他睁着的眼睛,窗外的月光照在他的瞳孔上,发出微弱的光芒。
我一直盯着他看了半响,他回过头来时,才察觉到我已醒来。
他冲我笑笑,说了句,“醒了。”然后便从窗边离开,并将一旁的灯打开后,熟练的从微波炉里端出热腾腾的粥,轻轻地在嘴边吹了吹,想到什么似的,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放到我的嘴边。
我并没有马上就吃,而是看着他说:“你真以为是因为你亲了我,才将我的贫血症引发的吗?你也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吧,我一直以来身体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他稍稍有些吃惊,一副心事被道破的模样。
瞧,他总是这样简单好懂,这样纯粹的人,我怎么配。
说完,我一口喝掉他勺子里的饭,故作气势的吼道:“愣着干什么,继续喂啊!”
他软软应答一声,每次都是先吹了吹勺子里的饭才喂到我嘴里,一来十几次,一碗清粥便见了底。
咀嚼着最后的一口,意外的咬到一块硬物,我摊开手心一块黑色的果核从嘴里吐出,我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碗粥里含有大量的当归、阿胶、何首乌、白芍、桂圆等东西,说起来没什么米吧?
我疑惑的抬头望着他。“这是餐饮界良心发现,在街上能买到这样大补料又多的粥了?”
他一下红了脸,微低着头。“那个...这是我自己在家熬的,一直放在对面超市的储物柜里,第一次做,怕你说不好吃...”
所以才撒谎骗我说是买的,我稍稍失落了一下,果然是我想多了,业界良心什么的,唉....
叹息完,我又非常尽职的评价道:“味道还不错,下次注意少放点阿胶,就算是补,也不是一下子能补起来的,把我给腻得。”
“可是,你都十六岁了,还没来月经不是很奇怪吗?我想,至少多吃点总是好的,营养过剩总比营养不良好吧。”他说这话时全然没有刚刚的脸红心跳,正常得好似我们真的只是在讨论饭里加点什么,才能让味道更好的话题般。
果真是富二代啊,某些方面的知识教育,到位得就是比我们农村的好啊。可我不是富二代啊,我某些方面的知识还很是有限啊,所以我只能恼羞成怒的一个枕头砸在他头上。
“谁告诉你我还没来月经的!?”
“是我。”
依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浑身湿透,黝黑的头发贴在她苍白却强颜欢笑的脸上,她扶在门框上的手都带着轻轻的颤抖。
“还有粥吗?你应该熬了很多吧,我还想再吃点。”我望着尤溪,轻轻说道。他看了看依兰,只是点头答应一声,微低着头从她的身旁走了出去,并贴心的将门带上。
尤溪走后,依兰卸下所有的伪装,她依靠在门框上缓缓滑下,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
我从未见她这样哭过,也从未见过原来她也会如此悲伤,这个在我眼里柔软却坚强的女孩。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你在我面前所展现的最毫无保留的一面,也是唯一真实的一面吧。
我光着脚丫走过去,轻轻的抱着她,仿佛抱着一个误入凡尘的仙子,浑身上下却满是风尘仆仆沾染了尘埃的仙子,再也抹不去的尘埃。
原来,在我离开后,沐川只是看着在他面前娇羞而美丽的姑娘,从那张还沾染着你唇彩的嘴唇里,柔软的嘴唇里,却吐出了比刀刃还锋利的言语,仿佛化作无数细密的针,直插入你身体的每一处,体无完肤。
他说,“依兰,你很好,可是你的好对于我来说只适合做一朵解花语。”
那对你来说该是多伤人的话语,还微勾着嘴角,这让情窦初开的你该多难过啊!
那一刻你是否看到了我所一直看到的颜色,这个世界的颜色,编织成一张深邃而空洞的大网向着我们袭来,使我们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解语花啊?呵呵,我笑。可是谁不想做并蒂莲,而非解语花。
于是,我只是轻拍着她的背,像沐川拍着我一样,缓慢而有节奏。
我并未出声安慰你,因为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伤口,是需要我们自己舔舐才能愈合结痂。
整个房间里,只有你尽情释放的哭泣声,清冷的月光照在同样清冷的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