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是第一次踏入这栋宏伟的建筑,但千栩琳依旧为它华丽璀璨的内饰所折服。海伦把从北海共和国继承来的奢华风格发挥到了极致,几乎每一寸墙壁和天花板上都用细密的金线描刻了花纹,巨大的穹顶画的内容依然是《创世神谕》的一部分,但千栩琳印象中的深蓝色地毯已经被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猩红色金边地毯,二十四根立柱上也悬挂了崭新的帝国国旗。
不出千栩琳的意料,海伦并不在宣礼塔的大厅中。也许她登上宣礼塔祭祀去了,也有可能是与司礼会内贡部洽谈处理繁琐的政务了,但在那张摆放在地毯尽头、曾经属于安德莉亚的躺椅上空空如也,倒是有两名身穿白袍的侍从见了千栩琳后弯腰鞠躬。
而当千栩琳迈入洛弥娅的房间时,立刻便瞅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正百无聊赖地趴在阳台栏杆上。
洛弥娅裸露着光洁的脊背,松垮的白色长袍从她肩上耷下,腰上只缠着一条单薄的裹裙,金色的腰带一直拖到地上,而在她如瀑布般披散的黑色长发下隐隐可以看见一条横裹在她腹间的纺纱。借着晌午的阳光,洛弥娅身上轻薄的衣物显得玲珑剔透,在一片朦胧中,千栩琳隐约可以看见洛弥娅正赤着脚、双腿交叉地倚靠在扶手上。
洛弥娅一只手拿着一张摊开的书卷,但她的目光并不在手里的书卷上而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洛弥娅的目光越过面前的帝国首都熙熙攘攘的街道和闹市,一直延伸到远方与天空相接的群山上——那是梵尔洛奇亚山脉。尽管那条横跨大陆的山脉在现在看来是如此低矮渺小,但千栩琳却清晰地记得这条把他和洛弥娅与世隔绝了七千多年的、由神明设下的屏障是多么险峻而难以逾越。
千栩琳没敢打扰洛弥娅。他轻推开门走入房间,脚下却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地上散落着一件显然是被洛弥娅随手丢下的细亚麻布短袍。千栩琳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把这件袍子从地上拾起,却发现袍子湿漉漉的,就像刚刚才水里捞出来一样——袍子浸透了洛弥娅的汗水,袍子下方的斑斑血迹体现这洛弥娅与伤痛的顽强斗争。但他没有在意,转手把袍子轻披在洛弥娅袒露的后背上。
当衣物碰触到洛弥娅的皮肤时,洛弥娅全身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的,她动作敏捷地反手掐住千栩琳的手腕,脸上的表情却因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扭曲到了一起。
“千……千栩琳?”过了好一阵,洛弥娅回过神来,她扶着腰,用责备的眼神皱着眉头看着千栩琳,却没忘了鞠躬行礼。“我正在看风景,你怎么无声无息的就进来了?你……你可把我吓了一跳!”
“别激动,我的助祭,”千栩琳微笑着,抱歉地说,同时后退一步鞠躬回礼,“这两天我一直呆在扎库雅的莎草田里,我觉得那是个放松心情的好地方,但祭祀和晨礼依然不可或缺,没有你在我身边,缺乏助祭的祭祀是不完整的。”
洛弥娅长出了一口气。她甩下背后披着的袍子,拉起衣领挡住袒露的胸襟,一只手扶着后背,另一只手握着书卷捂住腹部的伤口,踉踉跄跄地走回房间中央。她随手把书卷放在一张矮凳上,动作谨慎地坐上了一张卧床,在她坐下的时候,她的眉头紧皱在了一起,一直随着她缓缓躺下,她的眉头才逐渐舒展。
“唉,抱歉,千栩琳,可能我最近没法陪你做晨礼和祭祀。”洛弥娅叹了口气道,“我现在的身体就如同打破的水罐一样无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导致我的伤情复发,但我现在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唉,我看出来了。医生怎么说?”
“医生没见过这样的病症,当然也没法处理由魔法造成的损伤。如果库卡在这里,说不定他能有办法为我疗伤……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会向神明祈祷,祈祷我能快点恢复。”
洛弥娅的声音因虚弱而轻缓。千栩琳看着面色苍白的洛弥娅,心里又担心又烦躁。他又想开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怕让洛弥娅说话加重她的伤情。在百无聊赖与苦闷中,他在床边蹲下,从枕边拢起洛弥娅如缎带般光滑柔顺的黑色长发,慢慢把手中的长发编成一条粗辫子。
也许我该去找库卡。千栩琳对自己说。但库卡已经返回西部平原了,他是那里的萨满巫师,他要处理的事可比安德莉亚和海伦加起来都多,如果再让他专程跑到帝国来为洛弥娅疗伤,未免也太不尊重库卡了。
“海伦呢,她又上宣礼塔了?”千栩琳犹豫着,没停下手中的工作,只想换个话题。
“有可能吧。我一般只能在晚上见到她,也许她一早上就登上宣礼塔了,但我也没法出去,更没法登上宣礼塔去看看她。”
“哦,那看来安德莉亚只能等到晚上才有机会见她了。”
洛弥娅扭过头,有些不解地问:“皇帝陛下要找海伦吗?我记得皇帝陛下与海伦的关系……”
“不是特别好?没错,但海伦是帝国司礼官,安德莉亚找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嘛……还有一件事,安德莉亚想成为我的助祭。”
“什么?!”
洛弥娅像一头受惊的鹿一样一下跳了起来——要不是千栩琳及时按住她,她准会再次扭伤自己。洛弥娅语气充满责备和不解地叫道:“千栩琳,安德莉亚是帝国皇帝,她怎么可能成为你的助祭!”
千栩琳早就料到了洛弥娅会这么说。所以他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辞:
“我知道,洛弥娅,虽然从旧圣域的习俗上来讲,安德莉亚曾经担任过祭司,因此她不能再成为我的助祭,但安德莉亚认为这样能帮助她释放内心的压力并获得神明的指引——如果这能帮助她,倒也无妨。”
洛弥娅欲言又止,她眉头紧锁,表情因身体的痛苦而扭曲,看得出来她依旧很不服气千栩琳的决定,却又找不到辩驳的理由。沉默了几秒后,洛弥娅最终开口:
“好吧!千栩琳,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只要你有正当的理由,我都会支持你,也希望神明可以谅解你。但我还得提醒你一下,一名祭司的助祭只能有……”
“只能有一个。洛弥娅,我当然知道,但我记得一名祭司同时还可以拥有多名副助祭呢。”千栩琳咯咯笑着,勾起手指划弄了一下洛弥娅的脸颊。
洛弥娅还想再言,但她显然已找不到开口的理由,只得点了点头,有点闷闷不乐地坐回床上。虽嘴上不言,但千栩琳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上千年的独处让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他谨慎思索着,开口道:
“洛弥娅,我的助祭永远只有你一个。”
“哪里……别误会,千栩琳,我没有想那么多。”
千栩琳暗笑一声,他心里当然一清二楚。他把手里编好的辫子再次解开,拍了拍洛弥娅的肩膀:“好好养伤吧,洛弥娅。等你康复了,我也会带你去那片莎草田上。”
洛弥娅笑了。她笑得很灿烂,就像阳光下的麦田,焕发着勃勃生机。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午饭到来的倒也迅速。转眼间,一上午的时间就已悄然流逝,当千栩琳回过神来时,他已和洛弥娅一起坐在了餐桌前。
按照帝国的礼仪,座位的顺序是按地位高低顺时针排列的,因此安德莉亚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千栩琳右手边,洛弥娅则坐在了千栩琳左侧,更左边则是海伦的助祭:法涅俄斯,这位年轻的助祭非常含蓄内敛而彬彬有礼,在千栩琳的印象中,她似乎很少说话。而在他们面前,是一桌丰盛的午餐,但也许是燥热的空气弄得他们心情浮躁,他们都没有主动食用那些热菜,千栩琳和洛弥娅都只是吃了几片切开的水果。
饭桌上,安德莉亚一直打量着千栩琳,但当千栩琳把目光向她投去时她又会连忙避开。反复几次,千栩琳索性开口道:
“安德莉亚,你有话要说吗?”
一直回避着千栩琳的目光的安德莉亚这才突然回过神来似的,她顿了顿,道:
“唔,祭司大人,我在想,您说过的助祭考核……”
“别这么叫我,安德莉亚,我都不习惯了。”千栩琳笑道,“你好歹是帝国皇帝,总不能对我这个祭司长屈尊吧!”
“多虑了,祭司大人。”安德莉亚同样报以微笑,“在帝国,尊重祭司和助祭是我们奉行的行为准则,要论地位和身份的尊崇,祭司无论如何也在皇帝之上。”
“那,海伦呢?”
“她是帝国的司礼官。但她本身也是祭司,因此她也应当受到与您同等的尊崇。”
“嗯……我是说,司礼官和帝国皇帝关系?”
“你说这个啊……唉,与我不同,司礼官她是确确实实掌握实权。”安德莉亚的语气中有一丝无奈,“她是帝国司礼会的代表,与帝国议会一起制约我的权力,但大部分权力在阿依诺陛下的改革后就都交由司礼会负责,在司礼会和帝国议会面前,我的地位可能是最低的了。”
说罢,安德莉亚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起身移座:“祭司大人,您应该坐在这个位置。”
千栩琳笑着摆了摆手。他并不喜欢太过彰显地位和身份,尤其是在饭桌上。他拿起桌子上的一片面包,抹上了一些由碾碎的浆果制成的果酱,递给安德莉亚:
“成为我的助祭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安德莉亚。纵使你是帝国皇帝,也要按照规矩来办事。”
安德莉亚起身接过千栩琳递来的面包,她认真地点了点头,道:
“我乐意,祭司大人。从现在起,我愿意按照您的助祭的行为方式来做事。”
千栩琳又转向洛弥娅:“你呢,洛弥娅?”
正在低头喝汤的洛弥娅听到声音连忙抬起头来,用力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沉吟了几秒后道:
“我对这件事不抱任何态度,千栩琳。我是说……祭司大人。”
看着洛弥娅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千栩琳心里只觉得可爱。这位向来以严谨和负责著称的助祭自然是反对他违背旧圣域的习俗的,但千栩琳非常肯定洛弥娅也理解他的做法,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就是通过这种默契共同保守的。一想到这里,千栩琳便不由得觉得开心而心情舒畅,他朗声道:
“哈哈,别那么拘谨嘛,洛弥娅。还有你,安德莉亚,虽然从礼节的角度讲你们确实该这么做,但我并不喜欢时时刻刻被人叫‘祭司大人’,毕竟我和洛弥娅花了那么多功夫走出梵尔洛奇亚山脉,一定程度上也避开了这些繁文缛节;当然,这些礼节必不可少,在正规场合和祭祀的时候,我还是会遵照最周全的礼仪。”
安德莉亚露出了笑容,但她的笑容中却有一丝疲惫和勉强。“谢谢你,千栩琳——祭司大人,我很乐意照您说的做。”
虽然安德莉亚说话时语气轻快,但千栩琳还是注意到了她表情的异样:那是一种混合了疲惫、痛苦、无奈而淡然的微笑。千栩琳侧目望去,发现洛弥娅也同样注意到了安德莉亚异样的笑容,洛弥娅的目光随即变得关切而忧虑,随即就像千栩琳想的那样——洛弥娅主动投来询问的目光。
千栩琳耸了耸肩。他只希望等午餐结束后再和洛弥娅探讨这件事。饭桌上确实不是探讨此事的最佳地点,虽然千栩琳希望洛弥娅能利用这个机会和安德莉亚敞开心扉聊一聊,但又不愿意破坏午餐的氛围。也许,等在晚上,当海伦也回来的时候,是他们三人畅谈的最佳时机。
“午餐该结束了,安德莉亚。”千栩琳看了看表:下午四点,在这个时间点他一般会和洛弥娅认认真真睡个午觉,省的整个下午都疲乏不堪。“叫人收拾一下桌子吧,我们要回去午休了。如果你不介意,一起来我们的寝室休息吧。”
安德莉亚点了点头,低声吩咐了身边的一名侍女。侍女连忙鞠躬行礼,转身从地上拿起了千栩琳和洛弥娅的金底拖鞋放在了他们脚边:千栩琳差点忘了,不论是在帝国还是在共和国,他们都必须穿着这折磨双脚的硬底拖鞋,要么就干脆打赤脚。而千栩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带着洛弥娅起身移座,和安德莉亚相互鞠躬行礼后踩着冰凉的大理石地砖离开了餐厅。
“请稍后,千栩琳,洛弥娅,”安德莉亚道,“我去收拾整理一下,随后就去你们的寝室。”
说罢,安德莉亚转身离开了,她沿着一条不起眼的走廊回到宣礼塔大厅中去了。而千栩琳则和洛弥娅不紧不慢地向寝室走去,一路上欣赏着窗外的风景,感受着午后和煦的阳光。
餐厅通向寝室的过道狭长但不拥挤,千栩琳和洛弥娅两人并排而行也绰绰有余。走廊的墙壁上没有安装窗户,而是简单的开了个洞,这让自然的微风给他们送来燥热中的清凉与楼外花圃里清新的芳香。千栩琳解开了身上紧裹的祭司服内衣,让微风从领口灌入,吹拂起他身上浸透了汗液的衣物,感觉格外爽快,心情也自然舒畅,轻声哼唱起一首愉快的古老歌谣。
而就当千栩琳放松心情时,洛弥娅小声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千栩琳,为什么皇帝陛下她看起来这么不开心?再过几天就是她的加冕礼了,她不应该非常喜悦才对吗?”
千栩琳收住嘴边哼唱的歌谣,转向洛弥娅,沉思了一阵道:
“这是你的看法,洛弥娅。如果我让你在十天后成为皇帝,你愿意吗?”
洛弥娅愣了一秒。“我……我当然不愿意!我还没准备好当皇帝呢,更何况就算要我当我也不当,我可不想去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就没错了。安德莉亚还没有准备好统治这个国家,而她和海伦的矛盾还没有解决,再加上道奇的事……这些已经足够让她崩溃了。”
洛弥娅停住脚步,拉住千栩琳的袍袖,小声问道:“千栩琳,那你觉得,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能做些什么?唉,洛弥娅,我们是客人,是安德莉亚和冬日帝国的客人,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但我身为共和国的祭司长,我们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共和国。我觉得,我们就不要反客为主了吧。”
“但是……但是我觉得我可以帮助安德莉亚!”
“当然,洛弥娅!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你应该找时候让安德莉亚与你交流一下,说不定她会释然很多,我也一直想让你开导她,但她似乎总是很不情愿。”
“这也无可厚非吧,她毕竟是帝国皇帝……”
“如果是这样,那她可就太不明智了。”千栩琳打断了洛弥娅的话,“她愿意为了获得心灵的宽慰而成为我的助祭,却不愿意听你的开导?当然,我觉得安德莉亚她不是这样的人,至少她愿意直面自己的困难和弱点,这可不常见。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也就不要再对她做无端的猜测了。”
“唔。”
千栩琳想了想,继续道:“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东西依然是安德莉亚做的不够完美的,那大概就是她有点太过敏感了……话说,洛弥娅,我记得当我们在梵尔洛奇亚山脉内生活时,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没什么感觉吧?”
话音未落,洛弥娅突然抬起头看向千栩琳。虽然她没有说话,但千栩琳从她的目光里已经得到了答案。洛弥娅的目光与他记忆里的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样的单纯、虔诚而一丝不染,仿佛世俗的尘埃在她的目光中被自动排斥开来,而千栩琳更是欣喜地发现洛弥娅的目光中那份淡淡的、不可言表的忧伤也无影无踪了。
千栩琳“噗嗤”一声笑了。他拍了拍洛弥娅的后背,刻意避开了她受伤的肋部。
“不过啦,对于你我之间则另当别论嘛。”他连忙加上一句话,才用余光瞅见洛弥娅的嘴角划起的一丝曼妙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