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栩琳睁开了眼睛——这次是他真真实实地睁开了眼,是他的肉体而不是意识。
他猛地从床上做起来,才发觉他身上的袍子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坐起的动作有些突兀,惊醒了正在他身旁睡觉的洛弥娅。洛弥娅攀着他的脖子也跟着坐了起来,一边揉着眼睛,扭头用惺忪的睡眼看向他。
“怎么了,千栩琳?”
千栩琳没说话,他的全身止不住地打颤。虽然寝室内因空气不流通而闷热,但他全身依然在冒冷汗,身上的汗像水流一样把他淋了个透,身上的袍子和被子都被打湿了,就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
“鲁……鲁伊特大人……”千栩琳的眼前依然在不断浮现刚才的场景,一边匆忙地伸手去拿放在床头的一杯水,一不留神从床边跌了下去,一头撞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千栩琳,你怎么了!”洛弥娅见状吓得不轻,她也跳下床来,伏在千栩琳身边。“你刚说鲁伊特?他……他不是……”
“他是我的老师,我曾经侍奉的祭司。”千栩琳使劲晃了晃头把眼前漂浮的残影晃走。“刚才,他为了救我,被道奇抓住了。”
“救你?道奇?千栩琳,你确定你不是在做梦吗?”
千栩琳再次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场景,摇了摇头。“不可能。这件事比较复杂……但是我觉得这肯定不是梦。我现在回想起来——”
千栩琳眼前突然又浮现了一片黑色的残影,一股股粘稠的黑色液体从他眼前流过……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脸颊上火辣辣的刺痛让他清醒了不少。
“千栩琳!”洛弥娅抓住他的手,神情焦虑。“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和几个月前,你在神殿里经历的一样?当时我记得你也是这样的反应……”
“那次是梦境,洛弥娅,这次不一样。”
洛弥娅扶着千栩琳从地上爬起来,点燃了桌边的台灯,又拉过来一把椅子。她的动作因焦急而粗暴,椅子在拖行时撞碎了什么东西,寂静的寝室中传来了一声巨响。
洛弥娅端着烛台走到地板中央,才发现一台巨大的机械钟正仰面躺在地上。
“只希望别吵醒其他人。”千栩琳用力撑着身体,勉强让自己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笑意,“这个钟看起来可不便宜。”
洛弥娅抿了抿嘴,转身回到桌边,请求千栩琳为她把刚才发生的事讲述一遍。
千栩琳只得把刚在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从他最初在黑暗的房间中醒来到道奇出现,再到鲁伊特为了救他而身陷囹圄。洛弥娅听得很认真,就像听故事一样——尽管千栩琳不怎么会讲故事,但当他一口气讲述完后,洛弥娅和他都长出了一口气。看得出来,她听得很投入。
“这不是故事。”千栩琳小声说,告诉自己,又抬头看向洛弥娅,“但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洛弥娅看着他,沉默了几秒,突然起身向门口走去。“我去找海伦。”
“洛弥娅!”千栩琳叫住她,“海伦和安德莉亚还在睡觉,现在就算你把她叫过来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要不等明天吧。”
洛弥娅杵在原地,回过头来道:
“祭司大人,你确定吗?”
千栩琳点了点头。虽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目前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行动了。他招呼洛弥娅返回他身边,端着一杯水润了润喉咙,撑着下巴,借着昏暗的烛光坐在桌前细细思索着。
他不清楚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他的意识很不稳定,也许就如鲁伊特说的:他的身体过于虚弱导致他对自己的意识的掌控能力不是很强,以至于他人可以绑架他的意识——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可能是祭祀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吧;但那艘来自冥界的战舰:“冥神使”级,此时肯定正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道奇和被抓住的鲁伊特也在上面,不过看起来道奇已经完全从死亡中走出来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装腔作势,令人讨厌。
如果千栩琳能知道那艘船现在在哪里,他也许有机会救出鲁伊特,但他的理智随即阻止了他这个危险的想法:他现在还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证刚才的所见所闻是真实的,其次他也不可能只身救出鲁伊特,那样只会把自己也葬送进去。倒不如等天亮后找海伦和安德莉亚讨论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再和其他国家的代表征求一下意见……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直坐到了天亮。
当惨白的晨曦透过窗帘射入屋内时,他才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上下僵硬的关节。洛弥娅靠在他身上小睡了一会,当她体内的生物钟把她唤醒时,千栩琳已经在穿衣服了。
休息不足的洛弥娅显得万分憔悴,她的长发胡乱披散在肩上,脸上写满了疲惫,双眼肿胀。她和千栩琳默默交换了一个关心的目光,端起千栩琳喝剩下的水一饮而尽,转身走到盥洗室洗漱。而从隔壁房间中走出的海伦和南宫凌霞则显得精神焕发,她们昨天晚上似乎都休息得很好,见到千栩琳和洛弥娅,两人友善地同他们道了早安。
简单的早餐过后,千栩琳向海伦提出请求,召集帝国司礼会与帝国议会,如果有可能,再把其他国家的代表也一起召集。
“千栩琳,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海伦不解,“这大概是你第一次向我提出这类请求呢。”
“唔,是关于‘冥神使’的。”
海伦点点头,又转头向门口瞅了瞅,“那得先把安德莉亚找回来。她昨天晚上就没返回寝室,也许她现在还在外面呢……艾劳徳!”
房间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艾劳徳和南宫沁雪同时出现在门口。“我在,司礼官大人。”
“去把安德莉亚找回来,同时召集帝国议会,就说是祭司大人的要求。我去负责司礼会,半小时后我希望在议政大厅见到大家。”
艾劳徳立正敬礼,对几个士兵挥了挥手,转身离开。海伦则对南宫沁雪点了点头,示意他关上寝室的大门。
在艾劳徳的脚步声消失后,海伦转向千栩琳,严肃地说:
“千栩琳,恕我多言,你可知道召集司礼会和议会的重要性,这大概是十年来帝国的三大决策机构首次共同聚在一起讨论问题,如果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最好不要劳烦大家。”
千栩琳叹了口气,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海伦。
海伦听完,单薄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只见她先是点了点头,刚要迈步走向大门,又突然转身,犹豫着说:
“千栩琳,待会在向大家陈述这件事的时候,能不能别提道奇?”
千栩琳抬头凝视着海伦的眼睛,看到的是有些匆忙的躲避和一丝纠结。“是因为安德莉亚吗?”他轻声问道。
海伦点了点头,咬住下唇,没说话。
“行,我知道了,我不会提道奇的名字。但我想安德莉亚迟早要知道这件事,她始终没法绕开道奇,除非她自己做出改变。”
海伦再次点了点头,对千栩琳微微鞠躬,快步走了出去。
*
这是千栩琳第一次坐在议政大厅的高台上。这一般是海伦或安德莉亚坐的位置,可以俯视整个大厅,目光企及之处任何人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只不过在他面前的,是海伦、安德莉亚和帝国司礼会与议会组成的决策联盟,而北海共和国的议会代表、“第二神域”的公主南宫凌霞和礼部尚书南宫沁雪则分别坐在帝国人员的后面。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忧虑与疲倦,但当千栩琳和洛弥娅从座位上站起时,他们起立的动作没有半点拖延。
“各位,”海伦率先开口,“祭司大人昨天晚上经历了一些事情。虽然这件事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但我还是请诸位认真倾听并记录。”
千栩琳落座。面前的人们纷纷开始掏出纸笔,大厅中立刻响起了一阵撕纸声和衣袍挥动的风声。
千栩琳心如乱麻,他看着面前的人群不知如何开口。在人群中,有热切的目光,有期待的目光,也有崇敬与虔诚,但更多的是庄严与肃穆。随着千栩琳的沉默,大厅也逐渐陷入沉寂,在他面前,安德莉亚和海伦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千栩琳刚想开口,却又觉得语言不妥,昨晚发生的事依然历历在目,让他难以集中精力面对眼前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千栩琳感到他身边的洛弥娅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别想太多,千栩琳,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千栩琳点点头,硬着头皮开口了。他讲述的很平缓,从他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在漆黑的舱室中,一直讲到道奇出现——就像他承诺的,他刻意回避了道奇的名字,转口说光线太暗以至于他没注意身边的人。他继续讲述,一直说到鲁伊特把他救下,再到他目睹鲁伊特与道奇混战,他尽自己最大能力把一切细节都陈述了出来。当他讲完时,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小时,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倾听着,就连一向准时的北海共和国代表也没有按时去喝下午茶;而当他的余音落定后,议政大厅中又陷入了一片沉寂,但这次是认真思考引发的沉寂——千栩琳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东西。
洛弥娅给他递来了一杯水。千栩琳润了润喉咙,这才觉得自己的嗓子像着了火一样疼痛。
“祭司大人,”又过了很久,北海共和国的卡莱门特舰长从座位上站起,“您说的这艘战舰,这艘被称为‘冥神使’的战舰,它现在在哪?”
千栩琳摇了摇头。
“祭司大人的描述与我们事先的推断一致,”另一人从大厅边角站起:他是帝国司礼会的成员,身上穿着华丽的军礼服,也许是军方人员。“它的体型与常规战列舰类似,但它的武器明显比我们的武器都更先进,射程更远,杀伤力也更强,但依然没有达到旗舰的标准……”
“阁下,恕我直言,你的思路就错了。祭司大人刚刚说了,这艘战舰是一个上古神器,我们不能用常规舰船的度量衡来评判它,更何况刚才祭司大人说这艘船应该是——”
“是冥神派遣的。”海伦揉着头皮,用焦躁的语气闭着眼睛说。
“啊,对,是冥神派遣的,这个……这个太难以置信了,我是说……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卡莱门特舰长说着耸了耸肩,转身向四周张望,似乎想寻找支持他观点的人,但他不出所料的只收获了一片沉默。
“各位,祭司大人的老师在那条船上。”艾劳徳准将起身道,“如果这样,那我们就不能再贸然采取行动。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支持对其再发动一次预计中的攻击。”
“准将先生,从目前结果来看,除了‘天坠’能对那玩意造成一些破坏外,没有任何武器能穿透它的护盾——可以算是护盾吧?那层看起来像一个灰色球泡的东西。”
“反正和我们的护盾不一样,你没看见它吞噬了大半个皇宫尖塔吗?”
千栩琳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不耐烦地听着底下的讨论。他对那层包裹在“冥神使”外层的深灰色物质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物质似乎对他有神奇的吸引力,而它显然也具有吞噬世间物质的力量。他的记忆深处没有任何对这种物质的目击记忆,但他隐隐约约想起了曾经在旧圣域的典籍中读到的一份记录,便立刻顺着这丝线索深挖下去,最终在记忆的最隐晦的角落里找到了这个晦涩的词:
虚空。
“虚空。环绕在它周围的是一片虚空。”
正在讨论的众人立刻安静了。
“虚空……”千栩琳闭着眼睛回忆道,“虚空是冥界与世间交汇处由物质融合形成的缓冲带,是既不同于世间,也不同于冥界的特殊区域。其具体形成的原因也很简单:冥界一般不会与世间直接接触,因此在这个世界的边缘便会形成虚空。而虚空主要依托冥界存在,其可以看成是冥界的延伸,也可以看成是被削弱了力量和影响的冥界。与世间不同,虚空中和冥界一样有完全独立的时间流动,唯一能击穿虚空的只有……只有……”
千栩琳脑海里的记忆断层了。
“……只有由神明投掷的审判之矛。”一个平静的、柔弱的声音从大厅边缘传来。
众人回头看去,发现在人群中已经矗立起了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袍的身影:那是南宫凌霞。
“《创世神谕》有关于虚空的记载,”南宫凌霞一边说着一边从人群中穿过,一路走近千栩琳,她的声音就如歌唱般动听。“虚空只能被最纯净的能量击穿,除此之外它可以吞噬一切世间的物质——如果我没记错,共和国旗舰的主武器‘天坠’应该是利用完全裂解一块透镜释放出来的能量吧?”
“是这样,公主殿下。”卡莱门特舰长道。
“引力透镜来自曦光水晶矿,相传这是旧圣域解体后瓦解的天空坠落世间形成的结晶。”
“那也就是说,‘天坠’是目前已知的唯一一种纯净到足以穿透虚空的武器。”
大厅中传来一阵唏嘘,主要是共和国的代表们都长出一口气,纷纷露出满意和欣慰的表情。
“这没什么值得自豪的,”南宫凌霞猛地转过身,用责备的语气斥责着共和国的代表们,“我们对透镜的开发方向不一样,大家都共属同一片天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千栩琳默默点了点头,心里却拿不定主意。
南宫凌霞等大厅内的议论重归平静,才扭头对千栩琳道:“我有一个想法。”
“没事,请说吧,公主殿下。”
南宫凌霞却犹豫了。只见她垂下目光,抿起嘴唇思考了好一阵,似乎在做极为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才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用微弱的声音道:
“您得前往‘第二神域’,祭司大人。”
瞬间,千栩琳还以为大厅内发生了爆炸——一阵毫无征兆的、激烈的争论突然爆发出来。艾劳徳准将和共和国的议会代表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大喊着什么,但他们的话随即被埋没在更多争论中:卡莱门特舰长,帝国司礼会,帝国议会和整个共和国代表团开始了夹杂着肢体动作的争吵,共和国代表团同时也把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了南宫凌霞,但帝国议会的人则迅速挡在了她面前。此时大厅中,只有南宫沁雪、海伦、安德莉亚和洛弥娅四个人依然不慌不忙地坐在原地,千栩琳则被弄得莫名其妙,南宫凌霞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在众人的争吵中,千栩琳渐渐听出了事端:北海共和国认为千栩琳是共和国的祭司长,不能前往“第二神域”,而帝国则恰恰相反,认为千栩琳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因为他现在正居住在帝国,这就是对共和国最有力的回击,而还有一部分人则认为南宫凌霞是在故意挑拨共和国在其他两个国家中的地位。
一阵匆忙的脚步从千栩琳身边传来:南宫沁雪赶到。他轻轻推开南宫凌霞,凑到千栩琳耳边让他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安德莉亚和海伦也用目光向他传递了相同的意思。
“继续留在这里是对您的亵渎,祭司大人。”洛弥娅也凑到他耳边说。
千栩琳正求之不得,他早就头痛欲裂,现在的吵闹更是让他心烦。他对安德莉亚和海伦行了礼,拉起洛弥娅,跟着南宫沁雪和南宫凌霞从侧门快速离开了议政大厅。在他们身后,激烈争吵的人群完全没意识到他的离开,令人头皮发麻的吵闹随着沉重的鎏金大门的关闭被阻隔在了墙壁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