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恩跨过一道软槛,进入东耳殿,只见太后面对一面明镜,背对着他,数个宫女正在身旁服侍伺候,太后身着一袭云袖曳地千浪裙,上绣七龙三凤,两个宫女捧着盛有金钗玉环的漆盒在一边候立,另外两名宫女正一点一点的从漆盒中取出头饰装点在高高理起的乌发上。
曹太后并非皇上生母,原本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曹贵妃。贵妃为先帝育有一子一女,子为贺渊宸,本列七皇子,后因先帝子嗣履履早夭,故称三皇子,甚得先皇喜爱。不过先皇驾崩之时仓促无备,而贺渊宸又年幼稚小,就算曹贵妃有心争夺皇位贺渊宸也没有资格。贺渊麟即位之后,尊王皇后为仁寿皇太后,尊曹贵妃为懿明协政皇太后,名义上两人同理公众事务,而且曹太后位在仁寿正宫之下,但季怀恩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远远不止那么简单。
咚——咚——
悠扬雄浑的铜磐之声传彻皇宫,夜漏已尽,日漏正始。
贺渊麟推开殿门,纷飞了一夜的雪花被惹起,顽皮的飘落袍肩上。贺渊麟伸手接住一片素色,置于手心,细细把玩。
孙天锦跟随着走出殿外,寒风吹拂着纷乱焦灼的心绪,渐渐扫入风中。
方才贺渊麟一番话,他已经在心中思量数番,此刻清凉着心,心思好似随之开阔,已然明了几分,不过嘴上仍旧谦问:“皇上恕臣愚钝,难解天意。”
“哈哈,齐岳,你我之间,君臣,不过是礼节而已,朕所说之语,哪句能逃得过你的眼睛?”贺渊麟转过头看向孙天锦。
孙天锦心中稍稍放下,并非是因为贺渊麟貌似亲切的话语,而是他认为自己或许已经揣测出了贺渊麟的心思,从见面以来,不单单想说的没有说出来,就连撰书成稿贺渊麟都没有提到半句,反而种种又似谈问又似噫语,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恐怕稍错一步,便要步步诛心。。。。
他在韶京墨坛堪称棋奕无双,却从未见过如眼前的这般诡谲。。。
曹太后如今四十余岁,仍然可见当年仙貌灵颜。季怀恩四拜叩首道:“奴才季怀恩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圣安!”
曹太后向镜中轻瞥一眼,公孙夫人上前低语:“太后,季公公到了。”
季怀恩连忙重新问安:“奴才季怀恩给太后娘娘问安,太后圣福!“
曹太后摆了摆手身边宫女退在一旁,太后这才在公孙夫人的搀扶下款款起身,向季怀恩走来。
“哀家前些时曾让女官告知季公公的事情,不知道季公公有没有上心哪?”
季怀恩受宠若惊,连忙叩头道:“奴才当然尽心竭力,早些时候已然将孙大人引到皇上那里去了,孙大人今日算好了时辰,早早进宫要面见皇上,奴才谨遵太后之意,顺水推舟说是皇上亦有旨意,叫孙大人去宫里校准本纪稿,并未透露实情。”
太后侧身看向公孙夫人,公孙夫人低声答道:“奴婢今早确实看见孙大人跟着季公公向宫里头走了。”
曹太后满意的嗯了一声,向公孙夫人轻轻挥手,公孙夫人心领神会,招呼两名宫女离去,不多时,各捧了一个银匣回复。公孙夫人刚要说话,却被太后拦了下来。太后围着季怀恩轻步转了一圈,脸上露出几分笑容。
“哀家身边的女官,行动不易,这件事情有劳季公公了”一指两柄银匣“这是哀家的些许赏赐,季公公大可收下。
季怀恩闻言一栗,内侍监宦收受后宫嫔妃赏赐虽然是寻常之事,但这位前贵妃娘娘如今在宫中地位仅次于嫡太后,又因为仁寿太后体弱多病,更是实质上的六宫之主,她的礼品,怎可能随意视之?
气氛凝固到了顶点。
孙天锦默默的盯着眼前的人,他对他已经不单单是熟悉了,确如刚刚贺渊麟所说“亦君臣、亦兄友。”,可今天的感觉为何是那么陌生,陌生的好似相隔长河,他心中隐藏着从未流露的一份鸿图,但贺渊麟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又究竟是何物。
长久的沉默令人窒息。
“齐岳,依你看,这雪花,究竟是什么?”贺渊麟突然问道。
孙天锦长舒一口气,谨慎答道:“臣以为,雪落实为天华,如银鹰张舞,如玉驹醉踏,自在纵狂,实属天语。”
“不!”贺渊麟忽然挥袖咆哮,怒目圆瞠龙威陡然升腾,与之前几乎判若判若两人!
孙天锦被贺渊麟的暴怒吓的不轻,刚欲叩头请罪,却又被贺渊麟一把扶住。
“不,不“贺渊麟看着眼前的面孔,独自喃喃
孙天锦注视着贺渊麟的双眼,他很多年没有如此了,因为他是帝王,自己是臣子。但今天他不知为何敢这样失礼,不知是因为空幽寂静的气氛让他们的心竟都回忆起了从前,还是因为更隐晦的原因,不论如何,贺渊麟眼中那一片深不可测的阴霾逐渐散去了,,,,
他真正看清了贺渊麟内心深渊中被迷雾掩盖的真相时,一种更大的恐惧猛然笼罩在他的心头,彻骨的冰寒浸透了一切,他呆呆的站在哪里,凝视着贺渊麟的双眼,他没有看错,他不可能看错,但哪里,为什么是,,,,恐惧?
“回禀太后,奴才贱体卑躯,万万不敢受太后赏赐!”
太后蔑笑一声,使个眼色,公孙夫人带着几名小宫女退出殿外。偌大的颐宁宫里只剩下季怀恩和曹太后。
“既然季公公不肯收,那哀家也不强求,”太后斜依在软榻上,手摇团扇,说道:“哀家听说,当年皇上为景王时,孙天锦曾经入宫伴读,可有此事?”
季怀恩向上叩头,口中会话:'“回太后娘娘的话,确有此事,当年景王王出阁,先帝请国尉尉云子教习,又名人遴选京都中官宦子弟聪慧俊俏者入宫伴读,后来是皇后娘娘亲自选中了孙大人,当时,孙大人的叔父正在朝中任韶京尹。”
“哦——”曹太后脸上闪过一丝浅笑,又问道:“哀家常常听说,皇上与这孙天锦私交甚笃,可有此事?”
“回太后娘娘的话,据奴才所知,孙大人在宫中伴读了不差两年,与皇帝私教甚笃,后来先帝殡天,景王被立为太子,,,两月后即位,,,孙大人,,,就不再伴读了。”季怀恩说着说着,不由自主的停顿起来,他明显感觉到曹太后神情的变化,当年先皇驾崩即位的是景王而非她亲生之子贺渊宸,这一直令她心有不甘,虽然不敢表露出嫉恨,但季怀恩最善察言观色,又怎会不知?
季怀恩害怕太后起怒,赶紧撤开话题:”太后恐怕不知,孙大人出宫之后连中两元,后又有幸拜国尉为师,数年之后才重回京城,又中进士,当年,还是太后娘娘您亲授他翰林院编修之职呢。”
曹太后手捧茶杯,轻抿了一小口“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
“齐岳,你说,这雪,真是无拘束的吗?”
“臣以为,鹅雪翻飞,飘扬随风自然是无拘无束的所在。“
“但它飘荡的越是悠扬,也就越悲哀!天锦,你说呢?”
飘扬的越自由,也就越悲哀——
越自由,越悲哀——
悲哀——
“嗯——,孙天锦胸有大才,又与皇上私交甚笃”曹太后闭上双眼靠在软榻上,看似漫不经意的问了一句:“那么——依季公公所见,这对哀家,是好是坏?
孙天锦忽然感觉到无尽的悲凉,他懂了,忽然懂了。
“你懂了,齐岳,只有你能懂。”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彻骨的寒意消失了,温热的躯体渐渐冰凉。
季怀恩听到这里,吓得面无人色,斗大的冷汗瞬间淌下,浑身抖栗着慌忙下跪,口中颤抖着不住求饶;“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太后娘娘绕奴才一条狗命!“太后这不经意间的一句,若要被有心人利用,往大了说就是内廷干政,何况还兼上个妄论圣驾的罪过,诛灭三族不在话。
曹太后看着脸色吓得铁青的的季怀恩,扑哧一笑,故作疑惑语调道;“季公公为何如此惊惶,哀家也没有说什么,仅是问一句而已。”
“太后娘娘饶命,奴才该死”季怀恩还是忙不迭地的求饶。
“哀家非但不会怪罪你,相反,还有事相求公公呢,不知公公愿不愿意帮哀家这个忙。”曹太后盯着季怀恩说到,眼中闪出一点寒意。
“奴才愿意!奴才愿意!太后饶奴才一命,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季怀恩一听有一线生还之机,连忙磕头如捣蒜,口中不住求饶。
公孙夫人从一旁轻声走来,手中捧着一封书信,双手奉给曹太后,曹太后接过信封,放在手中把玩着,缓缓说到:“哀家行动多有不便,这封信,就请季公公出宫一趟,送给曹国舅。至于上面的内容嘛——公公大可自己看看。”说吧,将信封抛在季怀恩身边。
季怀恩双手颤抖这拾起信封:“谢,谢,谢太后。”
信封上印着太后之玺,拆开泥封,一张纸片滑落在地上,上面赫然斜着几个大字“
——“孙府不利,先斩后奏。”
予国舅,览即焚
季怀恩看罢,面入霜白。
曹太后作为先皇宠妃,仗着宠冠群芳,当年在宫内呼风唤雨。
但她野心远远不止于此,先皇在位时碍于朝野之声没有册立她为后,她便屡次收买朝中,欲为三皇子的太子之位铺垫道路,没想到先帝遗嘱明确定立贺渊麟为皇帝,希望又一次落空的曹太后也不肯罢休,不仅借着庶母皇太后之命数年之间暗中把控朝政,更培植大批外戚党羽,曹氏家族四人封侯一跃成为虞国政坛新贵。
其中官位最大、实力最强也是曹太后外廷最重要膀臂的,当属曹太后之兄,右都督沐阳侯,曹云道。
孙天锦的思绪渐渐沉沦,沉沦在黑暗的深渊中,深不可测、寸光难见,痛入骨髓,再然后,脑中唯有一片苍白。。。
贺渊麟看着远去的身影,面无表情,雪停了,寒冬腊月竟然下起了雨,雨打湿了皮牟,他喝退了上前侍奉的小宦,让这雨坠落下来,这纯净的雨,这阴暗的雨,这该死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