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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试应手

孙镜手掌苍白,青黑色铜牌压在掌心,发散着让人压抑的沉沉死气。铜牌上浮雕火焰冰冷燃烧,上面的无数只眼睛,冷漠地洞察一切,让人想到“天地不仁”,没有半点上帝慈爱的味道。

这铜牌如此怪异,连孙镜身边有着大鹰勾鼻的老年白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Metatron。”孙镜冲他笑笑,告诉他铜牌上天使的名字。这显然是个犹太人,他肯定知道梅丹佐是谁。

犹太老人却立刻皱起了眉,表情变得相当不愉快。

孙镜这才想起,犹太教义反对偶像崇拜,任何对上帝形象的塑造都被严格禁止,天使也是这样。

他耸了耸肩,却没有把铜牌收起。如今的摩西会堂早已经不是犹太教教堂了,只是个纪念性的袖珍博物馆。那些当年曾在附近住过的犹太人多年后再次造访中国,这是必然要来的一站。身边的老人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身为犹太教拉比的威尔顿曾在长时间里,每天对着这样一块雕了天使像的铜牌进行神秘仪式,显然严重违反了犹太教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弗洛伊德的神秘内心实验就像是引诱人堕落的恶魔,或者,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

孙镜正站在摩西会堂的礼拜堂里,圣柜室前。

圣柜室是礼拜堂内的一个无门隔间,浅浅的进深不到一米。在摩西会堂还是教堂的时候,圣柜中供放着《摩西五经》羊皮卷,现在那儿当然空无一物了。

孙镜低头打量脚下的地砖,然后弯下腰去,拿着铜牌,这里敲敲那里敲敲。

“笃、笃、笃、笃、咚!”

“你在干什么?”犹太老人用英语问他。

“这下面是空的。”孙镜回答,把一块地砖指给他看:“这块地砖四周有细缝,你看到了吗?”

老人惊讶地弯下腰,很快就蹲在了地砖前。

“祝你好运。”孙镜说着,把梅丹佐铜牌揣进裤袋,走出了礼拜堂。在他身后,原本在堂内参观的几个外国人都围到了犹太老人身边。

没人会有好运,包括早已把威尔顿藏宝挖出来的韩裳。

这是韩裳录音里最容易验证的两个内容之一,摩西会堂圣柜室前的藏宝地洞。另一个,是茨威格写在自传里的诅咒记录。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茨威格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孙镜在书店的名人传记区找到了它,在这本书的前三分之一处,他看见了相关的段落。三名演员的名字是Adalbert Matkowsky、Josef Kainz、Aleksander Moisiu,分别死于1909年、1910年和1935年;导演的名字是Alfred Freiherr von Berger,死于1912年。

意料之中。孙镜把书合上,带到付款柜台买了下来。尽管昨晚听到的是一个非常离奇的故事,但相比而言,他更相信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的自述录音没有欺骗的必要。人性比这个世界更值得相信,前提是你能看清楚它。作为一个骗术高手,没什么技能比这项更重要。

所以韩裳的经历是真实的,诅咒的确存在,也只好试着相信让这些该死事情发生的实验真的进行过,也许它还在进行着,谁知道呢。

孙镜倒是想知道,他裤兜里的这块梅丹佐铜牌算怎么回事。要是韩裳还活着,她一定会为这个重大发现录下一段新录音。

比如:“我从孙禹的曾孙那里又看到了一块梅丹佐铜牌,这真叫人难以相信。孙镜对这份祖先遗物的价值一无所知,对他来说,拥有铜牌的人和那个年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接连早亡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让一切都隐没无踪,只剩下这块不会说话的金属。孙禹会是实验者之一吗?一个当时非常年轻的中国人?”

这是对韩裳而言非常重要的新线索,可是她已经死了,孙镜想着。

韩裳不会知道,在她死之后有人潜入家里,并且试图跟踪领取她遗物的人。这才是真正重要的线索,意味着她之前所有的线索追寻中,留有一块巨大的空白。

巨大而可怕的空白。

小街比昨天走过的时候,更加凋敝了。看起来剩下的住户,也会在近几天里全部搬空。

地上的白色人型稍浅了些,空气里的血腥气早已经没了。这幢四层老楼的大门畅开着,几个人进进出出,把家里打包好的东西搬到路边堆起来。等搬家公司的车一到,好通通运走。

一个中年秃顶的男人抹了把头上的汗,手搭在堆起的大纸箱上歇口气。瞧见低头看着地上白线的孙镜,开口说:“昨天这里刚死了一个人。”

孙镜抬头看看他。

“那么大的花盆。”他说着用手比了个比篮球大两号的圈:“从四楼砸下来。当场就躺倒在那儿啦。”他一指地上的白线。

“真惨。”孙镜应和。

“可不是呢。”男人好似立刻就歇过力来,脸上生气勃勃。他像重播昨天现场画面般,从韩裳的穿着模样到花盆砸开脑袋的声响,一路解说下来。

“事情就透着奇怪,怎么就这么巧,这条路上人走的又不多,偏偏她走到这里停住了。要是她不停下来,花盆就砸不上。”

“停下来?为什么?”

“可没人到地下去问她。还有那花盆落下来的位置也不对,公安都派了现场那个什么……现场堪查组,里里外外脚印指纹都查过,当时四楼老李家一个人都没有。气象专家就解释了,这是碰上低空瞬时强气流,把花盆在半空里吹歪了。哈,就是一阵妖风,嗡一声就过去了。”他鼓起肺泡,模拟着风的声音。

“死的这女的,可还是个明星呢,演话剧的,真叫一个漂亮。你看过话剧吗?名角儿,演起来场场爆满,可惜了啊。躺在地上,白花花的脑浆到处都是。”

孙镜觉得有些不对味起来,插嘴问:“你昨天真的当场亲眼看见了?”

男人愣了愣,然后讲:“看见的人多啦。”说完他拍了拍纸箱,回身继续搬东西去了。

民间的传奇就是这么来的,孙镜想。大概要不了多久,这就会演变成一个极有真实感的鬼故事吧。

不过韩裳当时真的停下来了吗?这男人的故事版本里,并没有说她是为什么停下来的。通常这种口口相传的故事,只会无中生有,情节越来越丰富离奇,却绝不会把原本就有的细节变没。要是韩裳真的停步不前,这肯定是个在外人看来没有原因的突兀行为。

如果这不是个鬼故事,而是场谋杀……

如果我是杀人者,孙镜想。如果我有办法让花盆突然掉下来——要做到这点已经很困难了,所以我最好得再想个法子,让要砸的那个人呆着不动,否则命中目标的难度就太大了。

要是能知道韩裳突然停下的原因,就能想出法子,找到谋杀者。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

可或许……那就是个鬼故事呢?茨威格的诅咒,弗洛伊德的实验,这些在一般人看起来,就是鬼故事。

想到鬼故事的时候,孙镜就想起了那个说鬼杀人的老妇人。

老妇人的小烟杂店并没有在营业,铁卷帘拉下来,却没有拉到底,留了条缝,传出里面的声响。

孙镜敲了敲门,铁卷帘“哗哗”地抖动起来。

“谁啊。”里面问。

“买烟。”

“搬店面了,都打包了。”说话的人,听声音像是老妇人的女儿。

“要条中华,没有吗?”

几根手指头从缝里伸出来,搭住卷帘的下沿,“哗”地把门抬了起来。

“软壳硬壳?”的确是女儿,店里已经大变样,商品全都收拾了起来。她妈却不见了踪影。

“硬壳。”既然开了门,孙镜当然选便宜的。他并不喜欢中华烟,淡的没味道。

女人摸出把刀,划开一个纸箱的封箱胶带,手脚麻利。

“昨天那个拉着我的,是你妈吧。”

女人抬起头打量孙镜,把他认了出来:“昨天不好意思,老太婆脑子又不清爽了,今天上午刚刚把她送去蹲医院。”说着她半是叹息半是埋怨地哼哼着,轻轻摇头。

孙镜把钱包拿出来,慢慢地点着该付的钱。在把钱付出去之前,他的问题总能得到更好点的答复。

“不过昨天也是吓人,是被吓到了吧。”

“什么啊,你自己站在这里看看,从这个地方是看不到死人的。她就是脑子的毛病发作了,又不是第一次。”女人从箱子里拿出条中华,直起腰递给孙镜。

“都在讲,这个事情很妖的,说不定真是鬼作祟呢。你这里一条多少钱?”

“380。”

“跟我讲讲你妈看到什么东西了,我对鬼故事满有兴趣的。”孙镜把四张一百元递过去。

女人弹弹簇新的钱,揣进口袋里,抬眼看看孙镜的表情。

孙镜冲他笑笑。

女人掸灰一样轻轻拍了拍手:“真的要听?”

孙镜点点头。

“男人这么好奇,准备听了去吓小姑娘啊。也没什么故事,昨天她就坐在店门口。”她把钱揣好,指了指身边,这是个店口靠右侧的位置。

“我就在她旁边,她突然鬼啊鬼的叫起来,吓人一大跳。我看她眼乌珠定洋洋,面孔煞煞白,赶快朝她眼睛盯牢的方向看,啥地方有鬼,没有的。就这样子。”她说完,看看孙镜,摊开手,又强调了一次:“就是这个样子。”

“她往哪边看的?”

“那里。”

女人的手指向出事的方向,但坐在店里往那儿看,再怎样都至少离韩裳躺倒的地方差二十米。

“她有没有说鬼什么样子?”

“讲什么啊,话都讲不清了,晚上回去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抖。”

“她叫起来的时候,就是那边死人的时候?”

“好像差不多,这倒有点怪的。不过我是什么都没看到,那个方向就只有个过路的女人,她大概倒是看到死人了,表情都吓的不对了。”

“女人?”

“哎呀,活人还是鬼总分得清楚的。”她这样讲,好像自己见过鬼似的。

“戴了顶帽子,还戴了太阳眼镜,黑丝袜高到这个地方。”她撇着嘴比划着:“鬼怎么会是这样子,我还特意看过,有影子的。”

孙镜手里一紧,把烟壳捏得深陷下去。他僵了一小会儿,问:“什么样的帽子?”

“是……那种,嗯,前面有个沿……”女人一时形容不清楚,因为她自己从来不戴这种帽子。

“棒球帽?”

“对的对的,就是棒球帽。”

孙镜深吸了口气,冲女人点点头:“谢谢你的故事。”然后他转身离开。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这里,就像我不喜欢这家伙一样。”徐徐说。

“大概是因为这里有太浓的尸体味道。”孙镜说着,拿起徐徐放在茶几上的一叠打印好的A4纸。

“尸体?”徐徐看上去被吓了一跳。

“那儿有几百只乌龟的尸体,你看见过的。”孙镜翘起左手拇指,指指隔壁房间。第一页上的男人照片是黑白打印的,算不上清晰,这没什么关系,他认识这个男人。

“见鬼。”徐徐诅咒着,昨天夜里自己居然没注意到这股恶心味道:“它们就没在哪个晚上爬进你梦里咬你吗,让你身上挂满几百个那什么玩意儿,哈哈哈。”

“你直接说出来好了,看不出你还真害羞。”孙镜的话让徐徐的尖刻笑声卡了壳。

这叠文件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封面男人的详细资料。他的名字叫文贞和,现年58岁,上海博物馆甲骨部主任。

上海博物馆馆藏的甲骨文物并不多,所以甲骨部和其它的书画部青铜器部的规模不能比。文贞和这个主任下面,只有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研究员,还有几个时常更换的实习研究生。这同时意味着,他对博物馆的甲骨事务有着完全的控制力。计划里,他是最关键的人物。

在这里有文贞和公开或不公开的信息,网络之外,老千们总有一些其它的渠道打探情报。徐徐干这些的速度很快,孙镜一页页翻过去,目前看来质量也不错。

离异,独居,性格有些孤僻,和邻里不太往来。给人的印象是埋头学术的学者,孙镜知道,文贞和在甲骨学方面的确很强。

他长了一副大骨架,削瘦,脑袋格外小,搭配得很不让人舒服。在他没精神的时候,会让人觉得猥琐,有精神的时候,就变成了个顽固倔强的老头。总之,并不是个好打交道的家伙。

但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攻不破的堡垒。文贞和很吝啬,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的皮肤是焦黑的,因为他总是把烟抽到烧着手为止。两年前他买了个烟管,现在他终于能把烟丝抽得一根都不剩。

在此之外,女性研究生更容易被他接纳。他的许多同事都认为,要不是学这一行的女人实在不多,文贞和的实习生里决不会出现男性。他热爱和异性实习生一对一的谈心,在中国你很难说这算不算性骚扰,总之女人在他的部门里呆不了多长时间。

好财又好色,这样一看,又仿佛不难对付。

“但这未必有效。”徐徐说:“韩裳和文贞和接触过,她出了两百万,而且长的一点都不丑。”

“未必。”孙镜用相同的两个字表达了不同的意思:“你从录音里该能听出费城在韩裳心里的地位,我不觉得她会愿意把自己最大的优势转化成武器,而且对像是这样一个老男人。至于两百万,那是给博物馆的,文贞和自己可捞不着。”

“还有。”孙镜合上资料:“我可以补充一点你这里没有的。他的倔强沿伸到了学术领域,即便他是错的,你也很难说服他。所以,我不认为一个这样性格的人,会对他现在的位置十分满意。我们计划的成功率应该很不错。”

“同意。”徐徐笑了:“所以我已经约好过会儿和仇熙来见面了。”

那个人也是计划里的一部分。任何计划都像一台由齿轮组成的机器,齿轮有大有小,但都必不可少。

徐徐把交叠起的腿放了下来,在行为学里这是一个打算离开的信号。可是她很快又换了另一条腿翘起来。

孙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在徐徐双腿上逗留了太长的时间,他悄然吁了口气,视线一路上移,直到再次和徐徐对视。

“你在想什么?”徐徐问。

“嗯?”

徐徐指了指孙镜的右手,用陈述的口气再一次说:“你在想什么。”

孙镜低头看,才发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转着那枚戒指。他心里微微吃了一惊,脸上却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继续不紧不慢地玩着这枚小东西。

“观察得太仔细有时会误入岐途。”他说:“不过这总还算是个好习惯,至少对你来说。”

徐徐皱起鼻子磨了磨牙:“我是你的搭档,不是徒弟!别总摆出一付高人一等的臭模样,你到底懂不懂怎么与人合作?”

“呵,你的反应有点过度了。搭档……唔。”孙镜把手放在下巴上,摩蹭了一下刚长出来的胡子茬:“搭档总要相互体谅,所以,别让那个记者明天一大早就来吵我。这两天都没个休息的时候,我得好好睡一觉。”

“事情都是我在做,你有什么好忙的?”徐徐怒了。

“比如去摩西会堂找到了那个藏宝的地洞,比如到书店去买了本叫什么……《回忆昨天》?”

“是《昨日的回忆》。”徐徐纠正他。

孙镜扫了她一眼:“原来你看过这本书。”

“今天。今天在书店里看的。”

“这么说,你今天做的事情可真多。回去睡了一觉,把这一叠东西弄出来,把车子的事搞定,约了仇熙来,还抽空去书店看了茨威格的自传?”

“不要把你的效率和我的等同起来。”徐徐扬起下巴说。

“所以你和我一样,都去确认了韩裳所说的真实性。不过你刚才完全没有提,我觉得你该对这些神神秘秘的事情有点兴趣才对。”

“有点兴趣,但我对巫师头骨更有兴趣。我们的任务是尽快把它搞到手,不是吗?”

“你一点都不担心其中的危险性?特别是在经历了昨天的事情之后?”孙镜眯起眼睛,颇有兴致地看着徐徐:“好像女人的心思要么就过于粗放,要么就过于缜密。”

“要知道韩裳就死在你我眼前。想想她脑袋开花的模样,你不想变成这样吧。”孙镜补充了一句。

按照围棋里的说法,这又是一招试应手,并且比之前的更具隐蔽和挑战性。死在眼前是句双关语,你可以理解为亲眼看见了,也可以不这么理解,仅仅当成一个比喻。

她会刻意澄清自己并没有亲眼看见吗,孙镜想。

“别提她,别提这件事,太可怕了。”徐徐说,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我已经决定不去想她了,我好不容易才做到这点的。”

她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看上去好一点,然后说:“你昨天不是说已经摆脱危险了吗,哪怕是暂时的。我可不想因为主动去查什么诅咒或谋杀,把麻烦惹上身。现在我只想好好的把活干完,大多数麻烦都是自找的,你不会不明白这点吧。”

孙镜不知道能不能把这句话看成警告。今天,从和徐徐见面的第一刻起,他就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这个女人。可是徐徐的表现完美无缺,就和他印象中的形象一样,聪明却简单,好像一眼就能看透她心里的想法。但如果这是一种表演,那么毫无疑问,她是个危险的女人。

远离危险,至少在还没有作好准备的时候。

孙镜看着徐徐再次把腿放下来,这次她的确打算走了。

孙镜帮她开门。当徐徐在面前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忽然说:“还记得上次你想说服我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吗?”

徐徐停下来看他。

“你说我喜欢危险。”

徐徐皱起眉毛,却忽然觉得孙镜和自己的距离过于接近了。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意外,在她的心里,孙镜是个说话死阳怪气,惯于耍阴谋放暗箭的阴柔男人。这种男人也会主动进攻吗?

“喂,好搭档是不……”她只说了半句话,然后孙镜的胡子茬就把她的下巴扎疼了。

她被压在门框的一侧,手掌撑在已经打开的门上,把门向后推开,又从顶点慢慢摆回来。

孙镜一只手搭在徐徐的背上,移到腰,又往下去。再移回来的时候,已经滑进了衣服里,环着她弹性惊人的腰肢,用力压向自己。

舌头在唇齿间纠缠了很久才分开,徐徐把头向后仰着,左手轻轻按着孙镜的小腹,让两个人稍稍分开。

“我还有……”她仍然只说出了半句,孙镜右腿的膝盖向前屈起来,从她双腿间挤进去,让她后面的话变成了一声鼻音。

她闭着眼睛,感觉孙镜的嘴唇触碰着自己的耳垂,那是和下身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刺激。她的下巴搁在孙镜的肩头上,脸颊滚烫,手指抓陷入男人的背脊里。

“约会,要迟到的。”她含糊不清地说。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胸口起伏,瞪着已经松开她的男人。

“我想,还是得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搭档。”孙镜说。

徐徐眼睛里的情欲还没有完全褪去,闪着迷蒙的水光。她忽地主动凑近去吻他。

孙镜感觉着自己的下嘴唇被徐徐含在口里,卡在两排牙齿中间。

希望她不要咬得太狠,孙镜想。

徐徐只是轻轻地咬了一下,就松了口。她向后退到门外,拢了拢头发。

“那你就失去机会了,搭档。”说完,她转身走下楼梯。

孙镜听着徐徐远去。

我疯了吗,他问自己。

手指在嘴唇上慢慢滑过,放在眼前看,一抹微红。

下午四点,上海博物馆甲骨部的办公室里,文贞和正坐在办公桌前,一边抽烟,一边看刚送来的晚报。他的手肘撑在台面上,两边的肩胛骨高高耸起来,头向前低冲着,从后面看过去只剩了半个脑袋,时时有烟雾从上面升腾起来。

办公室里是不能抽烟的,但坐在文贞和后面的年轻研究员当然没资格对这样一个上司说三道四。他盯了文老头怪异的背影一会儿,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把和着茶水涌进嘴里的几片茶叶在槽牙间碾碎,一起咽了下去。

文贞和在看文化版的一条新闻,两条稀疏的眉毛慢慢拧了起来。

标题是《神秘女富豪欲建私立博物馆》。

被采访的甲骨专家仇熙来有些意外于记者的消息迅速。他说自己昨天才和这位对甲骨兴趣浓厚的年轻女郎见面,谈论了有关甲骨收藏和收购的话题。如果未来这位金主真的有意建立这样一个博物馆,他很乐意在筹建过程里提供帮助。

这位记者也电话采访了把神秘女富豪介绍给仇熙来认识的另一位甲骨学者孙镜,孙镜承认自己正在协助资方接触一些学界和收藏界的人士,希望最终能促成这宗对推广甲骨文化大有益处的美事。然而记者最终却没能采访到那位年轻的“徐小姐”,用孙镜的话来说,在一切还只刚刚开始的时候,她不愿意站到台前来。

所以,实际上记者得到的信息并不足够充份,他不得以只能在报道里罗列了一串国内著名私立博物馆的资料,来使自己的报道完整些。

甲骨的圈子并不大,文贞和认识仇熙来,也知道孙镜的名字。他屈起手指“笃笃”地敲着台面,心里有点恼火。这事情自己居然不知道,如果换了其它古董领域,在上海滩发生的此类事情,是绝对绕不过上博另几位部主任的,他们是圈内货真价实的大佬。自己和他们的地位该是一样的,不是吗?但就不是。他又重重敲了下桌子,把手都敲痛了。

文贞和并没有注意到,这篇报道有两个署名,一个是记者,一个是实习记者。媒体界的人会明白,这意味着报道是那位实习菜鸟采访并撰写的,名字署在他前面的正牌记者,多半只是粗粗扫了篇稿子,挑出几个错别字而已。菜鸟们的特点在于,他们很容易轻信,并且不懂该如何追根问底;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把稿子在报上发表出来,所以会信誓旦旦地对编辑保证,自己写出来的内容绝对真实可信。

遗憾的是上海博物馆甲骨部主任并不知道这些。他努力地猛吸了几口烟,烧完最后的烟丝,收起烟嘴,走出办公室。

他的部属站起来,走到那份报纸前,想看看是什么新闻惹恼了文贞和。他知道自己有时间在文贞和回来前把报纸全都看完,按照惯例,每次上博的甲骨藏品轮换展出的前几天,下班前文贞和都会在展厅里转上个把小时。今天是第一天。

上海博物馆在人民广场的南侧,馆前有宽广的空地,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此拍照留念。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抬头摇着线,把一只鹞子风筝高高放起来,一步步往前走。

“喂,这里不能放风筝,你得去广场中心放。”瘦高个的博物馆保安跑过来对他说。

少年好像没听见,依然仰着脖子,直到一声汽车喇叭在面前响起来。

“喂,这里不能停车,停车场在那边。”保安舍了风筝少年,转身冲着按喇叭的车说。

实际是可以停的。事实上现在正有车停在博物馆正门口的空地上。但那都是些特殊情况,比如你是来博物馆办事而并非游客,并能报出某些够份量的博物馆人士的名字。

车喇叭又嚣张地响了一声。

停在隔离栅栏前的是辆正在收起敞篷的蓝色宝马335,让保安一时没有板起脸另一个原因是,这辆车的两扇前门上,不知是镶的还是贴的,有泛乳白色象牙光泽的浮雕龙凤。几乎没人会在车上搞这种奢侈装饰,稍稍擦碰一下就全完了。

坐在驾驶位的戴着大墨镜的女郎嘴角牵起漂亮的弧线。

“我要停进去。”她说着,把手伸出车窗,甩出清脆的声响。那是她手指间夹着的簇新钞票发出的。

“啊?这里不能停的。”

徐徐把手收了回去,再次伸出来的时候,夹着的钱变成了两张。

保安忽然意识到,原来刚才这位墨镜女郎拿出一百元并不是因为没有付停车费的零钱。至于现在……他立刻把钱收进外套口袋,跑到车前拔起了两根活动路栅,让车可以开进去。然后,他笑着一路小跑跟在车旁,指点着停车位。

“看甲骨在哪个厅?”孙镜下车后问保安。

“青铜器展厅。”保安回答,然后很热心地指点进去后该怎么拐弯怎么走。

孙镜向他点点头,和徐徐一起向馆口走了几步,却又独自返身回来,叮嘱保安说:“车身上的象牙贴片你帮忙看着点,别让人碰坏了。”

“象……象牙?哦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您放心好了。”

文贞和站在廊柱旁。

这是青铜器展厅的一个角落。不过现在厅里的部分展柜,放置的是残破或完整的龟壳、牛肩胛骨、牛肋骨、牛大腿骨和羊头骨。一些有字,一些没有。根据它们在这几千年里的埋藏环境,有的暗黄,有的灰白。不管如今是什么颜色,都和漂亮扯不上关系。所以,尽管每隔一两个月它们才会出现在展厅里两周左右,大多数的参观者还是被旁边造型古朴优美的青铜器吸引了过去。

这种情况当然不可能让文贞和满意。上博定期会把库中的藏品和展出品进行轮换,不过甲骨的藏品数量可不够轮着换的,哪怕全拿出来,也就是一个厅的量。所以它们的境遇是点缀式的在某次小规模轮换时偶然出现。

可就是这样的偶然出现,也没能让参观者累积起足够的兴趣,这给文贞和传递着一个信息:甲骨部地位的提高还遥遥无期。

“你看这个四耳鉴,在商周时他们被用来盛满水作镜子用。其实青铜器现在你看见的颜色是长期氧化形成的,当年它们被使用的时候,是金黄色,你能想象吗?”

展厅里总是很安静,所以像这样并不大声的说话,也足以被文贞和听清楚。他眉间的“川”字更深了一分,这又是个喜欢青铜器的。

“你不是甲骨文专家吗,对青铜器也相当了解嘛。”

文贞和有点意外地转头向说话的两人看去。

这两个人都相当的引人注目。年轻女人身材高挑,在展厅里也还戴着一副大镜片的墨镜,有点明星腔调。旁边的男人则套着一顶嬉哈族常戴的蓝色线帽,风格和他的长相完全对不起来,而且这是在博物馆的展厅里,更显得不伦不类。不过他额头上帽子下沿处露出了一角创可贴,这该是他戴这顶帽子的原因。

“青铜器和甲骨文的时期有大部分是重叠在一起的。”孙镜回答道:“甲骨在那儿,上博的甲骨收藏很少,开一个纯甲骨的展馆至少需要三倍以上的藏品量。”

两个人说话间和文贞和擦身而过,谁都没去看这个老头。不过孙镜插在裤袋里的手,轻轻按下了手机的拨通键。

他们在甲骨展柜前时而停留时而漫步,说话时压着声音,但还是能让文贞和听见大部分的内容。这就像钓鱼,鱼饵在水里起起伏伏忽远忽近,仿佛活的一样,鱼儿自然会游过来咬钩的。

“这边展出的甲骨,不管是绝对数量还是珍品数量,和安阳殷墟甲骨博物馆都不能比。但是你看这些射灯、托架、展位的配合就很好,对普通参观者来说,这其实更重要。”

徐徐点头。

“上博有很多资源,甲骨收的不多,不是做不到,而是他们从来就没有把重心放在这方面。但就算这样,还是有一些非常珍贵的藏品。”

“就像巫师头骨?但我没在这里见到它。”

“我也一直想亲眼见一见,不过这样的镇馆之宝是很少展出的。”

“也许有机会的。”徐徐对孙镜一笑:“如果能够和上博合作的话。”

“真要能合作就太好了,除了上博甲骨藏品的份量之外,一家现代大博物馆的管理经验也很重要。”

这几句对话文贞和都听得很清楚,联想起刚看过的报道,眼前两人的“身份”他当然已经猜到。

和上博合作?他背着手,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

一连串急速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人“呼”地从文贞和身边跑过,停在徐徐和孙镜身前,低声说了些什么。

外面广场上的保安?像是有了什么麻烦。文贞和没听得太清楚,看着两人跟着保安快步走出去,稍稍踌躇,就跟了过去。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保安跟在徐徐和孙镜身边,连声道歉:“我一直都看着的,没想到他就这么撞上去了,真是挡也挡不住。他就在外面,我同事看着他。”

徐徐和孙镜把脸板得死死的,飞快地走出博物馆大门,就看到那辆蓝色宝马车前,一个胖子正和另一名保安解释着些什么。旁边的地上倒着一辆轮子只有保龄球大小的折叠自行车,看样子刚和宝马车发生了一场事故。

胖子骑小车的效果想想都滑稽,不过现在哪个当事人都笑不出来。刚才他正撞在左前车门上,那上面精细的浮雕原本以一条昂首神龙为中心,现在这条龙的脑袋已经断掉了,被胖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肥厚的手掌一抖一抖。

“就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轻轻一下子呀。”胖子哭丧着脸,看见瘦子保安陪着徐徐和孙镜快步走过来,竟然立刻转过身去,拿着龙头去对车门上的断痕,像是想试着装回去。

孙镜铁青着脸,看着胖子的屁股在面前拱来拱去,心里却是有些好笑。这家伙的表演有往夸张化发展的趋势,回头得跟他说说,凡事都不能过度,这可不是在他的魔术舞台上。

“被你撞成这个样子还想修好,喏,现在车主来了,你说怎么办。”

胖子犹犹豫豫地转回身子,手里还捏着龙头。看见直直瞧着自己的徐徐和孙镜,慌地立刻用另一只手把罪证捂住。

“还藏,藏什么藏?”保安很努力地叫嚷着。

胖子松开手,低头看了看,抬头哀怨地说:“我赔,我赔好了。”

说着他伸手进裤袋里摸,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传出来,显然那儿有不少硬币。

“你赔得起吗你,这可是象牙的。”保安试图以这种方式将功补过。

“象牙?”胖子吓了一跳,把龙头拿到眼睛前面端详着:“不会吧,象牙装在车子上面?”

“当然是象牙的。”孙镜开口说。

胖子又回过头瞧了一眼车门上的牙雕,讷讷地说:“这,装这上面不迟早得……”

“现在是你撞坏的。”孙镜抢白他,然后看了看徐徐,像是在问车主打算如何处理。

文贞和也已走出了博物馆,就站在他们不远处,听见“象牙”不禁吃了一惊。他心里却有些不相信,把牙雕做在车子上,这是钱多的没地方用了吗?

“那……那要多少钱,我身上只有……”他小眼睛眨了眨,舌头在嘴里溜了一圈,迸出了个“三”字。

“只有三百元。”他说。

见多识广的瘦子保安立刻看穿了他的花招,哼哼一声,说:“三百元?皮夹子拿出来看看。”

胖子立刻涨红了脸,支支唔唔了两声,忽然嚷起来:“你们说是象牙就是象牙啊,谁知道啊。”

“哟,撞了你还有理了?”说话的当然还是保安。

徐徐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轻轻摇了摇头,走到车门前,微微俯身去瞧车门的情况。然后她就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她用指甲在车门的一处挑了挑,然后掐住用力掀了起来。

原来这雕塑是做在一张类似软玻璃的透明材料上,再贴上车门的。现在整张都被徐徐掀了下来。她的方式相当粗鲁,随着“嘶啦”的声响,还有一连串轻微的“咯咯”声。这是因为撕的时候材料弯折的弧度过大,上面龙身凤躯的雕工细微处,不知折断了多少。

徐徐拉开车门,把手里已经算是全毁的工艺品扔在后座上,然后转到另一边,去撕右前车门上的。

“反正他也赔不起,这东西总是要坏的。”徐徐说:“而且我现在不太喜欢它,有点太张扬了。”

瘦子保安张大了嘴。有钱人真是张牙舞爪,他心里恨恨地想。

胖子看着徐徐和孙镜钻进车子,吁了口气,脸色也轻松起来,却把龙头拿在手里左看右看。

“这真是象牙的?”他问瘦子保安。

“拿给我看看。”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他身边响起来。

胖子的粗眉毛极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他知道整场戏为的都是这声音的主人。

“您看看,您给看看。”他说着,把龙头递给了文贞和。

文贞和把东西一拿到手上,就知道假不了,再瞧了眼断口,更是确认无误。他在心里算计着车身上两件牙雕的价值,不由得叹了口气。

其实如果车身上那两块玩意儿没有被掀掉,拿着这龙头去对上面的断口,却是怎么都对不上的。至于怎样把这象牙龙头的断口处理得像是刚刚断掉的一般,作为第一流甲骨造假师的孙镜,当然有的是办法。

“是真的,你运气不错。”文贞和把龙头还给胖子,感慨着徐徐的一掷千金。

任何人亲眼见到这样一幕,大概都不会怀疑这位甲骨博物馆投资人的财力了吧。

宝马车在博物馆前缓缓掉了个头,开了回来。瘦子保安正要再去帮他们挪开活动栅栏,车窗却降了下来。

孙镜伸出头去看站在胖子身边的文贞和,一副似乎认得又不确定的模样。直到文贞和也向他看来,四目对视之际,孙镜向他露出一个笑容,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您是……文老师吧?”

“嗯。你是?”文贞和当然猜到他就是孙镜,但既然他没在第一时间认出自己,总要端一端架子。

“我是孙镜。”孙镜停了停,看到文贞和脸上露出听说过他的表情,再继续说:“真是太巧了,本来想明天给您打电话的。您现在有时间吗?”

这时徐徐也已经下了车。她摘下墨镜,对文贞和露出了一个完美的笑容。

从来就没有完美的笑容,也从来没有什么完美的计划。有时候缺陷反而会增添魅力,当然更多的时候它们会把事情搞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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