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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年华自此停顿

1

假若实习的那两个月是“小别胜新婚”,那么当着时间无限的拉长,到了某个临界点的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他需要她的时候,她也不在。尽管他们彼此之间都尽了最大的努力,迁就对方的假期,可是地域总是横亘在那里,任谁也无法一脚跨越。

思晨至今还记得那一次七天长假,因为订不上飞机票回文岛而急得团团转。乔远川也有事,只能电话里安慰她说:“算了,过几天我忙完了就来看你。”

假期的前一天,思晨终于托人买到了火车票,虽然加起来辗转三四十个小时,但总算能回去了。她有意没告诉他,想要突然出现给他惊喜。

回到文岛那天恰好是十一长假的第二个休息日。火车站人多得像是下饺子。乔远川还在外地出差,她就去他的公寓等着。他的公寓收拾得很干净,就是单身男人的味道,思晨拿钥匙开门,只来得及将行李放下,就躺倒在沙发上睡死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有珊瑚毯特有的暖暖软软的感觉,似乎还有人把自己抱起来,又不住的轻吻自己的脸颊。思晨迷迷糊糊的伸手去环住那人的脖子,说:“乔远川?”

他含糊的应了一声,将她在床上放好。

替她脱鞋的时候乔远川怔了怔,他很喜欢思晨的脚,白皙秀气,十分的可爱,一手就能抓住——可现在已经肿的几乎连鞋子都脱不下来。

他叹口气,想了想,又去站起来去找她的外套。最后在口袋里找到两张火车票,前半段是硬座,后半段却是无座的。

怎么这么傻……他注视她疲倦的睡颜良久,去打热水,然后将她摇醒:“如果不想洗澡,就先泡泡脚。你看看你的脚,肿成什么样了?”

思晨依然半闭着眼睛,仿佛是被人捡回家的小猫。他不由笑了笑,努力回忆按摩师傅的手法,一板一眼的给她揉捏,小心翼翼。而思晨无意识的一抬脚,水盆里的水就泼溅在他身上。

初秋的午后,卧房里出了断断续续的水声,十分的静谧。他连呼吸都放得轻柔,生怕惊醒她。最终乔远川揽着她一道躺下,陪她补眠。她在怀里蜷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双手乖乖的放在胸前,就像躺在母亲子宫中的婴儿。乔远川带了顽意去点她的鼻子,她就微微侧开脸,小小的打个喷嚏。

他们彼此相爱,却为什么连见到一面都这样艰难?

初见的惊喜慢慢的收敛起来,乔远川抿着唇,忽然觉得这样的局面应该终结了。

他开始强硬的要求她回来。口气不善的时候开始争执,最后冷战。直到将彼此的耐心与热情消磨殆尽。思晨记得那一日她在苏教授家吃完饭,陪着老先生聊天。

钱先生指指妻子,幽默的说:“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两地分居,可真把我折腾惨了。她在这里画画,我在文岛教书。赶个过年啥的假期,这里交通又这么不方便,有次下大雪,我坐马车从嘉峪关往敦煌走,等走到这里,假期刚刚结束,只能再回去。”

思晨是听说过这段佳话的。那时钱先生年纪轻轻,已经是海大历史系主任了,前途不可限量。可他最终还是决定将工作重心放在敦煌,心甘情愿的从最普通的研究员开始做起。

“您就没想过让苏教授回去文岛吗?”思晨半开玩笑的问。

“有想过。不过不敢对她说,说了也就是不同意。”钱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我是男人,就只能让着她。那有什么办法。”

回宿舍的路上,唐思晨接到乔远川的电话。

话题依然是他们还未解决的那个问题。

思晨忽然觉得倦了。

她真的不奢求乔远川能像钱先生那样,毕竟乔远川有自己的事业。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谁的梦想更轻贱。她也同样没有理由,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乔远川,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她揉揉眼睛,“我真的吵得累了。”

那边沉默了许久,乔远川的声音带了几分讽刺:“那么干脆分手吧。说真的,我也累了。”

胡杨树被风吹着,偶尔露出枝叶间几颗又大又亮的星子,为远处的沙山镀上柔和的一圈银色光晕。游客们端着啤酒,手中执着大把大把的烤肉串,大声说笑着从思晨身边走过。

她静静的说:“你是认真的么?”

他是认真的么?还是仅仅拿这个作为借口,在逼自己做决定?

思晨并没有等到回答,那边已经成了忙音——认识至今,他头一次比她早的,挂了电话。

热闹尘嚣正急速的褪去,仿佛这个世界,再也与自己无关。

徐泊原微微叹息着握住唐思晨的手,他像以前一样,依然没有做出任何评论,只是侧头看着她。她的右手在发抖,嘴角却轻轻的勾起,那是一种柔和的哀凉。

思晨的指尖蜷在他的掌心,隔了一会儿,很突兀的说:“你喜欢读诗吗?”

徐泊原一怔。

“席慕容的一句诗,我很喜欢——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情,来守口如瓶。”

徐泊原的声音令人心安:“我不会告诉别人。”

思晨看着他,在某个瞬间,眼神中滑过一丝诧异。

他或许是误会了吧,这句话,是她告诉自己的。

可是没关系啊,就如诗中说的,她将安静的,守口如瓶。

“好像是有人来找我们了。”徐泊原坐起来,眯起眼睛看了看车外的一片黑沉中,十分突然的射进数道明晃晃的光线,无声的打破了这片缄默。

那辆车果然就是来寻他们的。因为前边的大部队一直没等到他们跟上来,于是和敦煌方面联系了,重又派车追了上来。那边的工作人员看见两人无事,都是松了口气,然后问:“现在还是要去瓜州吗?”

最终到达瓜州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在这个相对闭塞的西北小县城,这似乎已经是入眠的时间了。街道上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走动。一行人先寻了住的地方,司机说:“明天一早我们再赶去榆林窟。”

宾馆亦是老式的那种,没有房卡,服务员带了一大串钥匙替他们一一打开门。思晨在房间里洗漱完了,听到有人来敲门。

“咦,是什么?”她侧身让徐泊原进来,有些好奇的看他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放在桌上。

徐泊原在下边买了些水果上来,打开,说:“橙子。”

“这个季节有橙子吗?”思晨有些疑惑,很快又扬眉笑,“我来吧。”

徐泊原的灰色绒衫下是一件细条纹的衬衣,他将袖子卷起至肘间,十分家居的在桌边坐下,又指指思晨床上铺着的那些资料:“你忙你的,我来剥。”

思晨没再坚持,盘膝坐在床上,继续看带来的资料。

房间里很安静,簌簌的只有翻动纸页的声音。

徐泊原手中的橙是金黄色,滚圆滚圆的。他拿刀剖开几道痕印——或许是因为不大熟练,他剥得很慢,慢得叫人觉得时间都在无声的凝滞,而他坐在灯光下,镇静,专注,做这一件事。外皮被划开,空气里开始弥散一种近乎清冽、又有些叫人清醒的味道。仿佛只有一滴水露,却悄悄散融在大海中,绰约间闻得到,却又抓不到。

“喂,你电话响了。”

“哦,抱歉。”徐泊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看来电显示,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出门去接。

只说了寥寥几句而已,他很快挂了电话,返身进了房间内,继续剥橙,仿佛那个电话无关紧要。

“好了。”他将那几瓣剔得干干净净的橙肉递过去:“你吃这个。”

宋词里说,“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那是赞美绝代名姬的。徐泊原也有着一双令人觉得漂亮修长的手,在橘色的灯光下,叫人心动的温暖,又令人无从拒绝。

香橙的汁液在唇齿间流淌、绽放的时候,甘冽得如同一汪清泉。思晨慢慢的吃了半瓤,忽然听到徐泊原若有所思的声音:“知道是谁打电话给我么?”

与他有关,又与她有关。那么似乎只有那一个人了。

思晨停止了咀嚼,含糊的嗯了一声。

他依然不急不缓的在剥开第二个橙子,却淡淡的抬眼:“远川他也在这里。”

2

这一晚唐思晨睡得十分不安稳。

或许是因为房间的暖气太足,热得她数次将被子踢开,梦里出现的画面零碎,且面孔模糊。于是早早的醒了,穿戴整齐,跑下去吃早饭。

宾馆旁边开着一家驴肉面店,夫妻两人是典型的西北人,半卷起帘子,招呼思晨说:“姑娘吃什么?”豆浆又醇又厚,牛肉盒子也炸得金黄利落,肉香扑鼻。思晨吃得干干净净,又意犹未尽的提了一袋食物回去。十二月的西北,走在依然清冷的街道上,叫人觉得这样的冷,亦是一种高爽。

敲开徐泊原房间的门,卷进了一身的风寒。

思晨戴着眼镜,倏然间糊了一层白雾上去,她低着头,小心不被老旧的地毯绊倒,一边将食物递给徐泊原,说:“投桃报李,给,早餐。”

身后那道修长的影子似乎踌躇了几步,才有些无奈的苦笑:“现在几点了?”

镜片上的白雾慢慢消褪了,视线终于清晰起来,徐泊原立在她身后,身上那件宽松T恤是V领的,隐约露出胸口的肌肤。而头发有些凌乱,神色倦慵,倒有几分像是没睡醒的孩子。

昨日纤手破新橙,今天又这样秀色可餐,思晨觉得有趣,忍不住转过头,笑出声来。

“那你继续睡,我回去了。”她笑眯眯的说,“不好意思,打搅了。”

有时候看着一个英俊男人的那股稚气渐渐消失,眼神又回复到清睿,也是件值得惋惜的事。

徐泊原阻止她:“算了。反正也醒了。”

他起身去浴室整理洗漱,出来的时候将房间的顶灯打开,又拉开窗帘。

假若忽略气温,窗外的天气好得吓人。

徐泊原便喝豆浆,又漫不经心的看了思晨一眼:“没睡好?”

黑眼圈有这么明显么?思晨下意识的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

“他又不会吃了你。”徐泊原饶有兴趣的打量她,大约是觉得她被冻得唇红齿白的,很是漂亮可爱,又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别怕。”

思晨闷闷的将电视打开了,《朝闻天下》刚刚开始,头条是关于某清洁能源的。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说:“他来这里做什么?”

徐泊原冲着电视微扬下颌,带了笑意说:“你没发现我们一路过来,都会有很多风电设备么?”

思晨出乎意料的沉默了一下,低低的说:“是么。”她似是有些后悔自己主动提出了这个话题,有些生硬的转换说:“时间差不多了吧?”

徐泊原起身拿了外套,顺着她的话题,微笑着说:“司机应该在下边等了。”

敦煌石窟包括莫高窟、榆林窟和西千佛洞。只是因为莫高窟太过注目,游客往往将敦煌石窟与之等同起来。其余两窟却犹如养在深闺,知晓的人不多。尤其是榆林窟,因地偏僻,远远没有如莫高窟前游人如织的盛况。

从县城出发,到了榆林窟,颠簸辗转,也花了大约近两个小时。

榆林窟的地形相当奇特,是戈壁滩上被劈开的一道深深的峡谷,里边巨树参天、雪水宛然。顺着石阶往下走的时候,两侧仿佛壁立千仞,一个接着一个的窟龛如同神迹,悄无声息,顺着时光的脚步蔓延。

学生们一到谷底,立刻便被领去了著名的第2窟。思晨看着他们四散的背影,叹口气说:“这个时间进窟临摹,太艰苦了。”

西北已是冰天雪地,窟内的温度更低。而为了保护壁画,任何取暖的设备都是不能使用的。可以想见,静静在窟内临摹一整天,人会冻成什么样。

“小唐,你是和苏教授一起来的吗?”工作人员领着他们上栈道,一边说,“苏教授在3窟里。”

“是么?”思晨有些惊讶,随即有些雀跃,“我去看她。”

榆林窟中有数个洞窟是属于“特窟”,里边的绘画隶属西夏时期,风格特征都极为明显。假若游客想要参观,须另外支付不菲的费用。第2窟中的“千手千眼观音经变”便是国宝级的壁画,壁画色泽颇为单调,只是线描的水准极高。思晨走到洞窟外,自然是不敢打扰苏教授的工作,张望了几眼,苏教授倒是瞧见她了,快步走出来说:“你怎么来了?”

“老师。”思晨扶着她的手,“您真的在这里啊。”

苏美娟穿着两件棉大衣,思晨握着她的手,还是觉得冰凉彻骨,她便好意,轻轻替老人摩挲了数下。

苏美娟向来就喜欢这个年轻人,反手拍拍她的手背:“老钱说你也来了,本来打算今天回去再联系你——”

话未说完,她有些疑惑的看着思晨身后的年轻人说:“这位是?”

“我来介绍一下。”思晨乍见到老师,激动之下都忘了身后还站着徐泊原,“这位徐先生是我的朋友,一道来榆林窟看看的。”

“你好。”徐泊原同苏教授握了手,“徐泊原。”

“徐泊原?”苏教授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敦煌数字化工程……”

“是。敦煌数字化工程马上要开始了。”徐泊原镇定的说,“这次来就是要正式启动这个项目。”

所谓的数字化工程,是要将敦煌文化(包括经卷、壁画、雕塑)以数字形式保存起来,假若日后敦煌艺术的真实载体消失,后人也能还原它们存在时的模式。这个工程在很早之前就有人提起过,后来数次因为技术、资金的原因搁浅。这次研究院与DAB合作,解决了技术上的难题,令一批专家学者们都十分振奋。

“我说呢,这个名字有点熟。”苏教授笑起来,鬓边银发在轻柔的阳光下轻颤,老人爽快的说,“数字化好啊。这种保存方式,比起我们这样一幅幅的临摹,可要好得太多了。多谢你们的技术支持。”

徐泊原只是谦逊的笑了笑:“我们也是做力所能及的事。”

“老师,这幅画快临摹完了吧?”思晨站在画架边,借着灯光仔细的观察,一边赞叹,“费了您不少心血吧?”

“老了,眼睛老是看不清楚。”老人摇头微叹,“能画多少就画多少吧。”

线条依然是果决老辣,这也是苏老师之前一直教导自己的画风。思晨有些难以克制的,将手抬起来,轻轻触到了画卷上。她低着头,小心的不让老师看到自己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冷,手指有些轻颤。

“手去复健过了么?现在没事了吧?”苏教授的目光有些担心,“你自己还是要上心思,毕竟身体最重要。”

思晨有些不安的看了不远处的徐泊原一眼,很快的截断老人的话:“早就没事了。”

徐泊原正倾身看着《观音变》,仿佛没有听见身后的对话,只是饶有兴趣的转头问:“思晨,这是什么?”

思晨连忙走过去,看了一眼,向他解释说:“这幅壁画是西夏的,和中原地区的经变画都不一样。你看的那里,实际上是当时西夏人民生活的反映。看,这里在耕牛,这里是酿酒……”

洞窟里转了一圈之后,他们便没有再打扰老人工作,又去周围几个洞窟转了转。

栈道清冷。唯有在经过1号窟的时候,思晨的脚步顿了顿。望进去黑影绰约,学生们十分安静的站着,指端轻动,仿佛还能听见唰唰的笔划声。

“我以前的作业是临摹水月观音,还得了优秀。”思晨怀念的勾起唇角,“好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为什么不画了?”徐泊原随着她的脚步,渐渐的往下,安静的问。

“啊……”思晨想了想,一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样子,仿佛痛心疾首,“你一定要知道吗?”徐泊原倒被她逗笑了,没有再追问下去。

走到结成厚冰的榆水边,徐泊原接了个电话,转身有些抱歉的说:“我有急事要回去县城一趟。恐怕要回敦煌见了。”

思晨一怔,十分默契的没有问是什么事,只送他到峡谷口,挥手说:“再见。”

那天她穿着一件黑白细格的及膝呢大衣,纤腰一束,立在风中,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刮走一般。徐泊原已经上车,重又出来,将自己的围巾围在她的颈间,顺手理了理,俯身在她耳边说:“别忘了昨天来的路上,我对你说过什么。”

思晨的脸颊微红,不知是被寒洌的风扫的,还是心底有团火焰在灼烧。

“你为什么会这样有自信……会不一样呢?”

烈烈的风沙中,他眯起眼睛,仔细的分辨这句话中的含义。

“我从没说过有自信,或者有把握,比别人做得更好。”徐泊原安静的说,“可是很多事,假如你连试都不愿试,又怎么会知道结果会不会相同?还是说……思晨,你已经没有当初的勇气了?”

他并没有再等她的答案,转身上车,利落潇洒。

翌日早晨,思晨和苏教授一道坐车回敦煌。归途十分的顺利,她并没有直接回酒店,和工作人员的车子一起,直接去了莫高窟的北区。

莫高窟分为北区和南区。南区是举世闻名的艺术宝库,相形之下,北区多为僧人的禅窟,冷清许多。

思晨赶到的时候,钱老师正在反复的检验几枚刚出土的玳瑁钱币。钱币是开元通宝,因材质特殊,很少用于流通。初步鉴定,应是用于赏赐的,极为罕见。

在洞窟里一蹲就是一整个上午,中午的时候老先生有些体力不支,便先回去修整一会儿。思晨从北窟出来,跑着去饭堂吃饭。

“唐老师!”

这天的风极大,思晨一回头,数缕发丝迷进了眼中,顿时泪眼迷蒙。

“唐老师!”那个女孩穿着及膝的长羽绒服,在不远的地方挥手,“嗨!”

她的身后,乔远川从黑色越野车中下来,微一抬头,天与地的交界处,只看得见干燥的沙,沉闷的黄色,朴素而遥远。白杨顺着着笔直的公路蔓延。微风拂过,沙沙的作响,似是的情人手指拨过弦琴,温柔得让人觉得心颤。

身旁还有很多人,他没在看她,可他知道她立在那里,就在那里。

这算是自欺欺人么?乔远川并不知道。

然而这一刻,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某个戛然而止的故事。

如此而已。

3

“思晨。”吴媛媛走上了半步,语气轻快,“小舅舅说你今天回来,我还在想能不能看到你呢。”

自然也看到那个人了,可她努力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女孩身上,良久,才微笑起来。

前前后后一大堆人,还有人扛着摄像器材正来回奔走,思晨有些愕然:“你们……这是来干什么?”

“舞蹈要公演了。来这里拍宣传片。”吴媛媛有些俏皮的将自己的黑色羽绒服掀开一角,金色的薄纱中是盈盈一握的纤腰,加上修长的身段,美得赏心悦目,“你看。”

“哎,乔远川。”吴媛媛伸手掩起大衣,“你们认识了吧?”

两个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思晨点了点头,连一丝异样的表情都未露出来,侧头望向乔远川说:“乔先生还习惯这里的天气么?比起文岛,这里要干燥许多。”

“如果不习惯,会怎么样?”乔远川淡淡的反问。

许是少听到乔远川这样的语气,吴媛媛有些好奇的看他一眼。

“会流鼻血吧?”思晨抿了抿唇,“很多人都是这样。”

吴媛媛有些紧张:“哎,是啊,他昨天来赶来敦煌接我,晚上就流鼻血了。”

微微抬眸,思晨撞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又匆匆的移开了:“那记得多休息,多喝水。”

“晚上一起吃饭吗?”一旁有工作人员开始催促,吴媛媛抓紧时间说,“叫上小舅舅,我们不见不散。”

也不等思晨答应,她用力的挥挥手,就拉着裙角跑了。

思晨有些无奈的撇撇唇角,一转头,有些意外的发现乔远川并没有走。

他一手插着裤兜,倾身靠着栈道,嘴角的笑若有若无。

“流鼻血的话……记得多喝水。”离开前,她到底有些忍不住,还是关照了一句。

“嗯。”乔远川应了一声,随意的问,“和阿原进行得好么?”

思晨掌心擦过栈道上的粗岩,有一种钝痛,她含糊的点了点头,很快的转身离开。

多少还是有些仓皇而逃的意思在,思晨并不知道他看出了几分,她离开的脚步坚决,又快。仿佛这样,身后那道修长的身影,便不存在了。

下午是敦煌数字化工程的启动仪式。

思晨和钱老师一道,从莫高窟北区赶往会议中心。因为那几枚玳瑁钱币的关系,他们被略略耽搁了一些,进入会场的时候,直接被引向了前排。

她不晓得自己也被安排在了贵宾席,一路低着头往中间走,不断有人起身让她。走了一半,有人忽然攥住她的手腕,低声说:“就坐这里吧。”

徐泊原的脸掩在半明半暗间,微笑晕染出和缓的弧度:“坐下。”

“啊?”思晨回头看看,钱老师已经坐下了,也不再坚持,坐了下来。

“见过远川和媛媛他们了么?”徐泊原面朝着前方,只轻轻勾动唇角。

“见过了。”思晨撇撇嘴角,语气间有些不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惊喜。”他侧头,目光中有些衡量,“你不觉得么?”

“是惊吓吧。”思晨抚额,有些头痛的说,“媛媛说晚上一起吃饭,说真的……我不想去。”

“哦?”徐泊原索性侧头,肆无忌惮的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尴尬。”她直直的迎着他的目光,坦率的说,“你能不能……”

“帮你推掉?”徐泊原笑了,“你让我考虑一下。”

她便有些忐忑的望向他,却莫名的想到……因为是他,所以自己才从不惧怕在他面前露出怀念与软弱吧?

“这次我可以帮你。”半晌,徐泊原回答她,“可是丫头,你记住,你怕尴尬……这样永远是治标不治本的。”

这个人总是有一针见血的本事,思晨垂睫,仿佛不曾听见这句评论。

这个价值高达数亿的文化项目,开启仪式却异常的简单,短短的一个小时内便结束了。

思晨想起了DAB的企业文化也是这样的。总而言之,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行事风格,一如他的仪容,简单利落到了无可挑剔。

仪式结束,徐泊原被工作人员拥簇着去了敦煌历史纪念馆,而思晨陪着钱老师去莫高窟。工作到一半的时候接到电话,徐泊原的语气很轻松:“好了,晚上不用一起去吃饭。”

“那太好了。”思晨由衷的松口气。

他半开玩笑:“没事,媛媛感冒了。也不用我找理由。”

“呃……”思晨讷讷的说了句谢谢,挂了电话。

晚上敦煌忽然开始下雪,思晨回到宾馆的房间,觉得整个人开始慢慢解冻。她悄悄拉开窗帘向外张望,雪花仿佛是撕碎的纸片,无声的飘落,而电视新闻里的孩子们,和圣诞老人拥抱在一起,手中攥着大把的糖果。

躲在这个小城里,几乎与世隔绝,竟忘了原来今天是平安夜,思晨一时间有些怔然。黑夜中的雪片如同被记忆中的吉光片羽,每一片消融得快,来不及触及指尖,就再也看不见了。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她还是决定给住楼上的吴媛媛送一盒感冒药去。

媛媛的房间是714,思晨摁了半天门铃,里边一直没有动静。

难道是还没回来?思晨有些疑惑的摸出手机,拨了号码。

等了许久,电话是媛媛接的,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却略略有些气喘和惊慌。

“你在房间里吗?我送药给你——”

“啊,你等等啊。我……马上来开门。”

门很快打开了,吴媛媛站在门口,脸色微红,头发散在肩上,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领口却有些不规整的凌乱。

思晨将药递给她,有些担心:“你还好吧?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啊?没有——谢谢你。”她出乎意料的有些欲言又止,双眸间波光泠泠,仿佛能滴下水来。

思晨正要说话,有些意外的听到房间里熟悉的声音,低低的问:“是谁?”

她的目光落在媛媛细长纤白的颈上,那里有一块刚刚点染上去的嫣红——她似乎打扰了不该打扰的事。

呼吸忽然变得有些困难,思晨用力的咬了咬唇,强迫自己深呼吸一口,有些语无伦次:“我……先走了。很晚了。对不起。”

“啊?哦……”吴媛媛也觉得尴尬,“谢谢你给我送药。”

她正要关门,乔远川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廊的后边,一双深邃的眸子透过那将要闭合的门隙,锁定了那道转身离开的身影。

“是谁?”他问了一句,用力的揉了揉额角,刚才的吻灼热却又陌生,叫他分不清在身下辗转低吟的女孩到底是谁。好像是她,又或许不是。

假若不是敲门声,或许一切都是顺水推舟吧?如果真的不是她……其他的,还有什么要紧么——

“思晨啊。”吴媛媛有些不敢直接看着他,拿药晃了晃,“给我送药。”

“思晨?”他喃喃的重复一遍,英俊的脸上忽然浮现几许迷惘。

“唐思晨啊!你真的醉了?”

“思晨……”仿佛是原本模糊的棱角蓦然间清晰起来,乔远川站直了身子,许是醉酒后的冲动,他大步从这个房间离开,追了出去。

唐思晨是在电梯门快要闭合的时候,才发觉乔远川追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灰蓝条纹的衬衣,领口如同他的女伴一般凌乱,脚步匆忙的追至电梯口,喊她的名字:“唐思晨!”

思晨掠开了目光,她的唇抿得如同一张透明的白纸,下定了决心不去看他,然后倾身,坚决的按下了楼层键。

走廊里还有穿堂风,乔远川一手扶在电梯门边,一边低下头,淡薄的酒香中,他似乎想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沙洲夜市的烧烤与啤酒,回到酒店送媛媛回房间,亲吻,迷醉。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直到思晨来敲门。

“你没事吧?”吴媛媛循声追出来,有些担心的看着他,“思晨……她——”

乔远川深呼吸一口,极快的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疾步走去楼梯。

思晨下到五楼的时候,另一部上行电梯恰好打开。徐泊原正与几个同事一道出来,一见到她,停下了脚步,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思晨知道他是在忙正事,也没多说,只是笑笑说:“刚才——”

话音未落,眼角的余光却见到了黝黑的楼梯通道边,有道长长的影子拖曳出来,她深呼吸一口,也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伸手挽住了徐泊原的手臂说:“我有事找你。”

徐泊原自然也是惊讶的,隔了几层衣料,依然能察觉出思晨的手在发抖,他便伸手抚在她的手背上,轻声抚慰说:“去我房间吧。”

几位同事十分默契的告辞,思晨沉默着随着他往前走,身后那个人,并没有追上来。

咔哒一声,门锁落上的时候,思晨及时的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思晨在不远处坐下来,讷讷的没开口说话。徐泊原眼梢微微抬起,那一抹弧度直触人心,却只是浅笑,壁灯的光晕下,温润如玉:“什么事?”

“我……”她绞尽脑汁的想,最后说,“没什么事。”

“是躲着远川么?”徐泊原慢慢的说,清润的目光逐渐变得锋锐,仿佛是柔软的水,渐渐凝成冰锋,“思晨,你是不是该做个了断了?”

“啊?”思晨有些慌乱的抬起头,“了断?我们早分手了——”

“不,我不是说这个——”徐泊原静静的说,“有些话,你是不是一直没有告诉他?”

唐思晨腾的站起来,脸色在刹那间变得苍白。

从这角度,徐泊原只需微微仰头,便看得见她沉重的呼吸,以及放在身侧的、攥紧的拳头。而他依然优容的笑着,并没有惊慌:“看起来真的有事。”

“是他妈妈告诉你的么?”

“我姐姐?”徐泊原摇摇头,“当然不是。小丫头,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有些负担,也不必逞强,你不用一个人扛起来。”

“我没有秘密。”唐思晨打断他的话,再也不看他一眼,“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徐泊原的十指轻轻交叠,放在下颌的地方。他不言不语,眸色却深不可及。

4

思晨的房间是在这个楼层的另一端。这个时间,酒店并没有住什么人,她便踏着自己的影子,慢慢的往前走。电子门锁咔哒一声,门锁的绿灯亮了亮,思晨却惶然侧身,望向紧急通道处那道如同雕像般的阴影,脱口而出:“乔远川!”

他竟在这里等她,悄无声息的,仿佛一道藏匿起来的暗影,又或者是蓄势待发的野兽,等待他的猎物许久了,连光影都变得轮廓暗然,难分真假。

在思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逼近,一把将她掀入了狂风巨浪中。

房门在身后嘭的一声关上,思晨的脊背被重重的抵在生硬的墙上,周身都是淡薄微醺的酒气,她几乎可以肯定,乔远川又醉了。

“你去找他干什么?”他喃喃的将气息抵在她的耳侧,一字一句,显是心情激荡,“糖糖——你为什么总是和他在一起?”

思晨勉力将头侧开,伸手去推他的肩:“你疯了么乔远川!”

她想要与他拼命保持的距离,却被他轻而易举的突破,那双手压制住她的挣扎,又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乔远川的吻铺天盖地的落下来,粗暴汹涌,哪怕他知道她在恐惧,她在反抗,可他并不管,只是在疯狂的寻觅她的唇,近乎啮咬。

“你放开我……”气息愈发的微弱,思晨被他吻得难以呼吸,但是那几个字还是断断续续的蹦出来,“你去别人的房间……为什么我不能去?”

乔远川所有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他拿指尖抚过她的唇,双眸中仿佛有星光落下来,漾起一片难言的光泽。

“你不喜欢我和别人在一起,是不是?”声音淡淡的含着笑意,又似是欣慰,他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轻声说,“你还在介意,是不是?”

思晨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闭着眼睛,手指扶在他腰间的地方,轻微的在颤抖,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初放手的是他,如今纠缠的是他——他凭什么?只凭着两人共同的回忆么?只凭着……她曾经,那样爱他么?

终究还是“爱”这个字惊醒了唐思晨,她睁开眼睛,用很清晰的声音说:“不,乔远川。我早就不爱你了。”她顿了顿,近乎残忍的补上一句:“没错,我是和徐泊原在交往。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的家人。”

彻底的解脱何尝不是一种酣畅淋漓?思晨说完这句话,视线从没有焦点,逐渐牢牢锁定眼前这张熟悉的、英俊的脸,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

几乎与此,乔远川竟也褪去了那丝若有若无的酒意,黑夜中一双狭长的眸,明亮得可怕。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悠远,一点点的凑近她,用一种安静、却又胁迫的语气靠近她,极缓的说:“是么?交往,你们这样交往么?”

与平静的语气截然不同的,是他手中的动作,近乎蛮力的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在黑暗中摸索向床的方向,将她重重的扔了上去。

瓦解她的抵抗几乎不用费去任何力气,乔远川修长的手指十分熟练的去解她的衣衫,一边将吻与爱抚源源不断的印上她的躯体。

即便是过去了许久,他依然记得她柔软的胸房,巧致的耳垂,锦缎般的发丝……记得她身上每一处地方。他也曾试着用别的人来代替她,可是一样的女孩,甚至身材更加美好,都不是她,都不是他的糖糖。

他近乎迷乱的开始亲吻她,将她的外套褪下的时候,忽然摸到正在震动的手机,顺手拿至眼前,那个名字一晃一晃的,触目惊心。他似乎清醒了几分,却又更醉了几分,另一只手半支起身子,随手便是一甩,手机落在门上,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他将床灯打开,慢慢拧到最亮,凌乱的床褥间,曾经独属于他一个人女孩已经泪流满面,右手微颤着去遮住自己胸口,而左手则捂住了眼睛,喃喃的说:“乔远川……求你……不要这样。”

仿佛是被那电话激怒,又被这段时间所有看在眼中的情景刺激,他跨坐在她身上,居高临下,视线凌厉而残酷,一只手轻而易举的将她的手拉下来,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就是在和别人亲热过之后……又来找你。唐思晨,我就是这么做了。”

那是骄傲的狼在宣告自己的主权,他决不允许,她变成别人的。即便是徐泊原,也不行。

从思晨的角度望上去,他眼底的光黑得没有一丝亮色,每一个音节,都近乎凌迟的割在唐思晨身上,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夜,大雪纷飞,漆黑的街道,她失去了一切,爱自己的那个他,和最重要的梦想。

“乔远川,你不能这样对我。”她的声音和表情开始麻木,仿佛没有感知到他想要继续的动作,只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从来没有。”

乔远川温柔的抚着她的脸颊,笑得异常宠溺:“我知道你没有。所以我厌倦了和你赌气,我只想要像现在这样。我要你在我身边。”

橘色的灯光下,身下的女孩有着凝脂般的肤色,那是一种脆弱的苍白,令他想抱住她、安慰她,并且发誓,他会重新待她,一如当初。

“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她努力的躲开他绵绵的吻,近乎呆板的说,“我不会再和你在一起。”

为这句话做注解的,是门口的敲门声。那道熟悉的男声闷闷的隔着门板传来:“思晨?在么?”

唐思晨像濒死的鱼,在他身下挣扎,闷声哭泣。而他愈是心烦,便肆意的拿自己的唇去堵住她的呜咽,手指灵巧的在她肌肤上弹奏,消弭去阻挡。

怎么会这样呢?思晨只是怔怔的看着亲吻自己的男人——这是她爱过的那个人么?这是她曾发誓,用终生的温柔去守护她最爱的人么?

……她错得这样彻底。

裸露的肌肤亦渐渐的开始起鸡皮疙瘩。思晨仿佛认命,连抽噎都止住了,渐渐的停止挣扎。

门外的敲门声停止了。

嘭的一声巨响。

门被踢开了。走廊的光亮从被踢开的门外泼洒进来。

徐泊原将乔远川拉起来,抵在墙上,低吼说:“你怎么敢这么做!”

顶在胸口那双手力道很大,迫得乔远川难以呼吸,而最初一瞬的惶乱之后,他迅速的冷静下来。并未顾及此刻凌乱的衣着,他只是轻挑眉梢,语气有些嘲讽:“阿原,我和她在一起两年多,你以为还有什么没做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徐泊原重重的一拳,已经击在了他的脸颊上。

乔远川是可以格开的,他只是一时愕住,仿佛不曾认识徐泊原——这个他认识了二十多年的阿原,这个虽是他舅舅,却又只比他大了几岁,情如兄弟的阿原。

徐泊原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温润性格,这种温润,并不等同于懦弱,他很坚韧,却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从不曾,这般失态。

他是为了唐思晨,失态至此。

嘴角有咸而涩的液体慢慢的流淌下来,乔远川忽然笑了,狭长的眼睛依然明亮,却又充满挑衅。

“她一直是我的。”他伸手抹了抹唇角,不甚在意,“如你所见。”

徐泊原一言不发的凝视他,清亮的眸中怒火似乎在渐渐的褪去,那种目光仿佛是烈火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抹灰色,却不知是悲哀,亦或是同情。

他放开了手,慢慢的走回床边,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唐思晨身上,又扶她起来。

在他的手触到她的肩膀之时,明显的能感知到她还在发抖,又往后抗拒般后退了一下。可徐泊原并没有放手,他只是牢牢的扶住她,将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用最舒缓的语气说:“没事了。”

门口早聚集了数位服务生,因知道这里入住的是贵客,一时间没有人上来询问。过了一会儿,一道清亮的女声挤了进来:“远川……你在这里干什么?”

吴媛媛从被踢坏的门中走进来,差点被摔碎的手机拌了拌,她有些愕然的看着房间里两个男人沉默的对峙,而唐思晨被徐泊原护在身后,神情有些木然,却一言不发。

“你们……”她有些不解的四下看看,借着灯光,看到乔远川嘴角的伤痕,惊呼出来,“谁打你了?”

“媛媛,你来扶着思晨。”徐泊原站起来,语气十分冷静,“有些话,我需要和远川谈一谈。”

吴媛媛走过来,扶住思晨的肩膀,看到她凌乱的衣物,倏然间明白了什么,有些不可思议的回头,望向乔远川。他靠在墙上,衬衣凌乱,那双眼睛却是锋锐不羁的,只牢牢的锁住唐思晨,没有别人,仿佛徐泊原,或是这周围的一切人,都只是摆设而已。

所有的一起,从头开始,从认得唐思晨开始,都明白了——他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要求,若有若无的语气,甚至办公室里的敦煌杂志、主动要求来瓜州进行的项目……原来只是因为她。

吴媛媛的声音有些微哑,她慢慢的抬头,望向徐泊原:“他们……是什么关系?”

徐泊原仿佛没有听见这个问题,他依然不动声色的站在那里,一瞬不瞬的盯着乔远川,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开口:“远川,你知道那次姐姐去找她,她们说了什么?姐姐那样一个人,你猜思晨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会完全相信你们不能在一起了?”

思晨的身子忽然剧烈的颤抖了一下,手指痉挛着抓住披着的外套,用很快的语速阻止他:“徐泊原!”

他便闻声与她对视,在她的目光中读出软弱,恳求……以及茫然无措。倏然间,怒火就重又燃起,甚至胜于刚才冲进这里,看着乔远川强迫她的时刻。

他忽然觉得,这一生中,自己从未如此刻般,爱一个人,却又恨她那样的……爱过别人。

乔远川双唇抿得如同两条笔直的线,困惑中亦带了几丝捉摸不透的不安,缓缓的问:“你在说什么?”

“我求你,不要说。”唐思晨唰的站起来,因为刚才狠狠哭过一场,如今的每个字说出来,就是针刺般的头疼,可她咬牙,转身望向徐泊原,“我求你。”

那是她发誓不会让他知道的秘密呵……即便开始的时候恨过,怨过,可又有什么用呢?假如曾经有什么将自己的一生毁了,那已经足够——何必又再连累旁人呢?

不得不说,那一刻的乔远川,开始恐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唐思晨——她的脸色苍白,脸颊却是病态的潮红。她的右手颤抖得尤其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他不再去管别人,只是盯着唐思晨,心中划过一丝强烈的不安,“唐思晨,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说的话,我会帮你说。”徐泊原的话,冷酷得仿佛在断人生死,那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决心,“假如听到的人觉得后悔,那么便让他后悔;假如他想挽回,你为什么不给他机会?即便已经无法挽回——他也应该知道真相。”

思晨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起了一切想法,模糊地,清晰的……她忽然觉得累了,她还能拿什么和徐泊原去争辩呢?他向来比她成熟、干练、滴水不漏,他的决定……那么就这样吧。

她不再望着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只是抓紧了衣襟,什么都不想,有些漠然的转身,低声说:“那么……请你等我离开再说。”

徐泊原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复杂得错综难辨,他将自己的房卡塞吴媛媛“媛媛,你陪着她。”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徐泊原淡淡的看着乔远川,简单的陈述了一个事实。

乔远川的呼吸渐渐沉重,直至近乎窒息般的急促。他并没有问这是真的,又或者是假的——因为只这样两句话,他便全明白了,从头至尾的,醍醐灌顶。

她曾经莫名其妙的失踪,她拒绝接收他一切的联系方式,她总是在微颤的右手,只是因为这样——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只要他稍稍努力的去探求,就会知道的原因。

可他因为赌气,放下了她整整两年,而留下她一个人承受孤单、绝望,以及自己的肆意轻慢。

就在刚才,她被他压在身下,无力又绝望的说:“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从来没有……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我不会再和你在一起。”

乔远川的声音倏然暗哑下来,棱角仿佛被切磨得难以辨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知道么远川?”徐泊原以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凝视着他,语气是平缓而宁静的,“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情,来守口如瓶。”

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情,来守口如瓶……徐泊原看着乔远川倏然间失魂落魄的神情,心底微微叹气——曾经的她,是有多爱你,才独自守住了……再也不能画画的秘密呢?

5

唐思晨回过神来,稍稍重拾起理智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了窗边。

她站起来,拉开窗帘,视线被飘白的雪片割裂成一个又一个狭小的空间。她想伸出手去感触一下温度,指尖却只触及到了冰凉的玻璃,顺势而下,化出淡淡的一道痕迹。

“所以……你就是乔远川在大学里的那个女朋友吗?”

思晨手指微微一顿。

“对不起,我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她有些艰难的说,“我……并不是有意的。”

吴媛媛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眼神已经逐渐的清醒:“怎么会是你……可是小舅舅呢?”

思晨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她只是更加用力的望着窗外,沉默的坐下来,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惘,喃喃的说:“是啊,真糟糕……我怎么会把局面,弄得这样糟糕呢……”

片刻后,她倏然站起来,走向门口。

“你不能走。”吴媛媛下意识的拦住她,“小舅舅说,要我看着你。”

“我只是去透透气,就在门口。”思晨缓缓的拨开她的手指,“我透不过气了……”

吴媛媛没法阻拦这样的唐思晨,她的眼眸乌黑,却是黯沉的;她的皮肤雪白,又没有生气;她仿佛……只是一具躯体罢了。

于是随着她走到走廊的尽头,伸手打开了那扇窗,寒意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

“今天是平安夜……”思晨轻轻的说,“平安夜,总是不平安的。”

“嗯?”吴媛媛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可怕,她……不会就这样一跃,就从窗口跳下去吧?饶是这一晚心情跌宕起伏,她也还是伸手抓住了思晨的手腕,“你没事吧?”

思晨抿着唇,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在发抖?”吴媛媛又抓得用力了一些,“你……很冷么?”

“不是冷。它只是在发抖。”思晨冷静的抬起手,手指在灯光下缓缓的张开,纤长、苍白、没有血色,“自从它变成这样之后,我就再也不能握住画笔了。”

她还清晰的记得,那是两年前的平安夜。

乔远川的生日亦是在这一天。一个月前,他便再三的告诉了思晨,他希望她能回来,见他的家人和朋友。

当时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如履薄冰,思晨并不是不想去的。然而敦煌壁画病害实验即将要得出一个重要的实验参数,她作为一直参加研究的工作人员,无论如何都走不开。在电话里对乔远川说了以后,他在千里之外摔了手机,思晨的耳边,只剩下难听的忙音。

到底还是将工作挪开,又请了假,思晨订了机票,赶在他生日的当天,坐飞机回文岛。

飞机没有坐满,思晨打开了遮光板,苍白的光落进来在手背上晕开。她迫不及待的想回去,不是因为吵架,甚至也不是因为所谓的生日,只是因为忽然间很想见他……她悄悄的赶过去,这份惊喜,能不能让他稍稍的……浇熄怒火呢?

到达文岛的时候,已经是灯火阑珊。

从窗外望出去,黝黑的土地上流光四溢,仿佛是金色的棋盘,思晨围着围巾,掌心攥着手机,却迟迟没有将那个号码拨出去。

其实她知道今天生日聚会的地点。半城酒店,他惯常爱去那里。

这次回来,思晨匆忙到连行李都没多带,坐在出租车里给乔远川打电话。

电话响了许久,那边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喂。”

“是我。”她按捺下心口的狂跳,“乔远川,你在哪里?”

“你是谁?”

接着电话挂断了。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声音呢?思晨一愣,他……是醉了吧?

窗外的风拂过长发,思晨听到前边的司机有些不满的说:“小姐,把窗关了吧,车里开着暖气。”

她仿佛没听见,唱反调一般,又将车窗摇下了一半。

马路对面,一群男男女女拥簇着从酒店门口出来。

“是这里吗?”司机又重复了一遍,回头看着这个女孩子,“半城酒店?”

夜色之中的女孩,轮廓清晰,她紧紧的抿着唇,眼睛睁得很大,纤长的睫毛仿佛是用线条一笔笔画出来的,又细细的黏上去……仿佛是雕塑,一动不动。

他有些害怕,声音放得柔缓一些:“小姐,到了。”

思晨一句话都没说,拉开车门就下车。

“小姐,你还没给钱呢!”

那道纤细的身影折回来,扔给他一张纸钞,又直直的冲着马路对面去了。

绿灯跳亮,她却终究没有追上那群人。

他们前后上了七八辆车,接着便消失在城市的车流中了。

只有她一个人,像傻子一样,呆呆的站在酒店门口,有些木然的拿出手机。

“乔远川,我在文岛。”这一次她十分直接的说,却只听到电话那边一片噪杂的声音,有个女孩声音在说,“远川哥哥,是谁?”

她的心一分分沉下去,刚才隔着马路,她一眼就看到他。

铁灰色的风衣,笔挺修长的身影,衬得他身畔那个同样纤长的女孩……竟然也较小可人。他微微侧头,俯身在那个女孩耳侧说了什么,寒风掠起她微卷的长发,他便有些不耐的,伸手替她拂在一边。思晨几乎能肯定,他的薄唇从她的脸颊边擦过,那是一个亲吻。

“嗯?”乔远川的声音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带着低笑,“这个玩笑好笑吗?”

思晨抿唇,鼻音还带着微颤:“我会在你家等你回来。”

她不管对方有没有挺清楚,啪的挂了电话,站在酒店门口,用力的闭了闭眼睛,一再的克制自己的情绪,直到风声让自己从头至尾的……凉得彻骨,才往马路对面,迈出了第一步。

对面的红灯刚刚转换为绿灯,而唐思晨去追赶那辆显示着空车的出租车。

一道惨亮的白光晃过,然后是急刹车的声音,手中攥着的手机在空中抛出一个弧度,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接着又是一道急刹车的声响,有一股巨大的力道碾过手臂,仿佛电锯硬生生划过。

尖利的惨叫声,接着,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后呢?”

吴媛媛追问,她努力握着唐思晨的手,试图让两个人都暖和起来。

可是没用,彼此的手心都是腻腻的,全是冷汗。

“后来啊?我的手就不能画画了。”思晨笑了笑,“就是这样。”

她们的身后,乔远川定定的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瞳孔似乎骤然间缩小了。

没有嫉恨,没有嘲讽,没有志在必得……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盯着她看,那道目光遥远、悠长,彻底的哀凉。

思晨莫名有些惊恐起来。房间里那一幕让她觉得陌生,她不认识这样一个会强迫自己的乔远川;而如今他的目光,却又熟悉得可怕,因为她好像又找到了过往柔软的情感。

他终于还是知道了么?徐泊原告诉他了?

所以这一切,是因为愧疚吧?

紧绷的神经仿佛是一只玻璃杯,在热水与冰水间反复的浸泡,细碎的裂纹渐渐爬满杯身,只是在等待碎裂的那一刹那。她后退半步,抿紧了唇,有些麻木的转开了目光。

乔远川仿佛没有注意到吴媛媛的存在,跨上了一步,伸手握住唐思晨的右手手腕,像是要用掌心的温度捂暖她:

“唐思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几乎从不叫她的全名,哪怕他不再叫她糖糖,哪怕她再出现时她冷漠的称呼她“唐小姐”……可是爱与恨之间,她总是站在那里,从来都是与众不同的。

思晨微抬眼眸,她的唇在发颤,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这样对峙着,谁也没有打算先放手,直到一道低沉的男声插进来:“远川,今晚大家都够了。”

徐泊原走至他们身边,缓慢又不失坚定的将思晨的手从乔远川的掌控中拉出来。

他只穿着白色衬衣的身影,突如其来的,让唐思晨觉得安心下来。仿佛有了他在身前,至少现在,自己不用直接的再去面对乔远川,再去面对过去的一切。

“远川,你冷静一晚,好么?”

徐泊原慢慢的踏上半步,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他们的身高相仿,走廊的灯光落下来,彼此间的轮廓也有几分相似。

乔远川怔了怔,或许是因为唐思晨的神情僵直的可怕,他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拳,终究还是没有阻拦他们。

“他们走了。”吴媛媛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隔了很久,才低声提醒他,“远川哥哥。”

乔远川嗯了一声,依然站着未动。

“你——”吴媛媛犹豫了半晌,慢慢的开口说,“原来是这样。”

“刚才发生的事真的很对不起。”乔远川匆匆打断她,“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要说……媛媛,下次好么?”

他素来俊朗的眉宇间毫不掩饰的浮着一层倦涩,脸色亦是铁青,侧脸望过去,前所未有的严肃。

吴媛媛忽然语塞,她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是为了在房间里那一刻的意乱情迷,也为了……从今往后,就连他那些心不在焉的温柔都不会再给自己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微微仰头,将视线匆忙的转移到窗外。

屋外的雪花依然如同被人撕裂般,大片大片的往下洒落,而西风拂过落满雪,将行人稀疏的脚印掩藏不见。她听到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息,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一个男人离开的声音。

乔远川重新站在徐泊原房间外边的时候,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中指指节扣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将门打开。

徐泊原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表情亦未见异常,只是不疾不徐的开口:“还有什么事么?”

“有些话我要亲自听她说。”乔远川微微抿了唇,“你放心,我不会像刚才那样。”

徐泊原反手轻轻扣上门,语气平和:“她已经睡着了。”他依然沉静的盯着乔远川,眼神的深处带着一丝审量,不动声色,却依然没有让步。

“睡着了么?”乔远川重复了一遍,眉峰微微蹙了起来。

徐泊原淡淡的笑,他几乎能预见乔远川的倔强与坚持,而他自己也同样有把握,此刻将他说服离开。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阿原。”乔远川低头想了想,似乎想要让自己忘记这是徐泊原的房间,而她会呆着里边,让眼前这个男人陪着,整整一个晚上。

最后一句话有些艰难,可他终于不再坚持:“我明天再来找她。”

灯光下,徐泊原看着乔远川离开的背影,表情微微有些复杂。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年轻气盛,因为这个夜晚,被消融得彻底。明天,自己大概就无法阻止唐思晨,去见到一个已经改变的……乔远川了吧。

他反身推开门,房间里静悄悄的。

其实唐思晨并没有睡着。她手里捧着一杯热水,安静的凝望着电视,敦煌本地的电视台不厌其烦的播放着莫高窟的旅游纪录片,这一场循环永远不会停止。

徐泊原在她身边坐下,并肩靠着床,有些怜惜的替她拢了拢被子。

“睡不着吗?”他微笑着问,“远川已经走了。”

“我听到了。”唐思晨有些难堪的说,“我以为他不会走。”

徐泊原笑了笑:“睡吧。天塌不下来的。”

他站起来关上电视,又在桌边坐下,并不回头:“睡吧,我陪着你。”

其实徐泊原并没有多少公务要处理,即便要处理,也不用窝在这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可他知道,如果想让另一个人安心的话,最好的方法不是说话、聊天,而是静静的在一起,让人知道,她不是孤单的,就好了。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低着头,目光一行行的从手边的文件上移过,他翻过一页又一页,或许还混合着空调暖暖的送气声音,直到身后的呼吸声逐渐变得轻柔和缓。

再一次回头的时候,原本以为思晨已经睡着了,却有些意外的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徐泊原摇摇头,借着灯光仔细的看她的脸色,低低的问:“还是睡不着吗?”

唐思晨盯着他的眼睛,有些突兀的说:“你不该告诉他。”

“不要让他知道……”徐泊原左手抚额,淡淡的说,“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的语速并不如何快,却极沉稳:“不管你承不承认,今天——或者说这两年发生的事,你看到了,你处理的方法,并没有让两个人都觉得舒心。”

思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她告诉自己冷静,大口的呼吸,可是这整个晚上,那种近似于灰色的情绪一直笼罩着自己,直到天昏地暗,再也无法呼吸。

她一下子的坐了起来,抿紧了唇:“我不需要别人来评价我的做法!”

她并不知道自己声音在渐渐的提高,“我是没有告诉他——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以前的信任感还能回来么?那场车祸就不会发生了?我能重新拿稳画笔么?”

思晨的手指抓着被褥的衣角,微微的发抖:“我躺在医院、失去一切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他,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他。没错,我就是再等这一天,让他后悔和愧疚的一天——这样的说法,你觉得满意了么?”

其实这一刻,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许只是口不择言,又或许是那些恶毒的想法曾经真的存在过吧?以至于激动的时候,她将自己说过的那句话、那些温柔的心境全部忘了。

房间突如其来的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

隔了很久,徐泊原看着她近乎惨白的脸色,低低的叹了口气:“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境来守口如瓶——你知道每次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有多么羡慕远川么?”

思晨睫羽轻轻一颤,那丝柔软的情绪泛起来,直到眼眶的地方,酸涩得难以承受。

他带着一丝怜惜看着她:“上次说了一半的话……我帮你补全了。小丫头,想要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委屈,缅怀,哀凉,痛恨……其实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情了,思晨慢慢的开始抽噎,将脸埋在厚实的被子里,仿佛这是一个深洞,可以将自己无限制的隔绝起来。

徐泊原的手指慢慢的勾住她的,不顾她的反抗,一点点的将她微凉的掌心握在手里,却只是说:“屋里这么暖和,为什么手还是这么凉?”

而顺应这句话的,是他的怀抱,带着极淡的薄荷香味,将那个空洞一点点的填满了。

6

思晨醒过来的时候,还带着微薄的记忆……徐泊原那件被蹭皱的衬衣,小心翼翼的动作,和轻轻的关门声。

她揉着红肿的眼睛坐起来,打量这个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再拉开窗帘,还没有天亮。自己的行李堆在床边,想必是徐泊原去取来的。她独自一个人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跳起来,飞快的收拾行李,然后谁也没惊动,悄悄的离开。

或许只是不负责任罢了。

思晨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有些疲倦的将头靠在了车窗上。

窗外的世界似乎起了沙尘,淡黄的一片,朦胧间将昨晚遮蔽起来。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有些出神的想着,那算是好事么?

她不想为这些事负责,所以现在,她要走了。至于乔远川……她还没做好准备,开诚布公的和他谈一谈。

候车大厅的一角有一个旅行团,二三十个人聚在一起,似乎在打牌。除此之外,一切都冷冷清清。

广播里的女声在寂寥的大厅里仿佛被放大了,思晨随着人群一起走向检票口,手里的拖箱似乎有些沉重,她停下脚步,又回头检查了一下。

拖箱其实安然无恙,只是有斑驳的光线从屋顶落下来,而光线的尽头,站着一道人影。

思晨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她发誓自己下楼的时候,酒店里还静悄悄的,就连前台的小姐都带着倦意,没有多打量她一眼。可他竟然跟来了。

乔远川右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光影的明暗让他的脸颊更显得瘦削,他默然的凝视她,良久,低低的说:“又是一个人坐硬座去兰州吗?”

坐硬座……那是以前,他第一次对她大发脾气。因为心疼她的身体,也因为她的任性。

她看见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张红色的车票,他带着几丝黯然凝视她:“糖糖,我陪你回去。”

他们站在两年时光的背后,以前的伤痕累累一层层的揭开,他却只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她何尝不知道这句话的意义,远胜于一句“对不起”呢?她又何尝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暴怒和冲动,他只是想弥补,用他所能想到的任何方式,来弥补。

如果是两年前,她看着这个自己最爱的男人,毫不犹豫的扑过去,放声大哭吧?

可是已经不是两年前了。

唐思晨右手用力的握住拉杆,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发抖。她一瞬不瞬的回望乔远川,她努力的在嘴角露出微笑,然后一字一句的说:“谢谢。可是不用了。”

乔远川抿紧了唇。

她深呼吸:“不管你昨晚听到了什么,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当时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用自责,也不需要内疚。”

思晨在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转身,她希望自己的背影看起来是挺直的,不要拖泥带水,也不需要给彼此留下希望。

可还是被人从后边抱住了——他的手臂牢牢的扣着她的腰,他将头埋在她肩胛的地方,声音穿透发丝,一直钻到她耳中。

“我做了很多错事,我嫉妒你和阿原在一起,我赌气,我故意气你,我是混蛋。可是……”他喃喃的说,“糖糖,我只是爱你。一直到现在。”

“我只是爱你”——这句他隐忍了两年的话,此刻说出来,乔远川忽然觉得轻松,却又莫名的哀凉。

为什么总是要彼此逼到绝境的时候,真正的心意才会脱口而出呢?

假如没有昨晚的一切,他还在和别的女孩暧昧纠缠,再残忍的逼她旁观。

假如没有昨晚的一切,哪怕他再想要挽回,也不会让自己迈出第一步,只会自欺欺人的等她主动回应。

乔远川,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样自私,又这样懦弱?

广播一遍遍的催促旅客开始检票,可他依然抱着她,没有在意旁人怪异的目光,只想这样抱着她,哪怕只有这么一刻。

他想起那一晚,他生日的那一晚,她遇到车祸的那一晚,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可他没有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现。那时他和别的女生一起喝酒,和朋友转战了一个又一个酒吧,他在车里接到她的电话,用刻意的、不在乎的声音告诉她,即便她不回来,他也过得很开心。

那一天之后,她终于彻底的销声匿迹。

哪怕是笃定如乔远川,也开始觉得不安——在这之前,冷战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星期,总会有人先妥协。他不断给她打电话,永远是无人接听。而一个月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飞到敦煌,直接去她的宿舍,却被住在对面的同事告知:“小唐吗?她请假回家了。”

他又直接去她家中找她。这是他第一次来唐思晨的家乡……假若不是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大概这个冬天,他会正式来这里,拜访她的家人吧?对了对地址,摁响门铃,却始终没有人应门。

那段时间,至今想起来,乔远川都觉得很好笑。他想她,去找她,找她在文岛的同学和朋友,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做些什么,自然也就没有人告诉他。

乔远川忍不住安慰自己,这丫头大概是真的生气,去哪里写生,有意让自己着急;又或者……会不会是想要给自己一个惊喜,在某一天忽然就回来了?

只要她回来了,只要她回来了……他想到那个情景,自己该怎么做呢?对她发脾气,还是什么都不说……干脆利落的,吻她?

他给自己很多设想,却并不知道,最后等来的是一个冷冰冰的电话。

那个午后,公事进行得有些不顺,乔远川寒着一张脸,冲着几个分公司的职员大发脾气。直到那支私人电话响起来,他的心跳一顿。

他挥手让他们出去,窗外依旧下着瓢泼大雨,而他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慢慢接起来。

唐思晨的声音带了几分倦漠,第一句话便是:“听说你在找我?”

异常的平静,平静到乔远川觉得陌生,仿佛变了一个人。

那个瞬间,乔远川也想起了很多,他疯了一样到处找她,最后只换回一句人云亦云般的“听说”。

他沉默,掩饰慢慢燃起的怒火。

“乔远川,不要再找我了。”电话那边的声音近乎透明,却直接的说,“我考虑过了,不会放弃那边的工作。所以就这样吧,我答应你,我们分手吧。”

她的语气清淡如水,处处带着隔阂,他一时间只觉得不可思议,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说:“我答应你……我们分手吧。”

他这样说过么?即便说过,她信那是他的真心话么?

可是这些不重要了,唐思晨已经挂了电话,耳边只剩一串嘟嘟的忙音。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没有坚持找你,我也没去关心你为什么忽然请了长假……”他喃喃的说,“糖糖……对不起。”

他不再冷酷,言语也不再像之前恶毒,仿佛只是一个孩子,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语无伦次的向她道歉——为了曾经无谓的骄傲,和自以为是的伤害。

其实他没做错什么,不是么?唐思晨有些昏昏沉沉的想着,没有力气去挣开他,却也没有勇气再更深的嵌入这个怀抱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有没有误了这趟火车,她一点点的拉开乔远川的手臂,用力的笑了笑:“原谅或者不原谅都不重要了。乔远川,我好像喜欢上徐泊原了。”

他看着她,目光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只是数秒之后,便重新镇静下来,仿佛看穿了她的无理取闹:“是真的么?”

她不说话,他便微微笑了笑,更有几分把握。

思晨沉默了许久,彼此之间这样熟悉,他轻而易举的,就可以看出的自己话中的真假。她到底还是不够沉稳:“对不起,我不该把他拿出来当借口,他对我很好……我只是想告诉你,到了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有了更多的选择,不是么?”

乔远川没有打断她。

思晨有些吃力的整理思路,语速很慢,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可是,即便没有那些选择——乔远川,我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了。看到你,我会想起很多让我不愉快的事。我不想永远生活在那个阴影下。所以,请你也忘了昨晚的事好吗?”

明明看得出来,她很难过,可他还有什么立场去安慰她呢?他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勇气,当面这样对他说,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烙印,在提醒他愚蠢的过往——

最后的结局,依然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纤瘦的背影,慢慢的走进检票口,而自己的手里那张车票,渐渐的褶皱、潮湿,却始终蜷缩在掌心。

他有些茫然的站着人来人往的车站,忽然记起头一次见到她,是在莫名其妙的考场里。他随意的一抬眼,看到飞奔进教室的小女生——那种感觉叫做怦然心动。

后来回想起来,当时更加手足无措的,是自己吧?因为不知道怎么去认识她,因为不知道怎么引起她的注意,自己头一次十分没有风度的,嘲笑她的头发。尽管他并不觉得她可笑……哪怕她的头发乱七八糟,可淡粉的双颊,看起来真的十分可爱。

他约她吃饭,被拒绝——他觉得有趣,顺便还能体悟到一点点的挫折和失落;他耐心的等到她答应,明白了有种感觉,叫做欣喜若狂;他坐火车去看她,心情却是焦灼与甜蜜交替;他们最终分手,那一刻,心如死灰;而就在昨天晚上,他发了疯一样去伤害她,是因为难以克制的嫉恨;直到现在,任由后悔、愧疚,一波波的淹溺自己。

这一刻,醍醐灌顶——原来这个世界上,她教会自己这样多情感。

乔远川听到心底那个声音在说,你……甘愿放弃么?

7

回到文岛的时候,学期差不多已经结束了。

天气很冷,学校里愈发显得冷清,冷得思晨提不起精神去重新买一支手机。而寝室的座机电话更像是摆设,极少有响起的时候,以至于叮铃铃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思晨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电话里的女声很好听,依然叫她唐老师,毫无隔阂的邀请她:“马上要公演了,我来送票。”

思晨说了句好,她便急急的敲定说:“那今晚吧?我请你吃饭。”

晚上订的是一家海派餐厅。思晨到的时候,吴媛媛正靠着窗,慢慢的喝茶。

灯光很柔和,思晨也再一次确认了,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出身良好,却从来都不娇纵;有时候泼辣,会耍小脾气,更多的时候,目光善良。仿佛现在,她的目光从茶水中抬起来,盈盈一笑:“思晨你来啦?”

她先递了两张票给思晨,又说:“刚才闲着没事,菜我都点好了。”

“哦,没关系。”思晨在她对面坐下,尽量随意的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吴媛媛的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青花瓷的餐具,“你呢?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她安静的低头喝一口茶,碧螺柠檬的味道十分香郁,洌得心底发凉,嘴角的笑意便淡淡的,只说:“本来就是一个人去的,为什么非要结伴?”

服务生送进来凉菜,吴媛媛神色复杂的看她一眼,忽然低低叹了口气:“我应该讨厌你,可是又讨厌不起来。”

思晨抿抿唇,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喜欢乔远川,我们家人都知道,阿姨也知道。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能和他在一起。”

我一直知道他在大学的时候有个女朋友,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后来突然间就分手了。那时候我想,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人,属于你的,终究还是属于你的,哪怕在这之前他在别人身边辗转了那么久。”

思晨安静的听着,看见她小巧的一对珍珠耳坠随着柔缓的说话频率轻轻晃动,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说什么,只是收敛了目光,一言不发的喝茶……或许这是乔远川欠眼前这个姑娘的,与她无关,可至少在这一刻,她知道,这个比自己还小着几岁的女孩,对自己并没有恶意。

“两年前他的生日,我和他、还有一群朋友吃饭、唱歌,那次我玩得很开心。我还记得,他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喝酒喝得很凶。然后……也是那个晚上,他搂着我的肩膀出酒店,带我去酒吧,靠着我的耳朵说话。我想,终究是不一样了吧?他开始把我当大人了。那个晚上,我趁他醉了,还悄悄的亲了他一下。思晨,我真的以为有一天,他会和我在一起。我在他身边,他对我好,关心我,照顾我,也很尊重我。我也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在等我长大。可是不是的……是我比较笨,对吗?”

“一个男人喜欢女人,怎么会连一点欲望都没有呢?那次在敦煌的酒店,我站在旁边,他就那样的看着你,明明想要说很多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才是真的喜欢吧?然后我又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你,你头发很乱,脸色也不好——我突然想起来,这个晚上,我真像你啊……因为感冒,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脸色都算是发青。这么像你,他才喝醉了,控制不住了吧?”

“媛媛——”这样的话题真的让思晨觉得难堪,她只能打断她,“我体会过这些,也知道会很难过,但是乔远川……我真的帮不了你。”

出乎意料的,吴媛媛笑了笑:“最开始我是有些恨你们,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大概就我像个傻子吧?可是后来我又觉得很难过,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和喜欢的人分手,然后又不能再跳舞,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

“可你经历了那些事,每次我却还要强迫你出来,和我、和乔远川面对面在一起,你从来都没有一丝不耐烦——这样想想,我又觉得自己很过分。”

吴媛媛顿了顿,又用愤恨的声音说:“当然,乔远川他就更是个混蛋了!”

“啊?”

“难道不是吗?他……他竟然利用我来气你!”她怒气冲冲的说,“思晨,你不要和他在一起。小舅舅比他好一百倍!”

“呃……”

吴媛媛像是说累了,埋头吃了几口菜,重又抬头,目光透彻清亮:“小舅舅让我不要说,可我还是想说……你知道他出了次车祸吗?”

车祸这个词,对于思晨来说,实在太过敏感了。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砰砰乱跳,指尖轻轻一抖,声音倏然变得微颤:“车祸?严重么?”

“他没事。”媛媛连忙解释,“是那天……你不见了,他急着去找你,司机路上开得太快,出了点事故。”

直到此刻,思晨才慢慢的平静下来。

“他在医院吗?”

“没那么严重,在家里,你去过的。”吴媛媛讷讷的笑了笑,“小舅舅真的一再让我不要说……如果你去看他,也不要说起我,好么?”

这一晚回到学校,已经近十点了。

思晨最终找到了那张名片,手指摁在座机的按键上,拨通了电话。

接通的时候,那边声音低沉悦耳,第一时间的,仿佛呼吸声中,就辨识出了她。

“思晨?”

“你回来了?”思晨小心翼翼的问,“在文岛吗?”

电话那边微微沉默,徐泊原用不以为意的声音回答:“媛媛去找过你了吧?”

真的很难在他面前撒谎,思晨叹了口气,老实的承认:“是啊。你没事吧?”

“要来看我吗?”他笑了笑。

“好啊。”思晨盘算着时间,答应他,“明天……”

“现在吧?”他忽然打断她,含着淡淡的笑意,“如果有诚意,那么就现在,我让人来接你。”

唐思晨只觉得自己稀里糊涂的,就答应了一声好,然后对方什么都没说,将电话挂了。

半个小时后,海大门口。

思晨站在寒风中,看到那辆缓缓停下的车子。后座门拉开,徐泊原微微侧身望向她,衬衣,西服,笔挺的长裤,看上去清爽整齐。他不着痕迹的打量唐思晨,嘴角的微笑云淡风轻。

“你怎么自己来了?”思晨吓了一跳,目光却落在他缠着绷带的左手上,眸色轻微的一凝。

而他将一切表情逆在车内温和迷缓的光线中,思晨在这个男人的眼角,看到几丝并不明显的细纹——很淡,却柔和——他总是睿智、平和,哪怕是做些让她惊诧的事,也能做得这样妥帖温柔。

她在那一瞬间有些失神,直到他伸手将她拉进后座“外边很冷。”

的确是很冷。冷得她鼻尖都冻得通红。思晨忍不住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几分不快活:“你的手有事吗?为什么还要乱跑?”

他拿那只完好无恙的手抚额,慢慢的说:“今晚我可不是乱跑,是在应酬,顺便来接你……”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着她,“至于乱跑的人,是你吧?”

思晨语塞,她知道自己的不告而别很不负责任,就像是将积木弄乱之后的孩子,没法独自收拾,只能大哭着离开房间。可是在当时,她还能怎么做呢?

“对不起。”思晨讷讷了半晌,“是我不好。”

车子开得十分平缓,车厢里亦很静谧,华灯如流水,如绸缎般顺滑,从眸色间泛过。

他微勾着唇角沉默,却出乎意料的转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吻,声音从她的耳边擦过:“没关系,因为是你。”

这个男人曾经在大漠里吻过她,那个吻之于她,如同剧烈尘暴,又或许是狂风骇浪,并不像此刻,蜻蜓点水般一沾即过。

可是现在,她的脸颊蓦然涨红了,用力的扭过头,希望他没有发现自己狂乱的心跳。

徐泊原随了她意般,亦侧头望向窗外,只是唇角的微笑亦变得柔软起来。一路开开停停,而他到了此刻,似乎才整理好了心情,慢慢的开口。

“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虽然从长远来看,这件事不算做错。但是我应该考虑到你的接受能力。”他顿了顿,伸手替她理了理刘海,动作轻柔,仿佛她真的还是个孩子,“我用自己的心理状态来替你下决定,是我做错了。”

明明这番话是在道歉,思晨听完,却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徐泊原第二次对自己道歉吧?可每次他的道歉,似乎都把自己陷在了某种尴尬的情况中,让人进退不得。

“每次看到你,我都在想,小丫头,你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的长大,然后干净利落的去面对那些过往呢?”徐泊原靠着椅背,却伸出手,将她的右手握住,直到握紧,“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么沉重的包袱生活?”

“你忘了你的导师怎么夸奖你在专业上的天赋么?哪怕不能画画了,一样能留在敦煌,一样能做很多事。”

“失恋了一次怕什么?你还这么年轻,再谈一次恋爱,不就忘了过去?”

他轻轻叹口气,英俊的脸上带着怜惜的笑意:“你看,不能画画,忘不了初恋,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试试?”

思晨不说话,右手被他握着,奇迹般的,没有再颤抖。

而他却忽然有些受伤般望着她,薄唇轻轻一动:“怎么?我说得不对?”

“没有,你说的对。”思晨回望他,十分诚恳的说,“谢谢你。”

“那你没有表示?”

她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只是反手,轻轻扣住了他的掌心。

“这是……答应我的意思吗?”徐泊原慢慢的问。

“嗯?”思晨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慌乱中将手抽回去了,“什么意思?”

他并不逼她回答,只是悠然望向车窗外,试探性的问:“我只是想要你更有诚意的……答案。”

思晨一怔。

车子恰好停下,她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门口草坪上的车子很眼熟,她倏然间明白,会是谁在里边。

徐泊原下车,见她不动,便伸手递给她。

“一定要这样么?”她喃喃的说,剔透的眉宇间,淡淡的困惑。

他立在原地,仿佛临风芝玉,侧影利落分明,只微微颔首淡笑:“相信我。”

8

一定是受蛊惑了,才会由着他拉着自己,一步步的踏了进去。

不是不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可是思晨不愿再去思考了。她选择相信徐泊原,相信他的判断。哪怕在看到起居室角落那个熟悉身影的时候,心底还是轻轻一凉。

半张脸隐匿在了黑暗中,可是乔远川的轮廓却因为消瘦而更显得清晰分明。思晨甚至觉得自己能看清他抿紧唇角的那弯弧度,而唇色微微泛白。

她踌躇了片刻,还是打了招呼。

“嗨。”

乔远川看到他们一起回来,没有任何的敌视,又或者是冷漠——他慢慢的扬起唇角微笑,笑容令她想起很久之前,他们约在第一食堂的门口,她饿的不耐烦,于是他微微笑着去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

思晨一怔,而乔远川已经将视线移开,向徐泊原微微颔首说:“我等你一晚上了。”

“有事?”徐泊原的脸上并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侧身望了思晨一眼,低声说,“你等我一下。”

乔远川站起来,光线自然而然的从他身后往前倾落,一件款式极简单的灰色薄绒衫穿在身上,却带着清淡的一种贵气。他走过思晨身边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视线笔直的滑过,似是欲言又止,却终究随着徐泊原走向了楼梯。

阿姨递了一杯热水给思晨,热情的引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将电视的遥控递给她:“唐小姐,你先看看电视,有什么事叫我。”

思晨道了谢,接过来。

阿姨的脚步声渐渐离开,客厅里很寂静,尽管客厅里那个壁炉是假的,可依然有橘色的灯光柔和的陈铺开,让人觉得倚在沙发边是件温暖的事。

明明只有一个人,思晨却觉得有些的奇怪——那是一种心尖痒痒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漏拍了。她若有所思的抬头,视线婉转蔓延,直到二楼楼梯的扶手处,依然有个人立在那里,淡默的凝望着她,柔和而期盼。

乔远川却在被她发现自己的注视之后,仿佛是青涩,又像是被窥破后的尴尬,匆忙的转开了视线。

是岁月倒流么?倒流到很久之前,黑色潮汐尚未席卷记忆,那时彼此的目光仿佛微笑,鲜活明了。

思晨微颤着右手,重新握紧那杯茶水,安静的对自己说:可是乔远川,我不需要你的努力了,你知道么?

书房门轻轻“咔”的一声关上了。

乔远川并未转身,只淡淡的问:“你手臂好些了?”

徐泊原扬了扬眉,“还好。”

乔远川微微走上了一步,冷静的问:“阿姨告诉你我在等你,所以你把她带来,是么?”

徐泊原不置可否:“我并没有想到她会来找我。”

乔远川的脸色绷紧了一些,微微抬起下颌,停顿了片刻,直截了当的说:“我希望你放弃她。”

徐泊原蹙眉,然而这样的困扰的并未持续多久,他依然云淡风轻的笑了笑:“因为你的缘故么?”

乔远川不语,他严肃的时候下颌会异常的坚硬方正。而他再度望向徐泊原的时候,眼神中已经带了浅浅的嘲讽:“我们彼此应该心知肚明,你没那么喜欢她。”

徐泊原有些诧异,许是因着那一层血缘关系,他们表达同样的情绪的时候,连动作都是相似的。他只是站起来,走至书房的一面墙下,指了指那幅挂着的画:“你认得出来么?这是她画的。”

那是一幅临摹的宗教画,画中的三尊菩萨眉目宛然,鲜活如同从千年的时光印记上拓下。而裱装的纸角处,还能触摸到淡黄的折揉痕迹。

“是她两年前画的。装裱的时候,师傅告诉我说,一定是被人反复的拿出来看,所以页脚才这样陈旧易脆。”

乔远川目光中滑过一丝黯然,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在不能画画的时候,反复的展开以前的往画作,安静又寞落的查看。而那个时候,自己大概是在却一无所知的恨她吧……

徐泊原淡淡的说:“那件事的伤害太大,我想,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彻底解开心结。你之于她而言,并不只是初恋,还有很多东西。愈是这样,她会越怕见你——”

“这些我都知道。”乔远川忽然打断他,“所以,即便不是我,我也不愿意是你。”

徐泊原一怔。

乔远川有些淡漠的抿唇,“阿原,你爱的是她?还是别人?”

恍若无声的惊雷,徐泊原侧眉,直视着乔远川,沉声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无意去探知那些事,阿原。我只是……不希望她再受伤害了。”乔远川直视微微抬头,凝睇着那幅画,只到了此刻,才难以克制般,在眸心泛起了浅淡的波澜。

“过去我做错了很多事,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弥补。可我不希望像你这样,最后用另外一个人来弥补。”他低低叹气,“阿原,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相争的人就是你。可是抱歉,我一定要这么做。”

他走至门口,反手扶着门,最后说:“我已经错过了这么久。”

徐泊原立在书房的墙边,一动未动,仿佛是黑白分明且素净的一副素描。他的左手无意识的扶着依然吊挂着的右手,直到阿姨来敲门,探了半个头进来:“唐小姐在下边睡着了。”

“远川呢?”

“他走了。”

他收敛了心思,慢慢的走至起居室。

唐思晨果然睡着了。

她的头发大约是长久没有修剪过了,额发有些长,曲卷成极自然的弧度,松松的落在的眼角的地方。暖暖的灯光下,她的头靠着窗的方向,双手拢在胸前,摆出乖乖蜷曲的姿势,因为不知道自己正被打量,因为放松,弯着唇角,眉目如画。

徐泊原俯下身,想要将她叫醒,伸手要触到她的肩膀,却又顿住了。

她身上盖着一件灰色的毛衣,很大,足以将蜷曲的她围裹起来。

而她将半张脸都埋在这件衣服中,鼻尖轻轻的蹭了蹭,仿佛,能汲取最熟悉的记忆。

他就这样看着她,数秒时间,目光亦是忽近忽远,最后终究没有叫醒她,只让阿姨拿了一床绒毯过来,轻轻替她盖上了。

“先生……”

徐泊原微微摆了摆手,示意阿姨可以离开了,自己却在一侧的沙发上坐下。

夜渐渐的深了。

他有些无意识的伸出手去,绒毯下曲线起伏,他只将手放在她脚踝处,悄无知觉。

“他走了?”思晨的声音在宁静的夜中显得异常的平静,一如和缓的呼吸,很清醒。

她静静的看着他——他离自己这样近,他总是在微笑,眼神坦荡,成竹在胸,可其实徐泊原,是这样一个难以让人接近的人啊。

徐泊原靠在沙发背上,低声说,“思晨,我又没有告诉过你,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唐思晨坐起来了。

他头一次对她说起工作以外的事。而在以前,哪怕是为了开导她,他随口说的话,也只是DAB。

“我并不是说你长得像她……其实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已经忘了。我是说性格。”徐泊原自嘲的笑了笑,“你们做事,都很坚持,不会回头。其实对女孩子来说,并不算什么好事。”

“可是……你一直很支持我。”思晨有些迟疑,“还是一直以来,我都理解错了?”

“我当然支持你。”徐泊原抚慰般拍拍她的肩膀,“梦想和热情,是最珍贵的东西,假若我有这样的能力,我愿意帮助喜欢的人去完成它。”

假若他有能力……这句话已经不再是空头支票,他已经可以去做很多事,可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找不到人去兑现这样的承诺。

记忆里那个女孩与他同校,华裔,黑色的短发,高且瘦,名字是叫做Mere。

在国外那间精英济济的学校里,男生无疑总是更有优势一些。然而当朋友说起同一专业的她时,从来都是自傲的语气里也带着数分敬佩。

其实徐泊原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一个女孩选择了GIS专业,随着一群男人去趟泥水、翻草地。后来想起来,这也算Mere一种无意识的女权主义吧。偏偏自己又这样骄傲,正是因为这样若有若无的性别优越感,在相识之后,他们之间,总是冲突不断。

朋友说起他们去冰川考察,每个人都要扛着仪器趟过雪水化成的河床。男生照顾仅有的女生,纷纷表示要背她们过去,旁人还有些犹豫的时候,唯有她爽利的脱了鞋,蹬蹬的就淌了过去。

他静静的听完,却转过头,对她改用中文说:“你以为你是欧美人的体质么?女孩趟冰水是一件很蠢的事。”

徐泊原知道这些,是因为他有一位大家闺秀的祖母,而他此刻看着她,眉心微皱,仿佛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她自然全不在意,抿了口柠檬,又喝一口酒,用不甚标准的中文说:“那又怎么样?”

他不喜欢和她的年轻气盛和锋芒毕露,却又忍不住去关注她。

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矛盾,喜欢,却要用刺猬的方式表现出来。甚至于这样的情愫,要在很久之后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喜欢了呐。

徐泊原微笑着叹口气,听到唐思晨接了一句:“你的初恋吗?”

“没有初恋。其实什么都没有。”他的表情很平静,可是灯光掩不去眼角处极淡的皱纹,那里时光如藤蔓蔓延,“后来她爬冰川,遇到了雪崩,几天之后被救了出来。那时DAB刚刚创业,我实在无法抽身去看她。”

思晨的眼神闪烁,仿佛预知了结局。

“再见的时候是两个月后。在医院,我朋友陪着她,Mere左腿截肢,不过她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难过。倒是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已经订婚了。”徐泊原缓缓的说,“我朋友放下手里的工作,陪了她整整两个月。安慰她,支持她,让她觉得即使两条腿都失去了,她的天地依然广阔。”

起居室安静了许久。

思晨第一次主动的握住了徐泊原的手,拿拇指的指腹轻轻的摸索着他的手背,一如他以前做的那样。

“这不是你的错。”

他微微一怔之后,带了淡笑继续说:“后来Mere有一次,半开玩笑的告诉我,是我一直若有若无的在刺激她。我一直在想……假如我早一些告诉她,我很欣赏她,也很喜欢她……那次冰川测量——原本不是她的工作,她是不是就不会去了呢?”

“所以,因为她,你才对我这样关注?”

徐泊原的手轻轻往上一翻,扣住她的手腕,答非所问:“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想自己在遇到你的时候,依然会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做,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思晨抿了抿唇,有些五味陈杂:“你是把我当做她么?”

“替身么?心理学上说,替身是一种补偿心理。我还不至于脆弱到了这种地步。”他顿了顿,简单的否认了,“我说你们像,是在你们身上看到同样的一种坚持,连经历都类似。可是这个世界上为理想折腰的人很多,并不是没有一个人,都会让我觉得心疼。”

“我以前说,你在我面前不用掩饰,哭或者笑,都可以。你想过没有呢?能在一个人面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希望你能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我。思晨,你应该为你自己,做到这件事。”

9

思晨没有说话。沙发上随意的堆着一些文件,从她的角度,也能看到页脚徐泊原的签名。辨字识人,徐泊原的笔锋暗敛而沉稳,不用对着灯光看,亦觉得力透纸背。她只是觉得难以想象,这个人刚才竟对她说了这样的往事。

说不惊讶,那是假的。尽管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可思晨对他要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这样熟悉……宛如温习了一遍自己的过往。

所以他才这样笃定么?因为所有的一切,这个男人都已经经历过了。

思晨有些抑制不住的好笑,假若有一天,乔远川遇到了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孩,他也会一样的去做吗?

她倔强,他就温和的包容她;她抗拒,他不急不躁的接近;她有自己的梦想,他绝不阻拦,眼神总是充满鼓励——

总要有一些人去教会他们如何的爱,哪怕最后被爱的,并不是最初的那个人。

只是那个将来的乔远川,与自己一步之遥。

徐泊原起身拿了酒出来,思晨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初时入口并无多少感觉,后劲慢慢上来的时候,便有些抵不住了。

他的侧脸近在咫尺,专注的望着自己手中的酒杯,没人说话,时间静静的淌走。

“徐泊原,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人在昏昏沉沉的时候,是有勇气说出很多话,思晨身子前倾,认真的说,“每次见到你,我怎么可能不想起他呢?乔远川……他是你外甥啊……你们长得有多像……你自己不知道吗?”

徐泊原怔了怔,慢慢的饮完杯中的红酒,“我要回去了,太晚了。”思晨喃喃的说,扶着沙发站起来,“你的手没事就好。”

他并没有阻拦她,只是略略抬眸,看了一眼时间,才淡淡的说:“很晚了。”

思晨立着不动,手臂环在胸前,抿紧了唇。

徐泊原忽然笑了,和一个喝醉的人讲道理是这世间最白费力气的事吧。他站起来,揉揉她的头发,到底还是叫了司机送她回去。

立在门口等车的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隔了许久,徐泊原静静的说:“今天我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

思晨仰头看着他,黑暗之中他的眼睛更加深邃,望不到底。

她抚抚自己发红的脸颊,思绪有些抽离,喃喃的说:“我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可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很多的期待,就不会有同样的失落了吧?”

远处的灯光凌乱了彼此的神情。凝稠、叫人透不过气的黑色从徐泊原的双眸中一闪而逝,而他最终如常的替她拉上后座的门,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思晨坐在后座,觉得很不舒服。偏偏在深夜,明明道路通畅无阻,可司机还是开开停停,一顿一顿的,让思晨觉得有什么东西不断的泛上胸口。

“咦?”司机有些疑惑的望望后视镜,“唐小姐,你觉得有车子……在跟着我们么?”

思晨下意识的回头,暗夜中看不到什么,听到司机自言自语:“那辆车像是……”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急刹车。思晨只觉得腹腔所有的器官都被重重的往后一扯,酸味一直冲到了鼻子,也没顾车子没停稳,直接拉开车门,冲到路边呕吐起来。

世界失去了声音,图像也在颠倒,思晨扶着膝盖微微喘气,才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很久了。

树影窸窣,将斑驳的星斑印在彼此的身上。她不用回头,知道是乔远川。

他静静的递给她一瓶水,才转身走到那辆车边,俯身对司机说:“你回去吧。我送她就可以了。”

司机有些为难:“乔……”

乔远川却没有再理会,只是转身走到唐思晨身边,微笑:“我送你回去,开得稳一些,不会晕车。”

思晨依然蹲在地上,扬起了头看他,目光有些迷离,喃喃的说:“我不想坐车了。”

他摇头,“糖糖,你先起来。”

她突然把头埋在自己膝盖上,闷声说:“我不起来。”

究竟喝了多少酒呢?乔远川无声的凝视着她,他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没有资格逼她去做任何事,包括离开徐泊原,可是此刻却有些莫名的欣喜,她……到底还是坚持要离开的,她并不愿留在那里。

“我想走回去。”思晨蹲在地上,低着头的模样很可爱,就像是小孩子窝在角落,仔细的抓小蚂蚁,有种懵懵懂懂的专注。

乔远川也坐了下来,静悄悄的过了很久,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她也是晕车,直接就从出租车上跳下来,怎么劝都没用。他们牵着手,从城南,一直走到城北的海大。虽是夏夜,却不大闷热,凉风从交扣的指尖穿过。思晨抱怨说那双平底鞋磨脚,他心甘情愿的背着她,微微一抬头,她的发丝间有淡淡柔和的清香。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还想吐么?”乔远川伸过手,探了探思晨的额头,耐心的说,“上车吧,这里走回去太远了。”

唐思晨抬头看了他一眼,先是迷惘,直到变得平和。乔远川心底轻轻一动,他不知道她究竟清醒了没有,只是觉得她变得异常的好说话,顺从的站起来,坐进了车里。

副驾驶的位置,他探过身替她系上安全带,犹豫了下才放开,发动了车子。

“回学校?”

“嗯。”

车窗开着一条缝隙,夜风一路这样吹过来,思晨一言不发。乔远川也没有再说话,专心致志的开车。夜晚的城市空寂而没落,他怕她难受,选了最近的一条路,平稳而通顺,只是在经过某一个街角的时候,他注意到她侧了侧身子,像是有些不安。

对面的酒店依然霓虹闪耀,格格不入的打破了夜的静谧。

“我在这里发生车祸的。”思晨忽然开口了,嗓音略略有些沙哑,“我看着你搂着别人离开。”

“思晨……”乔远川倏然转头看她,眼神里有丝猝不及防的伤痛。

“哦,对不起。”思晨微微一笑,流光洌艳的夜色滑落到嘴角的地方,或许是酒意的渲染,有些不正常的明艳,“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该再提起。”

车速并没有缓下来,他畅通无阻的开到海大,只在看到熟悉的校门时,突兀的说:“痛吗?”

思晨拿手指揉揉额角,怔怔的看着他。

“我是说,那个时候……痛得很厉害么?”乔远川转头,视线相交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为了问出这一句话,付出了多大的勇气。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回望他。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过去,他的心也渐渐冰凉——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问了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她的手指被纸片划破了会哭,脚被新鞋磨破了也会哭……怎么会不痛?

唐思晨的目光慢慢变得讽刺,她答非所问的说:“乔远川,要是以前,如果我晕车,你猜刚才你让我上车,我会怎么样?”

他的手握紧方向盘,目光中隐隐渗着哀凉。

如果是以前,她会抱着他撒娇,打死也不会乖乖上车。

如果是以前,那是她有恃无恐,笃定他一定会让着自己,迁就自己。

可现在,问起以前,又有什么意义?

车子缓缓的停住,却并非在宿舍楼门口,恰好对着楼层的背面。每扇窗都暗着灯,面目狰狞。而乔远川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讽刺,只说:“下周我预约了一位专家,糖糖……”

假若刚才的语气只是不善,可此刻的唐思晨,已经彻底的褪去了最后的冷静,极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乔远川,你醒醒好不好?你给我找再有名的专家也没用,这只手变不回来了——哪怕它不抖了,我也不会画画了——这样你听懂了么?还有,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我,我们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乔远川侧身,去抓她的手腕,却在触到的那一刹那顿住。

思晨低眸,笑得很刺耳:“乔远川,真的不用再做出这样隐忍深情的样子了。哦对了,假如要上演在宿舍楼下等一晚上的戏码,那你就稍等,我还有东西给你。”

她重重的甩上车门,毫不犹豫的奔进了宿舍的大门。

车厢里忽然变得寂静,乔远川闭了闭眼睛,脸颊上微微下陷,一点血色都没有,愈发显得苍白。他皱眉,缓慢的,用手摁了摁腹部,一边努力的想着她说“稍等”是什么意思。

黑夜中一团巨大事物从某一个楼层落下来,掉在草坪上,发出闷闷的一声钝响。

车灯打出的光亮中,隐约可见那是半人高的一只维尼熊,仿佛被人折了四肢,静静的躺在枯草中。还有很多东西,玩偶,抱枕,一样一样,啪啪啪的声音连绵不绝,仿佛敲击在每一寸的血脉上,猩红的液体四溅。

分不清此刻的痛苦是来自感情,还是身体,乔远川闭上了眼睛。

那是所有的……他送她的礼物。大到限量版的维尼熊,小到海大门口地摊上的发箍,她一直存着,却在今夜,在他面前,一件件的,丢弃。

亦不知过了多久,那里终于没有东西再被扔下,然而却开始下雪。

雪花一片片的,飘飘洒洒,令乔远川想起敦煌的那一夜,那时他知晓了一切,而她站在窗边,孑然一身,单薄得好似随时会被风卷走。

乔远川推开车门,有些茫然的伸出手掌。

飘落在掌心的,却不是转瞬即逝的冰晶。那是泛黄的纸片,被人撕碎了,边缘如被啃啮,字迹宛然。

是自己的字迹。那时刚在一起,却因为一件记不清的小事闹了口角。她便逼他写检讨书。最后拗不过她,在网上随便抄了一份。

因为当时觉得她小孩子气,他连抄写都没有什么诚意——可她保存至今,终于还是撕了。

空气稀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乔远川坐回车中,腹部的灼痛感一阵比一阵强烈,他伏在方向盘上很久,才踏下了油门。

到底还是借着酒劲,做了自己想做很久的事吧?思晨蜷曲着身体,静静的靠着阳台,听到车子离开的声音。

这一次,他应该走了吧?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她说这些话,做这些事,他终于明白了吧?思晨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嘴巴,并不敢往外张望,仿佛只要自己动一动,可怕的情感就会宣泄出来。

身上一阵热一阵冷,隔了很久,她扶着阳台站起来,有些事不关己的想,幸好是放寒假,连楼管阿姨都不在,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的一切,大概明天一早,那些东西就会被当做垃圾处理干净吧。

昏昏沉沉的爬上床,辗转反侧了很久,半梦半醒间,她习惯性的去抱一直放在床边的大熊。

就像那时在医院,她痛的时候,习惯性的喊那个名字。

可是不见了。

就像他,不在那里了。

唐思晨猛的坐起来,毫无征兆的开始大哭。

寒冬的午夜,脚步声从走廊的这一头,一直回荡到另一头。而她穿着拖鞋,一直奔到了宿舍楼的后边,呆呆的站着,看着地上那一片狼籍。

嚎啕大哭变成了抽噎,她慢慢的蹲下去,有些慌乱的揉了揉泪眼迷蒙的眼睛。一件一件的去捡。发箍,头饰,玩偶,直到搂起那只半人高的大熊,扑了自己一身的灰尘。

只是那封信……是拼凑不回来了。

因为抱了那样多的东西,她站起来的时候脚步有些狼狈,磕磕绊绊的往前走去,眼泪咸咸湿湿的,蹭在泰迪的手臂上。背影纤细的拉长,像是瘦弱的一支芦苇,在疾风中微晃。

乔远川倚着远处的路灯,身体的疼痛,几乎让他分不出精力去专注眼前的这一幕。

可就是这样的奇怪,哪怕半闭着眼睛,他还是能从呼啸的狂风中听到她压抑的哭声,从树影摇晃里分辨出她微颤的背影。这个小丫头吃力的脚步,每一步,都像尖刀,踏在自己的心上。

这一刻,在爱情面前,是谁更卑微一些?是她的掩饰,还是自己怯的懦?

乔远川重重的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

黑夜遮掩起那么多的秘密,而每个人都躲在小小的世界,自顾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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