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内宫监的密室之中,被陈炬独自引到此处的刘睿心中虽早已疑窦丛生、颇为忐忑。但他终究宦海沉浮多年,早就练就了荣辱不惊的臣服。此时依旧是一幅正襟危坐、气定神闲的模样。果然片刻之后,司礼监掌印张诚便引着陈炬等一干秉笔、随堂,鱼贯而入。刘睿更一眼便看到了走在张诚身后的矿监税使陈增,心中竟平增了几分底气。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竟让刘兵仗在此枯坐!”张诚一进屋便故作气恼的对左右呵斥道。几名内使不敢回嘴,连忙退将出去。张诚满脸陪笑着对刘睿拱了拱手,便引着陈炬、陈增等人各自就坐,众人方才坐定。那几名内使便端来陈放在木盘之中的茶盅,恭恭敬敬的摆在了刘睿等人的身旁。
陈炬端起那茶盅,对刘睿笑意盈盈道:“刘兵仗,此乃建州卫都督佥事努尔哈赤年前进贡的百年老参所制,虽比不上那海西所献,却也是难得的佳品。还请不吝一尝啊!”
刘睿颔首一笑,随意的品了一口,果觉唇齿留香之余,更有一股令人为之精神抖擞的力量,略一思索更明白了陈炬的弦外之音。便坦然答道:“关外群夷本就多事。近年来那北关叶赫更不尊王化、屡兴不义之兵,确是令人揪心啊!”
张诚见刘睿如此上道,也便借题发作道:“刘公公所言极是,那叶赫自恃骁勇,竟接连攻伐诸部。朝廷本有心除之,奈何播州、宁夏皆叛、土蛮频掠九边,一时腾不出手来。眼下倭国大举来犯,朝鲜、辽东震动,圣上也颇为忧烦啊!”
刘睿见张诚已然破题,更对今日之事已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仍装聋作哑道:“各地军情本局已有所耳闻,奈何人微言轻、实不敢置喙!所幸张掌印老成谋国、陈秉笔腹有锦绣,大可为陛下分忧。”
张诚闻言一笑,脸上虽不免露出些许得意的神色,但却终究只是一闪而过。坐于其左手的陈炬更是连连摆手,苦笑着答道:“刘兵仗亦是三朝老臣,当知我大明积弊之所在。我等内官虽皆鞠躬尽瘁,奈何那外廷群僚终日只知蝇营狗苟,更动辄便物议纷纷。前朝旧事自不必言,就拿援朝之役来说吧!”
陈炬言至此处,不禁向南拱手道:“圣上初闻边报,便云‘朝鲜素效恭顺,为我属国,有寇岂宜从视’,遂命辽东巡抚郝杰‘即发精兵两支应援’,并云‘如或势力不支,不妨请兵策应,刻期歼贼,作我藩篱’,不料那兵科给事中许弘纲竟上疏反对,兵部主持的九卿科道合议,更是七嘴八舌、莫衷一是。虽有赖龙御圣裁,终定策东征,奈何先机已失、主客已易,以致游击史儒全军覆没。辽东边军亦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陈炬口中所言之事,虽乃禁中机要,但刘睿既然身为兵仗局掌印,在兵部及各边军之中广有人脉,业已早有耳闻。在他看来许弘纲身为兵科给事中,虽可直达天听,却终究不过八品小员。之所以可以在九卿科道合议中力排众议,实是因为兵部尚书石星以下本就首鼠两端,战和不定。加上许弘纲与那石星本便同籍东阳,其个中玄妙更是不必明说。
张诚见刘睿对陈炬所言始终不置可否,便接过话头,冷笑着言道:“平壤兵败本是那兵部延误发兵在先,轻敌冒进于后。可那外廷之中却偏偏有人要将这屎盆子扣在咱们头上。这不有几个不成器的言官,竟拿着祖承训奏报之中所谓‘我军火器在雨中不鸣、倭军鸟铳释放如故’大做文章,非要拿刘兵仗开刀不可!”
其实张诚所说的事情,刘睿亦早便知晓。更知道“二十四衙门”同气连枝,张诚于公于私皆会将那些则子拦下。但还是故作惊讶的大声说道:“竟有此事!那平壤夜战之时,会天大雨。岂有火器仍可释放之理,况那祖承训亦言我军多中箭伤,哪来的倭军鸟铳释放如故一说!”
张诚见刘睿如此焦急,便连忙宽慰道:“几个腐儒捕风捉影,那些本章已被我扣下了!刘兵仗不必担忧!”刘睿闻言自是连声道谢。却不料张诚将手一摆,正色答道:“话虽如此,然那倭军鸟铳犀利,终乃我军之心腹大患。刘兵仗既受命督造火器,自当想了法子才是!”
刘睿既知张诚心中早有腹案,自然只能佯作懵懂,连忙问道:“老朽愚钝,尸位素餐久矣。实在想不出什么良策,还望内相大人救我!”张诚见他装傻,不禁仰天大笑。一旁的陈炬却诚恳的说道:“兵仗言重了,刘公公素来与那鸿胪寺主簿赵士桢相善,近日又仿造了鲁密铳百余支,想来是心中已有方略了吧?”
刘睿深知那张诚已然兼管东厂,这京中草木的一举一动只怕亦逃不过其法眼,自己在兵仗局的这些举动自然更是瞒不住了。于是便坦然答道:“那赵士桢虽乃一介书生,却有拳拳报国之心。本局见那鲁密铳实乃当世利器,便斗胆试制。可惜时间匆忙,尚未一试。”
张诚见刘睿推的干净,嘴角微微一撇,早已等候在侧的一名司礼监随堂连忙捧着一本则子快步上前念到:“东厂寅科档头奏报:六月初三酉时初刻,赵士桢与神机营鹰扬卫小旗徐麟密会于城东校场之上,试放鲁密铳三发,至戌时方散。六月十五……”
张诚始终观察着刘睿的一举一动,见他微微低头,便对那随堂轻轻摆了摆手言道:“不必再读下去了!”随后一脸得意的对那刘睿言道:“赵士桢私藏鲁密国供物,徐麟于京城违例放铳,这些事情若真追究起来,可皆是重罪啊!刘兵仗,此事你可知之?”
刘睿见张诚步步进逼,也只好哈哈一笑,坦然答道:“这京师内外果然皆在内相掌中。不错,徐麟本乃我之螟蛉义子,受本局所托与赵后湖一同参详鲁密神铳之奥妙。近日方略有小成,本局正打算与那兵部商议,擢升他总旗一职,以那仿制之鲁密铳自成一军先行操练起来。”
张诚见刘睿将心中谋划和盘托出,不禁微微一笑。转头与那陈炬言道:“总旗?太小了!怕到了军前说话办事多有不便。我看不如便与他个百户吧!”陈炬闻言故作为难道:“禀掌印,那徐麟去岁刚补了小旗,若直接跃升百户……只怕兵部那边难以交代啊!”
“前敌正在用人之际,岂可如此拘泥!”张诚眉头一皱,颇为不忿的说道:“那石东泉既如此推脱,那我便明日面圣,讨张圣旨来也便是了!”
见那张诚与陈炬一问一答之际,竟已将自己的义子又升了一级,刘睿心中自然高兴。但他也听出了那司礼监此举是有意将其派往前敌,又不免尚未临阵经验的徐麟捏了一把汗。可此时大势已成,刘睿深知自己多说亦是徒劳。便只能拱手道:“既如此,我便替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谢过内相了!”
张诚轻轻摆了摆手,自诩大度的答道:“皆是为国操劳、替圣上分忧,如何当的一个谢字。只是那徐麟竟自领一营,所用之火器、甲胄等物还需赖刘兵仗调度才是。”张诚顿了一顿,又转身向那陈炬问道:“对了,那广东市舶崔荣从濠镜所得的两尊新炮到哪啊了?”陈炬连忙答道:“那两尊新炮日前已运抵京师,属下本欲将其及随行炮手一并编入那四卫营中,待来年效祭之时再操演于驾前!”
张诚听后只是摇头,双目直视刘睿,似是自问自答,又似是吩咐陈炬般说道:“那西洋之物虽然淫巧,但终不妥贴。若御前操演不慎,惊了圣驾反而不美!我看,倒不如一并交由那徐麟,带往朝鲜,于阵前效力的好!”
刘睿深知这是张诚公然与自己挑破了那最后一层窗户纸,按理来说自己本当装聋作哑,甚至应替徐麟对张诚感恩戴德,但偏偏此刻的作为一名父亲的责任感压倒了多年来出任兵仗局掌印的世故。刘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对张诚深施一礼,随后怅然说道:“张公公,徐麟年方十八,未经世事,难当大任。老朽深恐其上负皇恩、下累群僚,还望内相收回成命吧!”
张诚看着刘睿只是冷冷一笑,将手用力的一拍自己身下太师椅的扶柄,对左右言道:“刘兵仗既然倦了,便送他回府吧!”看着左右簇拥着满脸悲恸的刘睿走出了密室。张诚不禁勃然大怒道:“这老狗是愈发不知进退了!”早已站起,矗立在他身旁的陈炬连忙说道:“自己锻造了多年的一把利器,却叫人夺了去,难免会有些不舍!掌印大人又何必动怒呢!”
“哼,是不是利器还要试过才知!”张诚白了陈炬一眼,扭头对着始终作壁上观的矿监税使陈增言道:“而今兵连祸结、国库空虚,圣上甚是忧虑。陈公公可有何良谋?”陈增喝了一口手中的参汤,不冷不热的答道:“还能有什么法子,收税呗!”
张诚哈哈一笑,正待再问,却不想锦衣卫刘秦却突然脚步匆匆的闯了进来。见陈增在场,刘秦不由得一愣,但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拱手对众人行礼。张诚虽面露不悦,但还是对其招了招手道:“刘百户如此焦急,可是有什么大事来告?”刘秦连忙答道:“回禀内相,方才得报,那徐麟率众在仁寿坊醉宾楼与人械斗,已被顺天府拘押了!”
“哼!倒果然是把利器……”张诚闻言不禁又瞪了身旁的陈炬一眼,随后更不屑的对刘秦言道:“这等小事就凭你‘不留情’的名头,难道还摆不平吗?”刘秦不禁面露难色,小声说道:“若是寻常之人也便罢了,偏偏徐麟他们打的、打的是皇后之兄——国舅王栋家的乳娘之子……”
“怎么?这等阿猫阿狗也绊住了你们锦衣卫的手脚啦?”一旁的陈增闻言,只是冷笑。倒是陈炬替刘秦解围道:“陈公公有所不知,那王栋乃是王皇后的胞兄,他家母亲早亡。这乳娘不仅一手拉扯他们兄妹三人长大,更与国丈永年伯关系非同一般。故而其子恃宠而骄,倒也成为了京中一霸!”陈增听他这么一说,便不禁“哼”了一声,不复言语。那陈炬这才拱手对张诚言道:“张掌印,我看此事还是我亲自去跑一趟吧!”